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识这位先生之前，我从未给人取过名字……

　　题图：费德力先生在后海办公室。

　　作者：张茵，多年就职于欧洲媒体驻华新闻机构。愿意在AI时代用最原始的方法为自己写作，为惦记过的人，思考过的事而写作。要让文字和情感自己说话。个人公众号: 余言1972。

　　结识费德力先生之前，我从未给人取过名字。这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尝试，就是送给这位此前素不相识的外国人。

　　费先生是 2004 年意大利《共和国报》派驻中国的首任记者，也是我的直接领导和亲密同事。他的意大利语名字是 Federico Rampini。他到任后第一件事是聘用我做助理，而我领受的第一件工作就是给他取一个中文名字。

　　对文科专业的人来说，美国汉学泰斗费正清是如雷贯耳的名字，所以看到名字以“F”开头，“费”姓一下子跃入脑际。至于名字中有“德”性有“力”量，当时主要是基于音译的考量，分别对应“de”和“ri”两个音节。但今日回想，选取这两个汉字，不仅是秉承国人寄予美好寓意的命名原则，大概也包含着我隐隐的期待，谁不希望自己在职场遇到睿智而又有操守的领导呢？

　　未曾料到，这唯一的一次取名，大获成功。因为它的朗朗上口，易读易记，和Federico共事前后五年，所到之处，采访对象张口闭口“费德力先生”。直到今日，当年的人提起他还是会问“费先生怎样了？” 好像他原本就叫这个名字。

　　但其实，我认为，这个名字最成功之处并不在于它读音接近原名且自带韵律，而是我有意无意间选择的“德” “力”二字，竟然在日后被费德力先生完美诠释—他是当之无愧的“有德有力”！

　　后海北沿四合院，与费德力先生初识以及一起工作战斗五年的办公室

　　“力”字在费德力先生身上内涵众多。鉴于费先生首要的身份标签是一位资深的新闻记者，成功的畅销书作家，老道的时事评论家和地缘政治专家，所以首先来讲讲他身上与这些身份标签相匹配的，让人目不暇接而又卓尔不凡的种种“力”……

　　1977年，费先生在21岁的年纪即投身新闻领域。回首过去近50个年头，无论作为初出茅庐的记者，年轻有为的执行主编，还是见证无数重大历史事件或单枪匹马独赴危境险地的驻外记者；无论时政报道，金融分析，还是专栏评论；无论意大利历史最悠久发行量最大的综合性报纸《共和国报》，《晚邮报》还是专注于经济和金融领域的《24小时太阳报》；无论意大利区域性的报刊杂志，覆盖全国的媒体集团，还是常驻欧盟，美国亦或亚洲的记者处……每一种身份，每一个专业领域，每一方平台，每一块区域，都见证了他脚踏实地，全情投入和硕果累累的耕耘。

　　费先生的事业起步于新闻采编和时事评论，但是他对自己的定位和期许从未止步于此。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他就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度反思，对世界形势和发展趋势的解读预判，他希望把自己在时事报道领域无法展现的观察和思考，以更加通俗易懂，同时又富含养料的方式传递给更多的受众。

　　立足于一线新闻工作的主战场，纵横捭阖地深挖不同主题，持续不断地从事非虚构书籍写作，是他实现这一目标的最重要途径。

　　来看一下这组数据：

　　从1990年出版第一本书开始，在过去的35年里，费先生笔耕不辍。进入21世纪，他以年均2-3本的速度写作，迄今共计出版了45本书籍，2014年更是有4本先后问世，是名副其实的高产年。这些作品大多数已翻译成几种语言；

　　除了中国崛起，东西方关系，全球化，数字革命这类宏大的世界性议题，他还擅长以小见大，从区域性问题引向全球性思考，比如以欧洲各国的实践为例畅谈福利型社会保障制度，从欧元问题入手展望世界经济变局，他还曾尝试用披头士乐队歌曲解读当代经济问题，广博的阅读思考辅以对各界人物深入的访谈更使他轻松驾驭了以毛泽东，乔治·布什等领袖和历史人物为主题的写作；

　　2005年，他到任中国的第二年，就出版了以中国的飞速发展以及中西方关系为主题的《中国世纪》。这本书连续数月在意大利非虚构类畅销书排行榜上拔得头筹，现在已经出版至第16版，也首开费先生每本书甫一问世即荣登畅销榜的先河。现在网络上还能读到前阿尔巴尼亚共和国驻华大使马忠·佩卡对这本书的阅读回忆：

