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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我放疗前病逝,中美七日万里奔丧记

www.creaders.net | 2025-06-13 11:55:42  西风文艺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做了一个很长很累的梦。

  看到母亲在一条小路上走,月亮很大很亮,有些晃眼睛。我在后面跟着,只能看到她的影子。她走得很慢,我无论走多快,似乎都隔着一个明晃晃的月亮。

  月亮好大,人好小。我嘶喊着,娘,然后被隐约的哭泣声惊醒。

  太太坐在床边。我自从上周做完SBRT(立体放疗)模拟定位后,心情明显放松,焦虑带来的失眠似乎烟消云散,我连续几天都睡得很沉。

  太太说:“你弟弟来电话,妈妈心脏病发作,可能不是太好。”

  我一激灵,难怪我刚才无缘由地做梦梦见了娘,我已好久都没有在梦中见过她老人家。难道人真有心灵感应?

  “昨天从老家把妈妈送到了西安的西京医院。你弟弟知道你最近处于治疗的最紧要处,一直没有让告诉你,刚才说他们正在从西安返回的路上,医院不接收。你前一段时间一直没有睡好,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就没有叫你。”

  我手抖着打电话给弟弟。救护车停在返程路上的一个加油站休息。

  娘在大年初三的早晨醒来,突然说自己不舒服,胸针刺似的痛,然后就晕倒了,送到县城的医院急救。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在这家医院做医生,她诊断是冠状动脉硬化引发的心脏病,要做手术,这需要有经验的心脏外科医生来处理。事不宜迟,简单处理后,马上用救护车将母亲送到三百公里外的西安的西京医院救治。那里的大夫在这方面有经验。

  弟弟泣不成声:“在西京医院的急诊室里待了几个小时后,急诊的专家说,老太太的病发现得有点晚了,她的血压太高,我们一直没有办法降下来。她的身体如同一个高压锅,不能麻醉,手术中容易出危险。血管堵的地方太大,现在做手术已有点迟了,他们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劝我们把妈拉回来。”

  他们奔波了一天一夜,弟弟与两个妹妹都在救护车上陪着妈妈。我让娘接电话,娘的思维清晰:“你最近怎么电话这么少呢?过年也没有见你打电话过来。”

  我的眼泪唰地淌了下来。最近一段时间,筹钱、卖房、SBRT模拟定位、伊匹木单抗治疗,每天都在焦虑不安中向前挪。这可能是我最艰难的时期,过年时我没有敢给她打电话。她很敏感,一直怀疑我有事,不告诉她。我确实一直在隐瞒着她,没有敢说这个天大的坏消息,我怕她无法承受,反倒徒增烦恼。

  我哽咽着说:“娘,你不用着急,咱们还有办法。这是个小病,你看人家西安的医生都说了,你不会有问题的。”

  娘在电话里语调平静,根本不像是一个病人,“我刚才心里眼睛里全是你,你在国外要注意身体呀,墨墨在我身边挺好的。今年过年,你可要回来⋯⋯”

  老太太看来真的糊涂了,年已经过了。

  经验告诉我,西安的这家医院肯定不是治疗这种疾病最好的地方。我马上想起了曾在MD安德森癌症中心认识的一位阜外医院的访问学者。

  我让娘把手机给弟弟:“治疗这种病最好的医院不是在西安,你们马上掉头,让救护车往北京开。我马上打电话给我的一个朋友,一定要把娘的病看好。我刚卖了房子,所有的钱我来出。”

  阜外医院的那位朋友正好值班,我把病历发给他,他随即回复:你可以马上把病人送到医院来,我请医院治疗这种病最好的医生,给你母亲看诊。

  我把北京这家医院的地址发给弟弟。

  五分钟后,弟弟的电话来了,娘刚才走了⋯⋯

  仅仅不到半小时,娘与我就天人永隔。

  妹妹说:“妈妈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她的眼睛睁了一路,精神很好,她好像一直在等着你的电话。妈妈是坚持等到你的电话,把心里的话交代清楚了,才放心地走了。”

