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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陈冲聊完后,有点期待自己的60岁

www.creaders.net | 2025-10-29 14:07:05  看理想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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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冲最近的生活有些忙碌。

  前不久,她去加拿大参加了蒙特利尔新电影节,在那里,电影《蒙特利尔,我的美人》迎来首映。观众很热情,几小时内,两场票都售罄了。陈冲在其中扮演一位华人女性,她爱上了一个女人,人生过半,才终于在蒙特利尔的夏天陷入热恋。

  更早些,陈冲回到国内,在平潭IM两岸青年影展担任评委,看到很多年轻电影人的努力和激情,她在社交媒体写,“很愿意成为他们手里的柴”。

  频繁的飞行让她有点疲惫,陈冲评价自己,“有点像以前那种古老的,专门自己开车到处去卖东西的人”。但她受到了鼓舞,与创作相关的事情永远会令她兴奋。

  2024年,陈冲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自传体散文集《猫鱼》,年底,这本书成为豆瓣年度图书。她将自己厚重的回忆铺开,细细端详四代人的生命,写下漫长的岁月里的波折、失落和爱,邀请陌生人进入她的世界。

  一周前,通过视频连线,我们再次提起这本书,陈冲说,“说实话,我好久没再去看它了”。那些记忆的刻痕被留下,陈冲还在继续向前走。

  她参与了不少活动,也做出新尝试。除了《蒙特利尔,我的美人》中那位下定决心直面欲望的女性,她还在新版《喜宴》里第一次演喜剧,饰演有着一个同性恋女儿的母亲。

  60岁的时候,陈冲接到一通来自母亲的电话。当时母亲已经病重,随时可能离世,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应该怎样活着,“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在好好活着。我希望自己能够在活着的时候,是真的活着,不要在活着的时候死了”。

  对生命的尊重和珍惜催生出一种急迫,她还活着,就必须创造。

  因此,一些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的问题,很难问出口,尽管陈冲会真诚地为每一个问题给出答案,但你知道“为什么”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她像一株径自生长的植物,感到枯萎,会本能地寻求重生。

  我们从最近的创作聊起,聊她的30岁与60岁,得到与失去,秘密和永恒。陈冲语速缓慢,时常大笑,语气娇俏而温柔,她一边思考,一边叙说,很多时候,她的话语都会落到生活本身,那是她对生活的爱。

  傍晚六七点的时候,旧金山的太阳正要落下,天色变得昏暗,陈冲念起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她喜欢这位诗人对永恒和永生的理解,“在她的身后有着一种永恒,在她的身前有着一种永生”。

  陈冲的生命中同样有可以成为永恒的部分,那是独属于她的,一些秘密的瞬间。

  以下,是我们与陈冲的对话。

  /1/

  “现在或永不”

  看理想:今年年初新版《喜宴》上映了,你在其中饰演主角之一的母亲。多年前,李安筹备《喜宴》的时候,曾想让你扮演女主角葳葳。你会觉得这是命运奇妙的回旋吗?

  陈冲:《喜宴》是比较巧合的,当年李安的确是希望跟我合作,让我在戏中演女主角,但是资金一直到不了位,等到90年代想拍的时候,已经找了别人拍了。这一次重拍《喜宴》,正好我也到了演母亲的年龄。

  虽然是非常无奈的一件事,过了几十年,你原来想演的那个角色,是演不了的,但命运赋予你另外一个机会,这也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原来年轻时候演女主角的演员,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大部分都是个性演员(编者按:善于塑造独特、多变角色的演员),演的许多都是配角,但是我非常珍惜这样一个机会,因为我很少有机会演喜剧,而且我挺喜欢的,我也有喜剧的节奏。

  看理想:除了新版《喜宴》中同性恋女儿母亲的形象,你还在《蒙特利尔,我的美人》中饰演一位人生过半,才能面对自己真实性向的女性,她爱上了另一位女性。

  似乎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你都在尝试新的内容?去演这些角色的时候,会有意识地想要演一些跟以前不一样的东西吗?