　　“在我赴任驻华大使之前，我阅读了意大利作者Federico Rampini的作品《中国世纪》……（这本书）在西方世界曾引发巨大反响，很多西方人都曾认真读过这本书，他们希望了解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发生的巨大变化，希望了解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怎样建设的，希望了解中国的对外开放政策是什么”；

　　2006年，他创作了以中国，印度以及周边国家的崛起为主题的《辛迪亚帝国》，至今已售出了10万多册。考虑到意大利人口不足6千万，这个战绩可以称得上是辉煌的；

　　费德力先生赠送给我的一些代表作品

　　近些年，费先生在创作形式上进行了更多的探索。比如，通过戏剧的方式演绎意大利历史，他自己扮演的“说书人”和历史人物同时出现在舞台上，通过历史与现代的对话，使今天的观众沉浸式地倾听历史人物的心声，更恰近地了解本民族辉煌的过去；在最近一次通话中，费先生分享给我一个更加令人惊讶的信息，他竟然开始和专业的剧作家合作，写起了虚构作品。据他介绍，这是一部意大利豪门恩怨记，类似美剧爱好者推崇的《Succession》(中文名《继承之战》)，完成后也将以影视剧的形式推出。

　　改变长久以来的创作手法，路径依赖和写作惯性，从非虚构写作跨越到虚构写作，是年近古稀的费先生对自己发起的新一轮挑战。但我坚信，无往而不胜的费先生会再次带给喜爱他的读者以惊喜。

　　读至此处，如果您认为以上就是费德力先生新闻和写作生涯的全部战绩，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要忘记，这些成果都是在他为意大利《共和国报》或其他就职的媒体完成规定报道任务之后，用自己的业余时间创造的！

　　他的本职工作任务量究竟几何？以他任职意大利《共和国报》驻中国首席记者期间为例，他的日常工作包括但不限于：每天为日报提供少则两三篇共计几千字，多则四五篇洋洋上万言的报道或述评；每周定期为报纸的网络版撰写专稿若干；每月定期为同一媒体集团旗下经济，旅游，女性，健康等杂志提供特稿；不定期接受媒体集团旗下的广播或网络平台邀请，做录音报道或实时连线采访；每年若干次参加国际会议，论坛研讨或发表演讲；记者处虽然立足中国，但是按照国际媒体布局分支机构的惯例，我们的业务必须覆盖东南亚众多国家，所以亲临日韩菲印等国，采访报道重大政治经济活动必不可少；至于遇有天灾人祸等突发事件，连夜出发或者临时改变行程更是家常便饭。

　　意大利《共和国报》当时所属的出版集团颇具规模，旗下拥有日报，周刊，网络，广播等一系列媒体平台。记者这个职业本就不养懒人，一个人单枪匹马为集团全媒体平台担负亚太地区所有报道和供稿，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工作量更是足以使绝大多数人忙得昏天黑地甚至焦头烂额。

　　2009年费先生结束5年任期离开中国，我又先后与他的4位继任者合作多年，亲眼目睹每一任都是用耗尽生命的热情工作，但是他们的成就完全不能与费先生同日而语，甚至可以说是望尘莫及。这其中，有的人苦熬7年后终于出版一本自己的报道精选，算是给自己在华岁月一个交代；有的人几年里每天除了外出采访就是埋首书案，最后也只是勉强应付了日常报道，离任之际空手而归再无其他斩获。难怪他的继任者之一，一位比他年轻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在上任几个月初尝这份超负荷工作的强度后，瞪着因缺少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困惑地问我：费先生是否有枪手协助写作？否则，他那几十本书，他在业界被后辈视作神话的江湖地位，是如何成就的呢？

　　面对他的疑问，我脑海中飞速闪过美国球星科比·布莱恩特那句名言：“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

　　是的，没错！我想回答费先生这位崇拜者和后继者，你知道我每天下班的时刻标志着费先生结束白天工作，正式开始晚间工作吗？你知道我每天和他的道别语是“祝你明早天亮前上床”吗？你曾经和我一样，每天到达办公室时，发现凌晨刚刚上床休息的费先生已经早起工作数个小时吗？你知道费先生为了他热爱的事业，竟然培养和发展出了适配高强度采访和写作的身体素质，作息规律，饮食节奏和生活方式吗？比如，一个骨骼清奇甚至看似羸弱的人，常年跑步健身，即使在2021年新冠病毒肆虐美国时，还以65岁的年龄参加纽约马拉松并且轻松完赛；比如，他从不需要倒时差，即使现在年近70，仍旧退而不休，频繁出行，哪怕乘坐20小时的洲际航班，也是分秒必争，放下行装就立即打开电脑写作；比如，他能让自己的肠胃和消化系统服从意志支配，为了采访和写作可以饥一顿饱一顿，甚至可以随时取消任何影响他工作进度的餐饭，连续工作十几二十几个小时却只靠咖啡续命。

