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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维读者网(Creaders.net)网友黄尘来稿
厉害国往事:走路去上学(二)
上学应当去读书,却偏偏赶上了两年后的疯狂时代,于是乎走了一段这辈子最长的路:徒步从北京出发弯弯曲曲绕行到上海,行程三千 多里,历时两个多月,美其名曰红卫兵长征(步行串联)。
其实入学不久,我已经每星期都要比其他同学多走一段路。这段路并不长,不过是学生宿舍到学生科七,八百米的距离;这段路又特别长,因为它承载着恐惧,孤独和无望。学生科每次传唤我谈话的都是那位胖胖的女干事,每一次都要我交待从未见过面的三伯和两个姑母,因为三伯是国军空军地勤,八姑是军眷,九姑只是四九年跟着他们去了台湾的小姑娘。每一次都问有没有父亲寄给我新的交待信?我要把信还有自己的书面认识都交给她,她再教育我,我再表态。天可怜见,总算没有被退学(1),只是换了一个专业,只是从今以后我就是一个需要同学们经常“帮助”的二等公民。好在不是保密专业的新班级还有不少二等公民:都不是团员,都出身地主,资本家,上中农,还有清室的遗少。每一次政治学习我们7个非团员都被划为另类,由一个班干带领学习。五一和十一都要准备游行和大学生民兵方队,我们这群另类自然无缘参加,分给我们的光荣任务是在校园里拔草和打扫卫生。一边拔草,一边看着操场上那些一考试都是三分四分,一操练立刻威武十分的根正苗红同学,感觉还是我的实验中学讲点理。
去步行串联是我的倡议。一来是对今天打倒张三明天打倒李四不感兴趣;二来对非红五类而言,开证明坐火车串联也有难度。每天除了观看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知道了刘贼许多丑事,再就是每每被大喇叭叫起来去天安门广场,做检阅红卫兵的人肉背景。做人肉背景的好处是可以领到两个免费甜面包,比窝头好吃,坏处是检阅结束涌向天安门非常可怕,人挤人,人压人,一旦跌倒,一定会被踩死。有没有被踩死的?不知道,有也不会告诉你。十月初的一天,那个什么日报又发雄文,表彰一群中学生不坐火车步行来京朝拜,推崇为红卫兵长征。机会来了,我立刻鼓动两个上海籍同学,何不步行串联回家?当然,冠冕堂皇的说辞是响应步行串联的倡议,去看看全国一派大好形势。班上靠边站的团支书H闻讯也要加入,看来变成普通人也让他心灰意冷了。四个人做了几天准备,一天下午出发了。
出南校门西行七百米,再向南二十里,就到了卢沟桥。桥下的永定河干枯得没有一丝流水,难道真的被乾隆的“卢沟晓月”御碑永定住了?桥被翻修过,看不出有近千年的沧桑。老北京都知道:卢沟桥上的石头狮子 — 数不清。真的数不清,两边桥栏每隔一米不到就有一个石狮子,石狮怀中还常常伴有一两个小狮。弄不清的又何止是石狮子的数目?那个引发七七事变的日本士兵,到底是日军的诬告还是被党的游击队先抓后放?一部近代史,充斥着这样的不清不楚。
第一天投宿长辛店接待站,第三天就到了涿州,这就是编草席的刘备老家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段古城墙,一个老人在城门外扫地,穿过城门走进涿州,有一点时空穿越的感觉。再往南就是当年冀中根据地的范围了。绕不过的朝拜处当然是地道战圣地冉庄。一批又一批的串联红卫兵都下地道去参观。一下去就呆了,难道抗战时期就可以用水泥来修造地道?地道很宽敞,电影“地道战”里每一处景点,这里都有,再加上旁边煞有其事的文字说明,真是做戏做全套了!从冉庄再往南,沿着直线往邢台走,三月那里刚发生过大地震。路线是安国-深泽-隆尧-任县,都是当年的老解放区。大概在安国五仁桥一带,傍晚投宿在一个村里,生产队支书先把我们领到一户农家派饭。主人是个六十开外的老者,他把我们当作上方贵客,恭谦客气地陪我们围着小炕桌吃晚饭:滚热的贴玉米面饼,咸菜,还有一碗汤。把这些饭菜端上来又退下的应当是他的儿媳?不到三十,却蓬头垢面。这家的灶台靠近门口。我向门口走去,看见这个年青女子蹲在灶后也在吃饭,但不是金黄色的玉米饼,而是黑红色的山芋面饼,这,我在六零年也吃过。