  悲愤。心痛。

  我的头木木的,眼前一片模糊。万般委屈,在心里团转。我趴在地上干号,那声音悲凉而又苍老。生病以来,我所有伪装的坚强,都土崩瓦解。

  谁不是努力活着,绷着命里的最后一根弦。

  当厄运轻轻地坐在你身边时,成年人的崩溃已是积木被碰倒在地的狼狈与不堪。

  故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是命运了。但好运并不站在我这边,我并不能左右命运,很多时候,我只是命运的弃儿。

  我对太太说,咱们回家。我要看看娘,我要送她一程。

  太太说,我马上买机票。她这时候冷静无比,我已有些恍惚。她给张教授发微信讲了我的情况,问如果推迟一周做放疗,可否?我做SBRT放疗的时间是在三天后。

  张教授回复:“我马上调整你的放疗时间,推迟一周应当没有什么问题。路上注意安全。节哀。”

  离家这二十多年,我先是在西北从军十数载,再在深圳、北京诸地奔波,爸爸去世的时候,我还在凉州古城从军,我也是接到电报,千里奔丧。那是个中秋节。我与父亲一直不睦,十八岁时偷偷报名参军,妈妈去送我,爸爸一直没有出现。妈妈塞给我二百元钱,我直接扔到了地上。从坐上那辆直奔西北的绿皮列车,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弟弟写信告诉我,妈妈回家哭了一晚,然后病倒了。我其实感受到了娘站在站台上孤独的背影,我是在二十多年后为人父后,才看到那个被我伤害过的背影。

  我当兵后曾有数年没有回家,直到有次想家想得我心里难过,才悄悄地回了一次家,没有通知任何人。转角进屋时,爸在屋里说了一句,娃回来了。

  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也是我与父亲和解的开始。

  娘去世,我远在异国求医。一路上都是娘与爸爸的画面。飞机上打盹,也能看到娘与爸爸走在雪地里,我跟在后面,走着走着,就跟丢了。

  是,我跟丢了他们……

  娘一生劳碌,家中一切,均由其操持。父亲在十五年前因心肌梗死去世,娘与弟弟住在一起。她的身体到了晚年,每况愈下,腿脚不便。后来我在美国治病,让妹妹把她接到北京,陪着孩子,她终究老了。我不让她吃盐重的东西,少吃肉,多吃菜。她认为我对她不好。后来我们常为她的吃肉问题争吵,为她被药贩子骗买一堆莫名其妙的各种“神药”而争吵。

  她的理由永远都是我都这么老了,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还管什么健康不健康?

  她住不习惯,又回了山西老家。

  弟弟说,娘在走前数天,买了几乎所有够吃差不多两周的食物,炸了过年吃的糕,给我纳了两双现在已没有人穿的鞋垫,做了两床新棉被,说我今年会回来。

  果然,我在大年初六的风雪夜回到了家里。

  到达山西老家已是凌晨两点左右。

  娘的棺木孤独地停在院子里。灯光显得很黯淡,烛火在风中明明暗暗。

  我跪在她的棺木旁,泣不成声。

  娘睡在棺木里。我不敢看她的脸,她的全部。娘,那一时刻,万般无奈,以及伤心欲绝,全部涌上来。这几年来,历经艰难而又反复的治疗、手术、无奈、无助,一下子化作委屈的眼泪,也只有跪在娘的身边,我才能泪如雨下。只有娘听得出我内心的委屈与无助。

  天快亮时,我的眼泪流干了,嗓子哑了,被扶进屋里,与家里老人一起说话。

  他们除了觉得我的脸因吃激素而带来的浮肿外,并不知道我生病的情况。我因时差、悲伤而变得有些迟缓,隐约感觉一只窸窸窣窣的小手,在我的身上摸来摸去。然后一个泥猴似的小人儿钻到了我怀里。是我的女儿云墨。