　　我还想询问他，是否知晓费先生对于观察和记录世界的执着与热忱？2005年，费先生在新闻界已经可以称得上功成名就，完全可以在《共和国报》驻美国记者的岗位上吃老本享清福，可他敏锐地感知到中国这块新闻热土的召唤，坚信伴随着中国崛起，东方这块土地将是未来世界的中心。他主动请缨要求到北京开疆辟土，以一己之力建立了报社亚洲记者处并成为首位驻华记者。那时，他的两个孩子刚刚成年，在美国不同城市入读大学，妻子因工作之故也不能陪同他离美赴任。他们一家四口常年分居四地，靠越洋长途和工作出行的短暂会面联络感情。如果不是对新闻和写作事业有不可遏制的热爱，怎会在知天命之年还有如此高昂的创业激情？怎会不惜抛家舍业来到这片充满未知的土地一切从头开始？

　　我还想征询他，是否了解费先生“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20世纪50-70年代，左翼运动在欧洲风起云涌，费先生积极参与，1974到1984年的十年间，他还是意大利共产党的一员。直至今天，意大利政坛，金融和文化领域很多高层人士都是他青年时代参与社会活动的亲密战友，早年投身政治的共同经历使他们结下了深厚长久的友谊。2006年，时任意大利总理罗马诺·普罗迪（Romano Prodi）访华，特意请外交部为他预留半天行程，亲自到费先生寓所探访，一起畅叙友谊探讨时事。

　　试想，当年，如果费先生不是对自己的志趣才能有了重新思考和定位，他完全可以在政界一路昂扬；后来，他成就斐然，声望日隆，以他的资历，盛名和人脉，只要他对仕途经济仍有一丝眷恋或者兴味，在意大利政界，外交界或者文化界谋取一席之地也是易如反掌。我想，在他看来，不受体制制约，不受意识形态限制，自由地书写思想和表达自我才是他的心之所向。为此，他宁肯焚膏继晷呕心沥血于思辨和写作，绝不选择长袖善舞于意大利政坛或社交圈层，享受高官厚禄的轻松惬意。

　　是的，如果这位费先生的后辈和我一样，曾经和费先生合作共事多年，了解费先生走过的道路和做过的选择；如果他和我一样，曾经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费先生的日月晨夕，他就会知道—

　　哪里有什么枪手？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费先生用生命写就！

　　哪里需要什么枪手？费先生一生都把观察和记录世界当作自己人生的使命，在永不停歇的观照，反思和记述中挥洒生命才是他为自己建立的人生秩序！

　　毫无疑问，费先生拥有过人的脑力，才力，记忆力，理解力，思辨力，超高速的阅读力，源源不断的创造力以及下笔如神的写作能力；他也拥有为了实现目标而打造的超人般的体力，精力和灵活的自我调试力；他还具备高效果决的执行力，与他的事业雄心相匹配的自我驱动力和约束力；但其实，将他推向事业高峰的，更有他对世界大势敏锐精准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对自己天赋志趣深刻而清醒的认知力，坚守人生理想和价值判断的定力和毅力，以及为了完成使命而排除一切干扰和诱惑的强大意志力！

　　正是这些非凡的“力”为费先生铺就了通向成功的道路，也为他带来丰厚回报—除了著作等身，他还在欧洲获得众多荣誉，比较为人所知的包括：意大利国际艺术奖海明威奖（Premio Hemingway Prize）。2019年费德力先生荣获该奖的“时代见证者”奖项，可谓实至名归；2005年费德力先生还被欧洲语音民意调查EV50评为“欧洲年度最具影响力人物”之一。

　　费德力先生2005年在西藏采访

　　2

　　讲到费德力先生名字中“德”字相关的内容，就不能不提他与四川凉山三个彝族孤儿的廿载情缘。

　　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随着国门的打开，毒品以及与吸毒伴生的艾滋病侵入中国西南山区，成为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噩梦。在前后近20年里，毒品与贫困相交织，形成一个恶性循环，不仅带来公共卫生危机，导致犯罪率上升，还严重破坏了凉山彝族的社会结构和家庭关系—当早期的吸毒者和艾滋病感染者陆续进入发病死亡期后，出现越来越多的孤儿和无人照料的孩子。民政部门2012年的统计显示，凉山州双亲死亡的孤儿共计7000人左右，失去父母抚养的孩子达到了2.5万人。这些儿童严重缺乏食物和营养，大多数失学或辍学，很多人甚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沦为社区中最贫困、最脆弱的群体。