我有点哽噎,吃不下这个女子刚刚贴好的玉米饼。这可是老根据地百姓的生活啊!这就是解放十七年后的农村生活!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们都没有手表,但是有一块指南针。出发前我在白纸上画一个半圆,用量角器十二等分,再根据不同时间南方同太阳位置的关系,就可以用指南针在白天定时。夜里定时就是个问题。假如不住接待站,只有闻鸡起床了。有一天起早了,黑糊糊地来到一个叉路口,不得已向迎面的一个小脚老太太问路。她郑重地回答,走哪条路只有“爷们知道,娘们不知道”。学到的这句河北话让我们一路都忍俊不止。但是,河北的老乡真的教给我一句受用一辈子的话。那是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同伴们都走在前头,又是我一个人隔了几十米拖在最后。走过一群站在公路旁看热闹的农民,他们显然看出我的窘困,突然间就送过来一句话:“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十里半。” 我生也愚笨,后来每每遇到难事,都想起这句话。比如研究生毕业因为系里不让出国很郁闷,正好拿到一本清山先生的新著,想把它翻译过来。我只学过一年半日语,翻译谈何容易。于是定下一个规矩:每天都读懂并翻译一页。过节也罢,出差也罢,就这样慢慢地翻译出版了此书。这句话,应当是我从走路中学到的第二课。
走过滹沱河不用过桥,也不用坐船,河床干枯得像几条平行的小溪,抬脚就迈过了。可惜为了超近,错过了赵州桥,直接就到了邢台和邯郸。再往南走去,就到了岳飞的故乡汤阴。岳飞还是民族英雄吗?“中华民族”这个生拼硬凑的概念如今已经神化为国歌了,只是按照发明者梁启超之辈的定义,当年同岳飞交战的金兀术后人“我大清”,也就是孙文们号召要驱除的鞑虏,都是中华民族了。我们的目标是过黄河去兰考,朝拜另一个死去的英雄焦裕禄。先走过滑县,这是赵紫阳的老家。现在才知道赵紫阳在广东当县委书记搞土改的时候,自己的地主父亲已经在滑县土改中死了。从长垣向黄河走去,越走越荒凉,土地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地,黄泛区不是应当在黄河以南吗?我们在兰考上游的黄河对岸开始摆渡。码头简陋得还不如合肥东门大河,只是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船是一条木船,二十几个串联红卫兵一个挤一个站在船仓底部,解开缆绳,艄公们一个把舵,其他人用竹篙插进河床帮着调节航向,不过一刻钟光阴,木船顺流而下斜渡黄河,到了兰考。
兰考县城真热闹,挤满了各地来参观焦裕禄陵园的红卫兵。像全国所有地方一样,兰考县城人自己也分成打得不可开交的两派。热闹归热闹,穷还是穷。都知道中国人打招呼喜欢问“吃过了吗”,兰考人的问候语却是“喝汤了吗”,吃变成了喝。晚上睡在城关生产队的仓库地上,铺的是麦秸。长期住在仓库里的还有两个孤儿,一个十五六,一个十七八。两个人在麦秸上打打闹闹,都不上学,都是一问三不知。两个人志向也都宏大,都要去当兵。几千年来兵匪一家,当兵当土匪都是底层农民的一条出路。比如当年湖南一个青年农民就靠在湘军当兵发家致富。他的儿子比他更聪明,发家致富算什么?当兵就要打天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第二天出发前,我们被邀请观看毛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排演。一间大屋里,两个人拉胡琴,一个姑娘演唱“不忘阶级苦”。我们从学校大喇叭里反复听过这首鼓吹阶级仇的歌,旋律和歌词早就烂熟于心。但是这个姑娘的演出如此投入,我们依然被她镇住了。她泪流满面,边哭边唱,还在地上打滚,分明是在诉说她的父亲被地主打死了,她的母亲被地主霸占了,她被迫当了放牛娃。戈贝尔说过,什么重复一千遍,都变成了真理。但是一个既没读过上戏,又没读过北影的普通小姑娘,能把重复一千遍的真理演绎得如此逼真,不得不让人感叹:人,我们厉害国人,都具有非凡的表演天分。只是这个演唱的小姑娘不知道,消息闭塞的我们也不知道,就在两个月前,就在天子脚下,这种鼓动起来的阶级仇恨杀掉了本来就已经是贱民的325 名大兴县地富子弟。更不会知道,还是假阶级仇之名,在后来的两年里,成千上万的地富子弟被灭门被屠杀被吃掉,它们发生在1967年7-9月的湖南道县,发生在1967-1968 的广西农村(2)。