  陈冲:我相信所有的艺术表达者都会有这样的心愿,永远渴望能够有新的突破,而不是炒冷饭,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蒙特利尔,我的美人》的导演,差不多在四五年前就开始跟我聊这个角色,她等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找到了投资,把这个电影拍下来。

  女主角是我这个年龄阶段很少能遇到的角色,她很复杂,大半辈子过来了,从来没有做过自己,生命中当然有其它的爱,但都赋予了家庭。终于,我们在电影中遇见她的时候,在这样一个岁数,她第一次陷入了热恋,拥有了一个“现在或永不”的机会。

  然而代价也是巨大的,因为要做自己,就要牺牲家庭,不牺牲家庭,就很难做自己。但是无论如何,蒙特利尔的夏天非常美丽,哪怕只是这样一个令人心醉的夏天,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永恒。

  永恒并不是用时间来计算的,是用一种剧烈来表达的。某一种东西从量变到了质变,便使瞬间变成了永恒。所以这个角色,的确是我这几年来演的最丰富的一个人物。

  看理想:这些角色有着她们身上的先进性和独特性,但可能距离内地观众较远,很难跟内地观众见面,很多人不知道你还在做新的尝试,拓宽自己的边界。这会给你带来沮丧吗?

  陈冲:作为一个创作者,最大的享受就是创作本身。当然希望它们能跟观众见面,只不过,我并不觉得见不了就有太多的沮丧,因为在创作的过程当中,我的确是在成长,在学习,这已经是一种回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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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特利尔,我的美人》

  看理想:这些年来,你一直在微博更新着自己的动态,或许许多读者第一次读到你的作品,不是《猫鱼》,而是你的微博分享。在当下仍然在微博分享和记录,是很难得的事情,越来越多的名人会设置“半年可见”,但你的微博内容全都能看到。分享和记录个人生活和思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冲:我一开始不知道是可以设限的,后来也有人跟我提起过,我才知道,哦,原来人家都是这样设限的。但我觉得如果在分享中没有伤到家人,没有伤到朋友,没有必要设限。

  我的微博里有一些是工作上的宣传,另一些是自己遇到了某些事情有所感触,把这些感触用文字写下来,也是释怀。能够跟大家用文字交流,对我来说是一种愉悦。

  也许是年纪到了一定程度,会得到某种自由,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恐惧。这个大千世界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观点,赞扬也好,谩骂也好,都是非常合理的。

  最恐怖的,其实是单一吧。所谓的道德限制和自以为是的道德高点,会把文化的丰富性毁坏掉,这是最可怕的。

  对于我自己的分享,喜欢的人就看,不喜欢的人就不要看,我完全没有任何担忧。而且也是开始写微博后,许多读者鼓励我写书,经常有人留言说,如果你写书,我们一定很愿意看。

  这几年,我慢慢地开始写作有很多契机,微博分享也是其中之一。

  /2/

  30岁,60岁

  看理想:你曾说,自己的演艺生涯30岁就该结束了。但这些年来,你演了很多角色,也成为导演,拍摄想要讲述的故事。是什么让你留下来继续创作?

  陈冲:因为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家人给我的感觉是,演戏这件事不是长久之计。他们也没有觉得,唉呀,女儿出名了,就在那里很得意,从来半点都没有。我在家里仍然是妹妹。

  我一直都在想,要开始学一个什么新的行当?在国内读大学的时候,读了不到半年,好像第一学期,《小花》摄制组就来了,之后又演了另外两部电影。

  当时我觉得这个是任务,所以去拍戏,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其实我愿意。我对课堂没有那么喜爱,我更愿意到到摄制组去拍戏。只不过那个时候我自欺欺人,觉得这不是长期的行当,必须要学另外一个专业。

  到了30岁的时候,我才发现一切都太晚了,几乎到了30岁还没有上过一天班的人,以后还有谁来雇佣你,你还能够做一些别的什么呢?很难再改了,就这样在一种自己认为没有选择的选择下,接着演电影。

  当时真的是眼光短浅,觉得这是一口青春饭。但有一些我自己很喜欢的角色,是30岁以后才演的。可能也跟我自己的天性有关。

  看理想:30岁后哪些角色是你很喜欢的?