　　2005年9月，受当地公益组织邀请，费先生前往四川凉山考察。这是费先生任职驻京记者五年中，我唯一一次没有随同他离京采访。关于如何与三个孩子结缘，他在事后对我的描述既有现场感，又不失生动性，体现了新闻记者一贯的素养：

　　“我们离开西昌市，前往一个艾滋肆虐严重的村子。因为吸毒或艾滋而殒命的多是青壮年，所以村里凋敝，没有生气。行程的考察点之一是公益组织在村小学为艾滋孤儿设立的爱心班。车停稳我刚下车，不知从哪里跑出一个小女孩，她冲上来就紧紧握住我的手臂，再也不放开。她拉着我一路去看上课的教室，设施很简陋，条件与城市天壤之别；又带我去她家里，因为父母故去后没有家庭经济来源和长辈照料，即使不是家徒四壁，也是破败不堪。但是无论去哪里，她对我寸步不离，那种熟络，好像和我早就相识，同时她又一直热切地望着我，充满依恋，又似乎有所期待……

　　行程之初，我就计划捐款给当地的公益组织，但这个女孩一路渴望关切和对我寄予希望的神情让我感到必须要为她做些什么。我的工作性质和家庭现状都不允许收养孩子带在身边，但是我可以远程助养，不妨在对公益组织的捐助之外，把她做为个体资助对象。我正在思考呢，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小男孩，她介绍说是她的小弟弟。我想总不能让他们姐弟待遇不同，我的资助自然也应该包括他；我刚理清思路，又跑进来一个女孩，她介绍说是她最好的朋友，他们三个总是形影不离……就这样，那天离开村子时我成为三个彝族孩子的助养人，在中国实现儿女双全啦！”

　　让我们记住这三个机敏可爱，勇于把握命运机遇的孩子吧。他们都有浪漫美丽的彝族名字，他们是—时年12岁的吉及莫沙扎（第一个牢牢锁定费先生关注点的女孩），8岁的吉及色拉（小弟弟）和11岁的吉及么车各（最后出场的闺蜜女孩）。他们的家乡是四川省凉山州布拖县九都乡九都村。

　　毫无疑问，他们是非常不幸的。沙扎姐弟俩的父母因吸毒导致身体衰竭，年纪轻轻先后撒手人寰，留下8岁的沙扎和4岁的色拉；车各的父亲吸毒身故后，母亲改嫁与她失联，彼时她也只有7岁。

　　但是，他们又是被命运眷顾的。与费德力先生以及他的整个家庭的相遇，就像一道光芒，从遥远的时空翩然而至，突然聚焦和照耀进他们孤苦无依又摇摇欲坠的生活，不仅为他们驱散笼罩已久的阴霾，还赋予他们能量修补几近破碎的心灵，更助力他们挣脱命运的泥潭，奔赴充满可能的未来。

　　费德力先生在决定助养之初，就被告知了详细的年度预算。依据当地2005年的物价和消费水平，他只需要每年按时将三个孩子合计6900元人民币的资助款汇入公益组织账户，由他们统一管理即可。这是绝大多数助养人采取的，也是最为便捷省力的方式。对于费先生这样长年打飞的穿行美欧亚，每日案牍劳形又惜时如金的人来说，显而易见，这种操作更是一个最优解。

　　然而，无论是当地的公益组织，还是做为费先生助理的我，在他决策之初，谁都没有想到，费先生对助养三个孩子这件事，拿出了与对待自己事业毫无二致的热忱与执着。

　　来看一看他从2005年考察凉山承诺助养直到2009年离任这五年间的一波波操作：

　　2006年初，在已经履行对三个孩子的年度捐助后，费先生委托我再追加汇款2.5万元并致信给公益组织，详细说明资金的分配和用途：1.5万元捐助沙扎和色拉姐弟，另外的1万元捐助车各。这笔资金主要用来帮助他们修缮房屋，使他们家里能够通电。剩余款项为他们购买生活必需品；

　　2006年夏季，费先生携从美国来华探亲的妻子儿女飞赴四川凉山，到首次结识三个孩子的村庄看望他们，让三个彝族孩子终于和他们亲切的“费妈妈”以及洋哥哥和洋姐姐相见，给他们凄苦平淡的生活带来难得的惊喜，也为他们带去宝贵的生活物资；