我们继续往南走。出发时4人,半路加2人。过了商丘,就是被万万岁封为蠢猪的宋襄公的国都,只剩下3个人一起往安徽走。离开北京的一个多月里没有沾过荤腥,每天吃的无非是米汤,玉米饼和馍。有一天走进淮北地界的一所中学打尖,虽然过了饭点,却惊喜地拿到一个白面馍和一根生大葱。这是第一次像老侉一样就着大葱啃大馍,你别说,生大葱的滋味在辛辣中还带点甜。我们要去淮北,初心也是一个“吃”字:吃不饱的吃。因为文革一闹,大家都知道了安徽是吃不饱饿死人的重灾区。大概是走进淮北的第二天,投宿在宿县城西陈营庄的陈大爷家里。陈营庄当年非常有名,因为出了一个陈淑贞,成立三八公社当了劳模,于是由张瑞芳扮演她,五八年用跃进的速度拍了一部纪实加虚构的纪录电影“三八河边”。陈大爷老两口对我们非常好。他的子女在县上工作,有一间单独的小草屋让我们住。12月的淮北已经很冷了,第一天就是围坐在他的屋里听他聊天。他是老党员老贫农,陈淑贞的老熟人。开始的回忆是18年前发生在淮北的淮海大战,他是支前民工,炮火纷飞中抬担架为解放军运下伤员。然后就回忆起6年前的大饥荒,因为是陈淑贞信任的老人,所以工作还是抬担架,这一次是抬死尸,一个屋一个屋地往外抬死尸。抬出去多少饿死的人?小半个村。小半个村的人是多少?不知道,只知道宿县县志记载六零年一年死了11万人,只知道安徽省三年饥荒饿死了500多万人(3)。走出陈大爷家我们在村子里转了转。陈营庄非常大,每户人家的草屋相隔很远,中间夹杂着一些稀稀拉拉的树木。时令又是12月的冬天,放眼远方,一片萧瑟,分不清哪一片土地是18年前的硝烟战场,哪一片土地是6年前的乱葬坟岗。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准备离开,出发前自然要去陈大爷家告别。在无法取暖的安徽冬天,老人早晨总是喜欢赖在床上。我们让他不要起来,他还是半坐起来,让老伴拿出6小块酥糖,亲手分给我们每人两块,然后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不要随便吃掉,要等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用开水冲酥糖来充饥。清清楚楚,三年饥荒的阴影仍然深深刻在他的心中。走出陈大爷家我们一路无语,快看不见陈营庄的时候,领头走的C突然停下来向后回望,说:我将来一定要回来看陈大爷。我和H都同声附和:一定!这三个人后来一个是上海的资本家,一个是ST的系主任,一个是村庄(4)里的Senior Scientist,五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再回去看望过陈大爷。行刑前被爱国群众吐口水砸菜帮的谭嗣同说过:“两千年之制,皆秦制也;两千年之士,皆乡愿也”。说乡愿是高抬了他们,毕竟不具有故校长那样的无耻和权势,连林毅夫的高度都未达到。但是,和所有读书人一样,都是一群会表演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离开宿县往合肥走都是日行夜宿,从不停留。离家越近,走得越快。到合肥的那一天走了单日的最长距离:130 多华里。沿着淮南线铁路,迎着飞舞的雪花,一口气走到晚上10点多钟,从朱巷走到了安徽医学院接待站。这里,离家只有三站公交车的距离了。第二天上午带着两位同窗回到家,外公外婆和三弟自然喜出望外。但是,他们马上就由惊喜变成惊呆了。三个人毫不客气地喝掉一大锅咸肉冬瓜汤,每个人再吃下两海碗白米饭:按照食堂的度量,那是一斤粮票的米饭!如今奔八的我每天中午都是半个黑馒头,一碗番茄汤,自己也怀疑那真的是20 岁的我吗?后来的两天我住在家里,全家人都围着我做一件事,消灭我身上的虱子。这些老白虱从兰考就染上了,一路上只在商丘洗过一次澡,每天晚上不喂饱这些虱子都无法入睡,今天总算可以彻底解决它们了。