  陈冲:比方说《红玫瑰白玫瑰》《意》《面子》,还有姜文导演的《太阳照常升起》里的角色。《红玫瑰白玫瑰》是30岁以后演的,其它三部都是40岁以后演的,导演也是35岁后开始做的。其实那时候才慢慢地更成熟,而且有了稳定的婚姻跟家庭,能够更专注了。

  年轻的时候,有很多没有必要的纠结,当然,这些没有必要的纠结也是必要的,是人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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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代皇帝》

  看理想:站在现在的时间点,回看自己过去做出的尝试和改变,包括开始演电影,第一次做导演,第一次写书,会产生什么感觉?会害怕吗?还是一种庆幸呢?

  陈冲:一点都没有觉得害怕,也没有觉得特别勇敢。没有任何外在的压力,可能有一些内在的压力,就是直觉当中感受到某一种枯萎。

  有一些改变并不明显,但它存在于潜意识里,说枯萎也好,无奈也好,仍然在渴望也好,完全是下意识地在重新创造,可能要将自己脱胎换骨,要将自己重新生出来,变成一条新的生命。

  当时做这些事情是很自然的,自然地产生了,自然地开始做了,没有觉得这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情,我挺害怕的,或者说我必须要勇敢,都没有想到过。可能这就是生命力本身,当你觉得有某种枯萎的时候,必须要重生。

  现在回想起来,会想到,当初是在转型啊。但当时我没有感觉,那只是生命的一种延续,而且跟任何创作一样,它只是创作的一部分。

  看理想:本能地去寻求了一种转变,而不是担心自己这一步走的对还是不对?

  陈冲:没有考虑过,我这个人这方面都是欠考虑,从来如此,没有事业计划,没有生活计划,什么计划都没有,就是这样一天,再到第二天,再到第三天,尽量生活得真一些,尽量对自己不要撒谎,只能做到尽量吧。我尽量让自己每一天都是活着的。

  看理想:60岁的时候,你好像又发生了某种转变。也是在采访里,你说自己60岁的时候接到母亲的一通电话,开始觉得自己有一些创作必须去做。“必须去做的东西”是什么呢?

  陈冲:当时母亲已经病重,随时都可能离世,在这样一份失去面前,我感觉到,人在世上就是这样,生命是很短的,我应该怎么样真正地活着?

  真的,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在好好活着。我希望自己能够在活着的时候,是真的活着,不要在活着的时候死了。

  《猫鱼》这本书,差不多是在那个阶段创作的。因为情感的某一种波动,看见母亲的状态,不仅在思考生与死,思考生命,思考爱与失去,而且在体味着。我是在这样的心情、处境和机遇下,把《猫鱼》这本书写完的。

  那些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可能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可能是在亲情上,对从前所有的某一种后悔,怎么样能够去成全爱?不同性质的爱。

  看理想:30岁和60岁是你生命目前为止,两个比较重要的节点吗?