　　2006年夏季，费德力先生全家赴凉山探访三个孩子

　　暑期探访后，费先生一直为三个孩子在村庄里没有亲人照料，生活环境和学习条件恶劣而忧虑。短暂思考后，他致信公益组织，主动提出将三个孩子迁往城市，选择学习和生活条件更为优越的学校读书。2007年秋季，孩子们被安排入读师资力量雄厚，管理相对正规的西昌市金成学校。毫无疑问，从艾滋肆虐穷乡僻壤的小山村到繁华的大都市，生活成本成倍增加。按照当时的消费水平，费先生的年度助养预算由不到7000元增长到1.4万元；

　　2008年5月，费先生在我的陪同下专程赴西昌，探访迁居到城市和新学校的三个孩子。此行费先生还捐赠1.5万元专门用于公益组织的日常运营。在与孩子们交流中，费先生体会到他们长期寄宿在学校的苦脑—环境单一，缺失家庭氛围和归属感，所以回京后又立即委托我电汇3万元，用以资助三个孩子在学校附近租住合适的住所，使他们能和其他同学一样，在周末和节假日回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更多地感受个人的独立性和完整性；

　　此外，了解到三个彝族孩子汉语普通话和英语的学习基础薄弱，费先生主动提出出资聘请汉语及英文家教。他的建议使三个孩子很快在西昌有了属于自己的住房（租住），两位家庭教师和一位照顾日常起居的生活保姆，也使他自己的年度助养预算直接提升到3.2万元；

　　2008年5月，费德力先生到西昌看望入读城市学校的孩子们

　　2008年夏季，费先生再次携家人飞赴四川，与孩子们共度彝族传统节日火把节。

　　2008年冬季和2009年夏天离任之前，费先生两次邀请三个孩子到北京游览。他希望他们不仅走出小山村，走进四川的大都市，还希望他们能亲临自己祖国的首都，甚至未来更远更大的世界。上任以来，连自己的子女探访都很少陪同的费先生，挤出时间陪三个孩子游览了长城，故宫，海洋馆和动物园。让他的彝族儿女享受贵宾级的礼遇只是一种形式，更重要的是，费先生希望让孩子们感受到父母长辈无条件的关爱与呵护，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幼年失怙的孩子们成长岁月中最缺失也最渴望的一环，更是他们未来能够拥有强大心灵和独自面对世界的重要支撑。

　　2008年，费德力先生陪孩子们参观北京海洋馆

　　2009年夏天，费德力先生全家与孩子们在北京后海四合院

　　费德力先生一家对三个孩子的关爱没有随着他的离任而结束。在他回到美国后，除了从未间断的经济资助，邮件，书信和后来居上的微信一直帮助他与孩子们保持着联络和沟通。费先生每次通信都要督促孩子们重视英语学习，还指示我为孩子们购买递送过学习英语的资料和电子设备，帮助他监督三个孩子每月写作英语读书笔记，代表他收取作业。2009年离任后，费先生还单独或与夫人五次专程飞来中国，出资邀请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再度来北京相聚。

　　2016年费德力先生妇与孩子们在北京相聚

　　从2005年孩子们入读小学，直到2023年7月年纪最小的色拉完成大学学业，三个彝族孤儿不仅没有因为贫困失学，而且全都依据自身能力接受了中高等教育。更为难得的是，因为有了费先生的资助，他们没有像身边很多同样境况的孩子那样，为了完成学业而欠下几万元的助学贷款，一朝毕业就为巨额债务烦恼，女性甚至需要尽快嫁人以求尽早偿还债务。近20年的助养时长，早已超出费先生当年在凉山州布拖县的小山村里与孩子们确定助养关系时所承诺的资助完成小学学业的时限。同时，由于费先生对自己助养内容和助养标准的数次主动加码，助养结束之际，他为凉山州公益组织和三个孩子累计捐赠525,400余元，几乎十几倍于助养之初公益组织为他所做的投入预算。

　　相遇是一场缘分。决定助养孤儿是一份善念和善举。而如何履行助养是一个人怎样理解承诺，以及个人道德修为更为精微的体现。费先生用20年的时光告诉我们，承诺助养和支付标准助养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及格线，他的助养实践也绝不仅仅是一套标准化操作，他要做的，是踩在这个及格线上，触到天花板。

　　但是，相比起物质投入，费先生20年里对三个孩子心力，精力和情感上的付出是更加巨大，从而更加令人感佩的。也因此，对于沙扎，车各和色拉来说，有太多费先生与他们真情互动的瞬间和情节是他们终身难忘的。比如：