  娘去世这几天,没有人顾得上她。

  妹妹说,孩子听说我们要回来,一直坚持在外面等着,直到自己困得不行睡着了。

  奇怪的是,我们回到家,并没有人告诉她。她自己醒了,跑过来,然后找到了我,钻到了我怀里。我们已有将近两年没有这样抱在一起,她还是一下就找到了我。

  我抱着她,从一岁那年开始,我有两年没有见到过她了。这个不到四岁的孩子,脸上脏污,身上泥猴似的。她哭着抱紧我,我也抱紧她。她的眼睛墨一般黑,像她的名字一样。她使劲抱着我,仿佛怕我们会像两年前那样,悄悄离开。

  太太已心疼得不得了,把孩子抱过来。她陪我在美国这两年,唯一给她带来安慰的就是每天与孩子的视频。但她似乎与我们很陌生,有一段时间很抗拒与我们视频,并拒绝说话。她看我们那种陌生的眼神,让太太一想起来就心疼不已。我们离开孩子太久了,孩子还是一眼就找到了我们。血缘的密码永远都不需要去解密,它一直在亲人面前,是打开的。

  太太给云墨洗了个澡,换了新衣服,她马上又是一个新鲜干净的小孩子了。

  娘在我回到老家的第三天就要下葬。

  雪下得有些大。风吹着雪花像吹着一堆被撕烂的纸钱。我按老家的规矩,穿着孝衣,走在送葬的最前面。娘与爸合葬在一起,我在坟前为他们立了碑。

  跪在坟前,我对弟弟说,如果我治不好,死了,也把我葬在他们的身边吧。

  死可能是无法避免的事,也是最残酷而又绝望的事。你只能忍受,就像忍受着所有的厄运一样。它们无所不在。这操蛋的岁月。时间真他妈残酷,岁月并不长久,所有在生命里想留也留不住、终会失去的东西都是珍宝,哪怕琐碎,哪怕曾经以为不值一提。

  父母不在了,家也不在了。那个你永远在心里念着、想着、有奔头、逢年过节会想起来要打电话或者回去的地方,它可能就此变成了异乡,而不是故乡。

  我们在家里前后只能待三天,来回行程已各花去两天。我们只有一周时间,就要回休斯敦进行放疗了。这三天里,太太与孩子寸步不离。如果一分钟没有见到我们,墨墨就会发疯似的去找。妹妹告诉我,孩子一直以为我们不要她了,所以她才害怕与我们分开。

  要走的那天,她似乎察觉出异样,她也是一个敏感而又容易受伤的小孩子啊。她一直让太太抱着她,不离开,不说话。太太眼泪汪汪地抱着她。我都不敢看她们一眼,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会流下眼泪来。

  要出发了,妹妹带她去买她早就想要的一个玩具,她才松开我们的手。

  车子路过她时,她远远地看着我们,不说话,也不哭。

  太太泪流不停,一直看着孩子的影子在车子的后面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离开老家前,我特意来到父母坟前,远远地跪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头。我走了好远,总觉是身后有一双眼睛望着我,我知道,那是娘在看着我。想起一句话:人其实就是记忆和时间,这两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人不是死去的,死去的是记忆。

  在返程的飞机上,我吃了飞机餐零食中的一粒花生。它像一颗坚硬的石子,刚补好的那颗右边的槽牙劈裂了,血流了一嘴。这颗崩裂的牙,像一个思念,一直卡在我的右槽牙上,破损成为一个洞,像娘的离去,这个家永远的空缺。

  2014年太苦了,苦到想扭头什么都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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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师永刚,原《凤凰周刊》主编,作家,曾出版有《宋美龄画传》《切格瓦拉画传》《蒋介石自述》《解密凤凰》《读者传奇》等数十部畅销书。其出版的长篇小说《最后的骑兵》《西北望》曾拍成电视剧,在央视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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