  陈冲:30岁的时候,我是幼稚的。我觉得人到了30岁,青春就过去了,所以当时有一种茫然,有一种祭奠,想寻找某一种寄托和归属。

  而在60岁的时候,我反而变得坦然了,坚定了,仿佛一切都更简单一些了。

  我想到我很喜欢的一个作家伍尔夫,她在《达洛维夫人》中写过关于变老的补偿,她说变老的补偿就在于你的激情依然可以跟当初一样炙热,但是岁月终于让你获得了一种力量,而这种力量,为生命增添了一种滋味,你能够真的去抓住一段经历。

  她举的例子很有意思,她说,抓住了这段经历以后,你能慢慢地翻转着,在光线里细细端详它。当时写书的时候,我也有这个感受。到了60岁,我有了一种新的力量。

  看理想:你之前还说自己现在的生活态度,是对每天大咬一口。这是一个极其形象的描述,是一种很有食欲的感受。

  陈冲:(笑)的确是这样!我发现到了那一天,重新审视自己的时候,我依然是如此的贪婪,胃口毫不减少。

  /3/

  必须创作,因为它是你的生命

  看理想:这些年来,你既演主角,也演配角。导演李安曾评价你在《色,戒》中饰演的配角易夫人,像秤砣,是压阵的。对你来说,演主角和配角有什么不同?

  陈冲:主角有足够的荧幕时间,如果有一场戏,没有把它演足,还有的是其它机会,但是演配角的时候,每一场戏你都得咬住。给李安演《色,戒》中的配角,我学习到一点,我所在场的时候,要为这个角色填满故事,把她完全当成一个主角。

  《色,戒》中,有一场戏的焦点完全不在易太太身上,她是一个被忽略的人,只是坐在那里听沪剧。但是你必须人在那里,镜头会带到你。

  我开始想,易太太为什么会喜欢听这个人唱沪剧?我把易太太跟唱沪剧的演员之间的关系填满了,把自己的时空和当时所在时空的关系重新编辑过了。然后我坐在那儿,不会觉得不舒服了,我坐在那儿觉得非常充实。

  这也是我第一次体验到,我人在那里,内心就必须是充实的,它必须不是一个完全空白的东西。之后,演所有配角的戏,我都会想,只要在场,你就是主角。这也是在不断地工作中,学习的某一种表达方法吧。

  看理想:你有遇到过自己填不满的配角吗?

  陈冲:没有(笑),你都可以天马行空为它填满啊,这完全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看理想:你觉得自己作为演员的触角完全打开,是什么时候?

  陈冲: 有一些哪怕自己认为不是那么好的角色,也会有一两场戏令你激动,这是有的。但是真正让我能够特别淋漓尽致去表达的,最丰富完整的东西,我觉得还没有发生。

  看理想: 你会想要自己作为导演,让这个角色产生吗?

  陈冲:希望吧,或者是跟别的导演合作,或者是自己去创造出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那么容易,但这是我希望自己能够在余生去做的一件事情。

  看理想:《末代皇帝》是在电影史能够留下一笔的电影,婉容是其中的经典角色,当这样的一个角色较早出现在你生命当中,它会对你后面的创作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会遗憾没有这样的角色再出现吗?

  陈冲:我倒没有觉得有什么遗憾。前些年,戛纳电影节重新放映了《末代皇帝》,它一直在被人们提起,在不同的平台出现。这一辈子演了这样一部电影,能够得到这么多的关注,对我来说是一种幸运。它是一部不怕老的电影。

  17岁进《小花》摄制组,演完它,我18岁。今天我已经是老太太了,人们仍然说,哎呀,这是小花。演《小花》也好,演《末代皇帝》也好,都是一种幸运。有多少人演过许许多多的电影,也并没有这样的影响力,这两部似乎就够了,生命是这样的,每个阶段会发生每个阶段必须发生的事情。

  其实还有《双峰》。我这一次去蒙特利尔参加电影节,新一代观众都是20岁出头,他们在大荧幕上看电视剧马拉松,坐在沙滩椅上一看一晚上,从晚上六点看到早上六点。我去那边跟他们随便聊了几句,他们仍然如此之热情,好多年轻人能背出里面的台词。

  作为一个演员,能够有这样的作品非常幸运,我当然必须继续创作,因为我还活着,因为我还想活着。也可能就找不到如此伟大的一部电影了,但是你必须创作,因为它是你的生命。

  看理想:现在哪一类角色会尤为吸引你?