　　第一次受邀来到北京，他们放下戒备，诉说内心的忧虑恐惧—乡村邻里有人出于嫉妒而对他们冷嘲热讽，宗族长辈担忧骤然而至的幸运不能长久而看衰他们的未来—两个年幼的女孩因为害怕像痛失父母那样再一次被“抛弃”而痛哭失声。费先生听闻后，温柔地将她们揽到怀里，安慰她们并郑重承诺，自己的经济资助在他们完成所有的学业之前绝不终止，而他和他的家庭对三个孩子的关爱将绵长持久，伴随终生；

　　他们一定更会记得，费先生为了帮助他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消除思想中的负面意识而写给他们的信件。在信中，费先生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启发三个孩子“在我的生命中，知识是最重要的，我相信对你们来说也如此”。他饱含爱意同时又明确而坚定地告诫孩子们，幻想未来躺平在他的经济资助上生活是完全错误的，他的资助是为了让他们从教育中获益，学得一技之长，以便未来不再依靠别人生活，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你们的未来不在我的身上，只在自己的手中。今天浪费时间不努力读书将在未来带给你们可怕的后果。请不要让我感到失望。”

　　但是，还有一些他们从不曾知道的过往和细节，深深印刻在我的心中：

　　比如，这封信是孩子们离开乡村初入城市学校的过渡期，费先生收到一些不太乐观的反馈后，在洲际航班上写就，通过邮件发送给我的。在邮件中，他叮嘱我要打印三份，确保每个孩子收到以自己的名字开头的专属信函，既是表达自己对他们的尊重，更要凸显事件的严肃性以及他对问题的高度重视；同时他提醒我翻译时要使用简单易懂的语言，确保孩子们能够正确理解，必要时还可以通过电话再次为他们清楚讲解信件内容；

　　孩子们同样不知道的是，除了分别写给他们和我的信息，费先生还附上了专门写给学校和老师的信函。书信中，费先生俨然就是三个孩子真正的家长和亲人，他感谢校方对孩子们付出的关爱，也表示理解老师们在教育孩子过程中所经历的挫败感，因为“他们来自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背景相对复杂，又先后进入青春期，更重要的是，幼年即失去父母成为孤儿，使他们成长经历中缺少可以学习的‘Role Model’（榜样，表率），所以教育他们的难度更大”；

　　对于在孩子们身上出现的问题，他赞同学校不姑息，不迁就，严厉批评制止的态度。同时他也希望学校和老师能够一如既往地爱护，帮助和引导三个孩子，不要对他们失去信心。他相信，“这个年龄的孩子未来有很多发展的可能性，只要教育得当，他们一定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他愿意和学校共同努力，“使孩子们走上正路，今后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自食其力，开创一个好的生活局面，而不是像他们的前辈那样与贫穷，愚昧，落后，疾病为伍”。费先生对孩子们高度的责任感和为了让他们身心健康成长的良苦用心，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即可窥见一斑。

　　孩子们更加不知道的是，做为费德力先生助养项目全程的协助者和执行者之一，我有着一些感到羞愧的瞬间：

　　生于70年代的我以及这一代人所受的教育，使我们有一种很难克服的惯性，就是一定要在自己所从事的事情中寻求意义感和价值感，给自己以精神和道义的鼓舞。在深度参与费先生对三个孩子助养的过程中，我一直为自己能够与费先生一道，对国家，社会和有需要的人们有所裨益而与有荣焉。

　　若干年前，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我作为中国人一员的主体性上身，在与费先生交流中，以一个中国公民的身份向他表示谢意，感谢他为我的祖国以及改变少数民族地区落后面貌所做的贡献，也表达自己能够有幸参与其中的自豪和快慰。

　　费先生平静地听完我自认为动情而冗长的表达，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真诚而又深情地说“I really appreciate what you’ve done for Stefania and me, and especially for the kids over the past years.” (“非常感谢你这些年为我和夫人Stefania, 尤其是为三个孩子所做的一切！”)。

　　此外，无它。

　　是的，费先生的回答没有呼应我那些宏大的家国叙事，没有为得到哪怕是真情的赞许和感激而骄矜或是辞谢。除了平静地聆听，他唯一做的，就是以一个父亲/养父，丈夫和一家之主的身份感谢我协助他和夫人处理了一桩家事。

　　对，在费先生看来，这早已成为也根本就是一桩他的家事。这件历时近20年，而他从不对人主动提及，从不曾高调宣扬，也几乎所有他的继任者都不知晓的义举，他不只是认为无需拔高，上价值，他甚至觉得这无需任何解读。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对三个彝族孤儿的全力托举，有异于很多收养残障孤儿的外籍人士是出于宗教信仰，也并非源于文化，智识，地位或种族的优越感，更没有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怜悯，他只是跟随心灵的指引，把握了一次命运赠送的巧遇，尽己所能，行己当行，问心无愧罢了。