我的任务自然是洗澡,换下来的衣服都被外公外婆反复用开水烫洗。多少年来我们家都以干净著称,当过家属卫生委员的外婆大概从未想到过,她的大孙子有一天会把一身老白虱带回这个干净的苏州人的家。住了两天我们又上路了。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留下来的关于这最后一段路的记忆,都和吃有关。我们在常州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吃过一碗大肉面。在江阴花一毛五分钱,吃到一碗好大的糯米芝麻元宵。从江阴摆渡到南通,在南通乡下吃到了C的舅舅自己做的蟹酱还是醉蟹?很碎很鲜。C留在舅舅家,我和H俩人继续向海门走。沿途买了许多两分钱一块的长烧饼,比馒头好吃得多。下午从海门青龙港坐船去上海。这是第一次坐这样大的客轮,虽然只能待在最底下的五等舱,仍然很兴奋。晚上轮船从吴淞口逆黄浦江而上靠向十六铺码头,隔着五等舱小小的密封窗向岸上张望,已经是万家灯火了。这就是外公出生和长大的城市,这就是外公外婆和母亲三姐妹长期生活过的地方。
两天后红卫兵串联站把我们分配到江南造船厂运输车队当小工。每天上班先“天天读”半小时,读的当然是红宝书。然后分配到一辆卡车上,跟着两个小工师傅站在卡车货厢上,在大上海巡游。常去的地点无非是北站和十六铺码头,装的货物无非是钢筋水泥。奇怪的是每一次装载量都少得可怜,好像有意要把一次货分成几次运。重头戏是中午饭,大家早早地就讨论中午要去的小饭馆,这些小饭馆都分布在西藏路到河南路之间的区域。11点一到卡车就掉头往市中心开,停在马路边上,下车吃饭。吃得真好,每天都补助4毛5分的中餐费,一碗饭加一菜一汤,常常花不掉。早晨在江南造船厂也吃得非常好,有豆浆,还有一分钱还是两分钱就能买到的油煎甜馒头。这一路从北方走到南方,留下的记忆大多与吃有关。为什么?也许我们真是一个口腔民族,几千年的饥饿已经把“吃”这个字深深地刻在我们的基因之中。刻在基因之中的不止一个吃。试想2000 多年前,吃得最好的地方应当是富裕的关东,而不是南方蛮荒之地吧?1000多年前,吃得最好的地方也不是南方,而是黄河流域吧?如果我们真是汉族先民的后人,这一路从北京走到上海,多少会重复一些先民们逃亡奔命的迁徙途径。那是因为五胡乱华而衣冠南渡;那是因为鲜卑人李世民家族要建立大一统中华,4600 万人口被消灭到1000 万(5);那是因为蒙古人铁木真家族要建立大一统世界,又让中原十室九空。由此,我们这些逃到南方的幸存者的后代,基因中一定还刻着另一个字:逃。唐宗宋祖要振兴中华,一代天骄要人类共同,这些梦想与草民何干?为了趋利避害,逃跑和吃饱,才是一切生物,更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应当顺从的基因法则。
在上海待了有一个月吧?然后就被招回学校继续革命。后来三年多在学校里继续革命的状况,就是一个字:熬。古往今来,有人读过这样的大学吗?你可以打牌打到昏天黑地,你可以游泳打球睡懒觉,你可以把宿舍变成焊接收音机的作坊,你更可以参加形形色色的战斗队,揭发他批判我互相攻击,你唯一不能做的就是读你的专业书,哪怕是念念外语做做数学题。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天可以毕业,但是你知道半夜里高音喇叭一响,就要立刻起床敲锣打鼓欢呼新的最高指示,你就是自带饭票随叫随到的游行劳役队伍的一员。今天游行反美,明天游行反苏,后天住进房山铁道兵的帐篷里,在山沟里修了几个月的战备铁路。这种蹉跎之中,排忧的办法还是走路。通常是S, Z, T 和我,出玉泉路校门,向八宝山边聊边走。真的是人以群分,这四个人都是班上的落后份子,都不是红五类。散步的召集人是S,一个性情中人,看人看事极其敏锐。Z是我们的粘合剂,插科打诨都透着善良。真正的灵魂人物是T,他出身地主,其实是在京城高干大姐家里长大,见多识广。T酷爱读书,又因为家庭背景接触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内幕史料。你猜都可以猜得到这些落后份子在一起会胡侃些什么。