  陈冲:我正在考虑的一个角色,应该是挺有意思的,但是我现在不想多说,因为还没有完全成熟。

  总是希望能够突破自己吧,永远都是希望能够突破自己,我只要一直在这样的努力当中,就已经是幸福的了。

  看理想:因为一直在创造。

  陈冲:对,一直在向往着,一直在努力着,所以是充实的。

  /4/

  往前看,往后看

  看理想:你是一个眼睛向前看的人吗?

  陈冲:回忆、怀旧,是人的天性,也有一种愉悦在里面。我在书中也写到过,日子就是生活。用马尔克斯的话来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所以,我当然不光是往前看,我经常往后看。

  看理想:往前看和往后看,带来的体会是不一样的。

  陈冲:人的生活不可预计,每天的事情,不一定完全按照你的日程发生。我是一个完全开放着去迎接生命的人,往前看可能是非常开阔的、明朗的,也可能是非常晦涩的、迷茫的。而往后看,能够通过回忆得到的那种愉悦,是往前看无法比拟的。

  看理想: 好像整部《猫鱼》都讲述了这样的感受,几代人厚重的生命经验都被写在了书里。

  陈冲:的确是啊,比如说,今天我要跟某某见面了,我去网上搜索这个人的履历,做过的成就等等,但这其实很空洞。我也写过很多履历,在不同的场合用过人们用来介绍我的信息,虽然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但是它跟我生命的精髓,我之所以成为了我,关系不大。

  真正成就你的到底是什么?是当时金宇澄一说到平江路170弄10号的时候,我所想到的,这个房子里,在我出生前和出生后,发生的一切。是我写出来的也好,仍然是秘密的东西也好,它是我履历中无法表达的东西。

  生命当中有许多是无法穿透的,没有办法用简单的语言表述,而这些才是离真正的自己最近的东西,也是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所寻找的东西。

  看理想:可以说这么多年来,你是凭着某种生命直觉进行创作吗?

  陈冲:创作跟直觉是离不开的,想象力跟直觉也是离不开的,是某一种本能的感知。可能年代塑造了我,也可能基因给予了你这样一种感受,能够对不在眼前的,肉眼看不见的真理,有那么一点感觉,这是创作的第一步。这几乎有某一种宗教性,因为它是看不见的,是精神的,然而你看见了它。

  接下去,你需要有分析能力,去检验本能。剩下的,就是你人生所有的积累了,是你受过的折磨,阅读过的书,认识的人,听过的音乐,所有的所有。这三点是构成创作最重要的东西。

  当然你写书,每一个字别人都用过,不可能创造出新的字来,但是想象力本身会形成一个新的组合,你能从一些没有任何联系,没有被放在一起过的东西中,感知到某一种关联。

  /5/

  美丽的,永恒的,秘密的

  看理想:从《意》中的玫瑰,到《英格力士》里刘爱的母亲,还有《猫鱼》里你写自己的母亲和外婆。你的作品里,有很多经历磨难,妥协,却又有着十足生命力的女性,你会怎么理解她们?

  陈冲:女性最有力、最强大的,是她的母性。女性的母性给予她非常强烈的生命力,因为她必须要生出一个生命来,要养育一个生命,要哺乳。也许不能这样一概而论,但母性中有一种强大的慈悲。这是我在自己生命当中的女性榜样里,看到的一种力量。

  生命很艰难,但是因为这样的一种力量,它是很美丽的。

  看理想:你作为母亲产生的最特别的感受是什么样的?

  陈冲:做母亲的那一天,你就知道自己不是自己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人了,你的孩子们是比你重要的。你就退居二线,这是你余生的最重要的事情了。

  看理想:跟女儿们相处的过程当中会出现一些彼此不理解的时刻吗?