　　直到今天，我无数次回想过这个瞬间，每每想起，都令自己汗颜—其实我哪里有资格对费先生表示感谢，费先生又何须我的致谢！他的回答告诉我，最高的道德境界和人生格局不只是跨越了普通的慎独和自律，也一定超越了如我这般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寻觅求索，叩问和确认，更不仅仅是对自己的付出无所求取不计回报，它其实是一种浸润到骨子和血液里的高贵，一种内化进身体从而无需判断的本能选择，它没有自我要求，无需自我阐发和自我标榜，更不会自我感动或者自我陶醉，它悄然发生，不加声张，如呼吸一般自然流畅，生动安详……

　　而我呢，两相对照，即使不是如鲁迅先生所说“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也是高下立见。

　　2017年费德力先生与孩子们在北京相聚

　　怎样描绘费先生一家对三个孩子的意义都不过分。对他们来说，Federico不是一个遥远的意大利名字，费德力三个汉字也不是每个月汇入公益组织账户的一笔赞助金，他们遇到和拥有的是从相识的那一刻起，就把他们视作血脉亲人，尽全力为他们遮风挡雨，为他们铺路，护他们周全，助他们攀升的费先生一家火热的四颗心。这四颗心，在三个孩子最困顿的岁月，给了他们宝贵的，也几乎是唯一的情感锚点，心灵归属，与同龄人相处的自信和面对世界的勇气。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费先生和他的家庭是通过20年不懈的努力“掮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从此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浇灌自会开花，付出终有回报。今天，三个彝族孩子都已走入社会，自食其力。姐姐沙扎2022年大学毕业后，任职于西昌一所私立学校教授英文，寒暑假会回到当地的公益组织做志愿者，继续反哺社会；她的闺蜜车各2018年毕业后入职西昌邛海宾馆，服务于地方旅游业。她找到了生活的伴侣，已经成为三个孩子的幸福母亲；弟弟色拉2023年毕业后，勇闯大上海，进入房地产业。三个孩子虽然没有建功立业，但是他们都以费先生提供的条件为依托，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了那个遥远荒凉的山村。他们没有走上父辈的道路，而是像费先生所期待的那样，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脚踏实地，自立自强，就像公益组织写给费德力先生的助养总结报告所说：“三个孩子在您的资助和关爱下，长大成人，实现了有尊严的独立生活。”

　　沙扎和喜爱她的彝族学生在一起

　　车各和三个孩子

　　人生没有坦途，生活中的困境和挑战无处不在。据我所知，今天三个孩子仍旧要面对各自的功课：沙扎在彝族人眼里是不折不扣的“剩女”，传统意识强烈的族中长辈对她在这个年纪仍要坚持学习新专业，自费参加学位自考和继续谋求事业发展，非议多多。催婚者有之，更有族人力主让她嫁人，以换取弟弟娶妻的彩礼；车各不仅要在工作和三个孩子母亲的身份中寻求平衡，还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照料因吸毒贩毒而入狱的亲友的子女；色拉面对房地产业下行的经济大势和上海高昂的生活成本，更要拼尽全力寻求立足和突破……但是凭借费先生给的底气和自信，他们每个人都以一种不可战胜的姿态应对着生活里新的困厄。过去是费先生以一己之力将他们成功托举，现在他们完全可以自我蓄能发力完成新的自我拯救。

　　2019年费德力先生夫妇与孩子们在北京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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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文至此，读者大概已经对费先生名字中的“德”与“力”有了一个基本的认知。就像“费德力”这个名字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德”与“力”在费先生身上也是水乳交融相伴相生。如果有人问我，能否举一个例子，体现费先生身上这两个鲜明特征的完美结合？在文章结束前，我尝试以下面这段内容来作答：

　　20世纪90年代开始，随着经济全球化与对外贸易的发展，特别在中国加入WTO后，中外知识产权摩擦日益增多，西方发达国家频频对我发起“攻势”，一再要求我国加强知识产权保护。

　　除了政府间的博弈，西方媒体在这个问题上未曾稍有懈怠。他们步调协同，腔调一致，对中国政府和企业口诛笔伐，大加鞭挞。在他们的报道中，几乎众口一词声讨中国的知识产权立法不完善，监管保护不力，工作不透明，导致侵权行为泛滥，为他们带来巨额损失云云。

　　在我入职意大利《共和国报》前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题目都是西方媒体驻华记者站日常采访报道的主要内容之一。意大利，作为西方发达国家中在建筑，时尚，工业设计等领域拥有悠久历史，深厚文化底蕴，顶尖艺术审美和品味，“时代标杆”地位而独领风骚的佼佼者，更是中国企业侵犯知识产权的最大受害者之一。大多数意大利媒体自然无法免俗，在这个领域的报道中同样对中国采取严苛的审查视角和批判态度。