他们决不会去高歌“天大地大不如朝廷恩情大”,决不会去低吟“爹亲娘亲不如皇帝老儿亲”。他们热衷胡侃的都是负能量。比如,从这些胡侃中第一次知道了苏共20大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知道了20世纪杀人魔头排座次,哪里轮得到希特纳当头牌!比如,从这些胡侃中第一次知道除了“悲惨世界”,雨果还有一本“九三年”,不涉及任何男女私情,却写得如此波澜壮阔情深意长。T 喜欢流连于山水之间,不光是我们三个,班上一半同学都跟着他,逛遍了香山八大处。也是因为这个爱好,同这个一辈子的挚友有了一次去九华山的远足。
去九华山还要从三弟的插队说起。六八年九,十月间吧,我找了借口赖在家里不想回学校,正好赶上了决定几千万中学生命运的上山下乡开始了。三弟被定下来要去贵池农村,一家人终日无语,愁容不展。我拉着三弟一起去挖钓鱼的蚯蚓解解闷。挖着挖着,十七岁的三弟突然冒出一句话:我就要当一辈子农民二哥了。我只能回答:不会的,不会的,心里却沉重无比。我先回校,没多久他就插队去了贵池农村。第二年也是个多事之秋,先是说不怕,不怕苦不怕死在珍宝岛找老毛子打一仗,半年后又怕,紧急下达疏散转移一号战令。ST疏散得非常急,十二月在目的地不明的情况下举校南迁。先去武汉,天特别冷,在北京站外排着长队进站,冻得不停地原地跺脚。到了武汉也是冷,几天后坐船去安庆才暖和一点。然后就在安庆住下来等待下一步的去向指令,一等就是一个多月。这个时候管理非常松散,有一次去看望四系同学,发现跟他们一起疏散的在押走资派刘达书记,正和另一个走资派陈XX在地铺上下棋。于是,同T俩人一拍即合,决定先渡江去贵池看看插队的三弟,然后再去爬九华山。从安庆到贵池坐的是很小很便宜的小火轮,乘客熙熙攘攘,衣着褴褛不堪。轮船到了江南贵池,上岸后沿着公路两个多小时就到了目的地。公路边上有一个道班工房,巧了,一个道班工人正好从房子里出来,告诉我们旁边那间大房子就是知青点,不过,他们两天前刚回合肥过年去了。于是围着知青点大房子转转张张,有点失望,又有点高兴,毕竟是回合肥过年了。于是立刻掉头向九华山出发。同T在一起自然谈兴很浓,以致晚上投宿乡村小客栈时,炉灶都已经熄了,吃了一盘冻成鱼冻的红烧鲫鱼。两个人抵足而眠,第二天一清早上路,上午就走进了九华街。七零年一月的九华街,真是门可罗雀,店铺都关门。好在街中心一座大庙中门大开,走进去,看见佛像金身都有些脱落。还是应当庆幸,安徽的红卫兵没有北京老红卫兵那样凶残,没有对佛寺大不敬。主峰天台寺当然是必去之处,越往高处爬积雪越多。我们是唯一的参拜者,享受了今天只有中国人民老朋友爬长城才能享受的待遇:没有任何其他游客。人民老朋友的特殊待遇自然是因为党的体贴安排,而我们此刻的清幽全是上天的眷顾。天台寺没有九华街上的佛寺大,地藏菩萨的金身倒是好一些。寺内只有一个穿俗装的僧人打点看守,经他的指点又去了旁边的一线天。上山容易下山难,记不清是从一线天还是天台寺往下走的时候,因为石级上都是冰,只好背朝青天脸朝地,用上山的姿势,倒爬了下来。九华山不高,站在天台环顾,却也是云雾缭绕,峰峦起伏。下山后出了太阳,我们沿着小路,一边是山,一边是清得见底的小溪,再向贵池港走去。皖南丘陵真是名符其实,一会上坡,一会下坡。有一段上坡之后突然开阔,现出几块农田,三五个社员拿着锄头做样子,站在田里讲闲话。山区人烟稀少,突然走来两个青年眼镜学生,自然是稀奇,他们友好地问我们是不是回城,我们点头称是,一个中年人立刻送来一句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话: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才是这辈子从走路中学到的最要紧一课。家,其实是最重要最应当珍惜的地方。山野村夫知道这个道理,旷世圣贤更知道这个道理。虽然不相信孟子的性善论,但是笃信孟子对“家”的概括:“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由此,人生在世,第一要爱自己,爱自己的身体;第二要爱自己的家:你的孩子和你的另一半。假如有人告诉你在家前面加一个什么字,就比家更重要,你信吗?