  陈冲:有啊,非常有啊。所以我很渴望更多地了解她们的内心思想,因为大部分的交流,都是在交流实际的事情,而不是说交流思想。

  当然了,其实好些也都是过来了以后才明白的,比方说,唉呀,我当时干吗要逼她做功课呢,那是毫无必要的,但这都是过来以后的事情了。

  看理想:哪怕你始终在尝试各种各样新的东西,仍然觉得自己跟女儿们之间有一些地方是没有办法完全理解的。

  陈冲:我就在想我自己。其实我跟我母亲,算是比较亲密的。但是我有太多的事情,我母亲是不知道的。她去世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年轻的时候,也没有去想到过她的渴望,她的欲望,她的挫折和沮丧。原来我也有那么多的事情是瞒着她的。

  看理想:可能一代有一代的小秘密。

  陈冲: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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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理想: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陈冲:我大女儿成天在读书,而且她读书的速度跟量,是惊人的。我们用的是同一个Kindle,她借来的书,我总是想读一下,因为知道她在读什么,能让我了解到她,但是她读10本,15本,我大概只读其中的一本。

  最近她在读的一本书,我不知道有没有翻译过来,叫《A Way Of Life, Like Any Other》,就是说,跟旁人一样的生活。我看她在读,我就想,哎呀,我也想读。

  然后我发现这本书有点半自传体,讲的是在好莱坞的没落明星家庭当中成长的少年故事。这种没落明星是不是她眼睛当中的我,我就不知道了(笑)。

  这本书非常幽默,但是很尖锐,也很深情,讲了明星光环褪去之后的生活,有它的荒诞,有它的悲凉。我现在在看的就是这本书。

  看理想:疲惫或者说慵懒的时刻会做些什么?

  陈冲:有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做,有时候望着窗外发发呆,出去散散步,或者稍微读点书。如果真的疲乏,不愿意动太多脑筋,可以重新阅读一些原来喜欢的东西,就会让我很开心。

  那些是这一辈子重读过很多次的书,有一种熟悉,我曾经在这些文字中得到过力量。现在的岁月给予了我其它的经历,可能再看一次,会看到新的东西。这些都不是很难的事情。

  看理想:你的阅读舒适区是什么呢?会重新拿起哪些书?

  陈冲:大部分是比较古典的。英文书里,我经常重新读伍尔夫的书,还有毛姆,尤其是他的《人生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我读好了几次。如果说短篇小说,茨威格的书我也经常重读。

  还有一本用艺术来阐述西方文明的书,叫《文明》,作者是肯尼斯·克拉克,我很喜欢。我其实不是那么喜欢历史,但这本书非常生动,里面有很多艺术品的照片,能够让人很直观地感受它。

  看理想:在现在高度忙碌的生活状态里,你仍然会给自己留些时间发呆吗?

  陈冲:必须。有一些诗歌我也会重读,因为比较短,随时随地打开哪页都可以。比方说,艾米莉·狄金森是我特别爱的一个诗人,露易丝·格丽克和维斯瓦娃·辛波斯卡也是我很喜欢的,她们的诗集,我可以打开又重读一篇。

  特别爱艾米莉·狄金森是因为她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太厉害了,而且她写这些诗的时候,没有半点想发表的意思,她完全是为自己写的,她的笔下的那种私密,那种自由,我很少在后来的诗人中见到。

  有一首诗,她写自己对永恒和永生的理解,她说,在她的身后有着一种永恒,在她的身前有着一种永生。在这两者之间的瞬间,她很有气势,接触到生命当中的各种情况。

  她像写日记一样地写诗,几百首、几千首诗都是为自己写的,生前可能就发表过几首。对她的诗,我有点百看不厌。

  看理想:你觉得自己的生命当中有什么是可以成为永恒的吗?就像艾米莉·狄金森诗里写的那样。

  陈冲:有啊,当然有。

  看理想:是什么呢?

  陈冲:是某一些秘密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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