　　2006年，费德力先生担任驻华记者第二年，机缘巧合，我读到一篇他为推介意大利设计50年辉煌历程和成就而撰写的文章。

　　文章首段300字，以一个语调舒缓的对谈句式开篇，正是费先生那种娓娓道来又启人深思的文风：“你若是生活在中国，就会意识到中国人对意大利的形象是何等的好感。即便是那些尚无福气具体地‘享受’意大利的中国人也是如此”。接下来费先生说，在中国，意大利是如此大名鼎鼎，以至于“当一个中国企业想在国内市场表现出高雅、有气质、有细腻的审美观的形象，通常会选择一个听起来有点像意大利语的名字。同样，在仿造和造假时，原产品常常是意大利产品”，“尽管是非法的，但也从反面说明对被仿造和造假的原产品的无止境的仰慕。仿制的艺术，既古老也在中国的美学中受到尊崇, 仿制恰恰说明对原创造者的仿效，对其领先地位的承认，对老师的崇拜。”

　　首段以这一句结尾：“我们被模仿，因为我们被热爱。”

　　这12个字，让我在电脑前久久出神。

　　只有写作的人知道，这一段，尤其是这一句，文字里蕴含着深刻的观察力，跨文化的理解力，推己及人的共情力，更不要说对语言的驾驭力，对历史和现实的融会贯通，以及对于中意两国人民情感和文化交流的乐见其成，欣喜快意！

　　这简单的12个字，饱含的情感是多维的，有做为一个意大利人的强烈的民族自豪感，更有对于中国人民那种向往美好，勤于学习，见贤思齐的肯定与激赏。他在那个对中国斥责攻击甚嚣尘上不绝于耳的年代里，不仅没有如很多西方媒体和记者同行那样，挥舞批判讨伐的大棒，更加可贵的是，他好像在谈论自己的兄弟或者友人，好像在说他能理解这位好兄弟好伙伴对他的一往情深，又好似一位站在他的意大利兄弟和中国伙伴中间的大哥，左拥右抱，温言暖语中劝慰他们彼此理解，相逢一笑泯恩仇……

　　在这300字里，我们读到的不是发达民族对落后民族的想象与同情，没有居高临下的偏见与敌视。相反，除了被理解的欣慰，我们更感到被温柔对待的熨帖，以及精神上的鼓舞。他在文字中向中国和中国人的成功展示出了最大的善意，尊重与包容。这让我们略感吃惊，更令我们受用，这是一种高质量的情绪按摩。在记者这个既需要冷静客观又要有手术刀般精准犀利的职业上，费先生显示出稀有的宽厚，柔软，体贴，从而绽放出人性动人的光辉。

　　感谢这篇文章译者高妙的翻译！他的译文让我们得以领略费先生卓越的思想性，欣赏他高超的文字表现力，更让我们被他文字中深沉正向的情感而深深打动。这300字，尤其是尾句12个字，是费先生才华，胸襟，气度，境界，人性温度和人格魅力的高度体现，是“德”与“力”在他身上完美融合的证明。用今天时髦的话说，费德力先生即使不是因为这12个字而“封神”，也使很多和我一样的读者当即被他圈粉并决定追随终生。

　　2005年，费德力先生在后海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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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6年前，毛主席为支持中国人民抗日事业的白求恩医生写下“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时代不同了，形势不同了，情境不同了，如果把这些话放在费德力先生身上，在氛围感上好像有些距离。

　　但是，我在初识费先生一年后，即常常不由自主想到这句话。如今20余年过去，我的感动仍在，我的心意不改。我总是觉得，抛开时代，形势和情境，用它们来描述费先生，仍旧是那么贴合，甚至找不出比这更恰切的表达。费德力先生一生新闻和写作的职业实践，以及他对三个彝族孩子全力托举的道德实践，都向我们证明—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这样的评价他当之无愧。

　　能够有缘多年追随费德力先生，与他共事，学习他做为新闻人的专业性，做为作家的勤恳投入，作为评论家的视野和格局，作为一个大写的人的襟怀，是我的幸运！

　　Federico Rampini, 费德力先生，是我的前辈，前老板，是我新闻工作的引路人和人生境界的提升者，是我终生的友人，是改变三个彝族孩子沙扎，车各和色拉命运的“费爸爸”。但是，他更是我和孩子们终生的Role Model。用他那篇令我深深折服的文章中的话说：我们模仿/追随，因为我们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