只是这世上骗子太多。比如最近一个月,隔三叉五就接到一个888 开头的骗子电话。我总是不接,总是挂掉,可是耐不住这个号码如此顽强地打进来,终于还是拿起了听筒。还好,骗子恐吓的内容太离谱,没有上当。突然想到,假如有一个骗子电话已经坚持打进来2000年,已经重复了2000年的谎言,我会怎么办?其实,当无数次学舌高喊“中华-五千年-中国人-解放-人类”这些大词时,那时早已信以为真了。
去九华是大学里最后一次走远路,再过半年就毕业了。这最后半年在马钢流氓工宣队监管下的一打三反,用恐怖来描述都失之过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27个大学同学超过四分之一走完了自己的路。还好,我还在走路,只是越走越慢。慢就是徐行吧?羡慕苏轼(6)“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走路心态,这样的心态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假如有了这样的心态,在大千世界中行走一定会轻松很多。比如看见戏台上的疯子,那就仰视他的表演,但是,断断不相信当戏子是奉天承运,是历史选择。不稀奇,两千年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厉害国戏台上从来不缺高举爱国红幡的疯子英雄。再比如遇见发了财的骗子,那就说恭喜你,不骗白不骗,要不然要我们这么多傻子何用?不过大概率事件是,你会遇见你我一样的傻瓜。虽然傻,也不用沮丧,更不用悲伤,上天有好生之德,毕竟在我们的基因里注入了两个密码:逃跑和吃饱。
疯也好,骗也好,傻也好,都要走路。走路走路,平安就好。
(初记于戊戌本命年,成文于庚子大疫时,定稿于2021年5月1日。)
注释
(1)黄尘,“编辑先生- 也说钱学森”,共识网2016年7月,那里的相关内容是:
“入学后迎接我的却是一个噩梦: 政审。不要告诉我疯狂的红色恐怖是从文革开始的,不,不,早就布下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当姜文在尽情享受“ 阳光灿烂的日子” 时,不知道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正在领略阶级斗争的可怕。三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只因为出身和社会关系,一个退学,两个转系。”
退学的新生是二系一个江苏籍同学,因为父亲是历史反革命。记不清他的确切姓名,更不知道历史反革命是指伪保长还是伪连长,但是知道六四年ST 600个新生平均入学分数全国第一。 把这样一个学生用家庭出身为由退学,除了“造孽”,再也想不出其他词汇来形容。
(2)1.孙言诚 血统论和大兴“八三一”事件;2.谭合成 文革道县周边大屠杀 炎黄春秋 2020年4月30 日; 3.张鸣:不反思“文革”的社会,就是个食人部落 人民网 2013年03月05日
(3)洪振快: “地方志中的大饥荒死亡数字”,炎黄春秋 2020-03-29 “......据大饥荒时期任安徽省委书记处书记、副省长的张恺帆回忆:“在1962年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同志参加安徽组讨论,追问安徽饿死了多少人,第一次报40万,后来追问紧了,报到400万。实际上约有500万人。”而上海交通大学曹树基教授研究认为,1959-1961年安徽省非正常死亡人口应有630.6万人。”
(4)“加拿大”一词源于美洲原住民语中的“Kanata”,意为村庄。
(5)秦晖:中国为什么无法摆脱“治乱循环”
(6)定风波 苏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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