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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痛苦的记忆与抱怨绝非毫无意义,它是改变的开始,或者余烬。
各位好,昨天是母亲节,写完文章之后,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妈妈在叮嘱了一堆“一个人在外,要吃好喝好照顾好自己,注意身体,别不舍得花钱……”等等事情之后。突然跟我说了一句:以后写文章不要老提自己过的辛苦或者遭遇的不公,一次两次大家同情,但说多了,很多读者会不愿意看。
老实说,听她这么说,我还挺吃惊的。因为自去年遭遇打击以来,虽然我重开的新号仍坚持保持日更,但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成为一个“祥林嫂”,成天抱怨自己的遭遇,偶有文笔间的流露,也会让自己及时收住。
但现在看来,这样“收着写”的效果其实也不很成功,妈妈都看出来了——或者退一步讲,可能正因为我的文章她每篇都看,所以才会让这种观感比较强烈吧。
不管怎样,我遵从她的提醒,以后写文的时候更少提就是了。
可是这样想来的时候,我的心中又突然有另一个念头在微动——既然我辞职出来干自媒体,图的就是个我写我心,为什么在文章中直说自己的苦楚会有一种罪恶感呢?甚至这种恶感已经成为了一种社会的普遍共识。我们还提炼出了一个形象化的符号——祥林嫂,去代称那些抱怨自己生活的人。
这个问题我其实想过很久了,于是突然很想写一篇文章,去仔细把它聊清楚。
如果你细读鲁迅《祝福》这部小说的原文,会发现祥林嫂一出场的时候,作者的安排就很巧妙——她是个寡妇,丈夫死了之后从家中偷跑出来的,想在鲁四爷的家中靠自己做工讨个生活,然而她的婆婆却对此并不乐意,婆婆觉得祥林嫂既然嫁到了她家,那就是她家的人了,既然大儿子已死,那儿媳不如卖掉,换笔彩礼钱以供小儿子结婚。而且不仅要卖,还要把祥林嫂卖到山里去,因为祥林嫂是二婚了,只卖到平常地方卖不出什么价钱,必须卖给普通人家不愿意嫁女儿的山里,当初娶亲花的本钱才能收回来。
这个安排其实很有意思,因为“从一而终”是传统的儒家礼教给女性安排的命运,祥林嫂不愿意再嫁,还愿意用双手为自己讨生活,理论上说应该是遵从这个制度安排的。相比之下,她婆婆的主张反而是“无礼”的。
但是世人对祥林嫂这对婆媳的态度是怎样的呢?——非常奇怪,他们都交口称赞那个要把儿媳强行卖到山里去的恶婆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甚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地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对于这个安排,熟读经书的鲁四老爷倒是说了一句“可恶,然而……”。
小时候读这段的时候,总不知鲁四老爷这个“然而”后面省略了什么,但现在想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这样的——
她婆婆这样的做法固然可恶,然而……
然而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为尊者讳、为强者讳、为上位者讳的,祥林嫂的那个恶婆婆,她在这对婆媳关系当中是处于支配地位的上位者,她天然的就是具有对祥林嫂完全支配的权力。看似强势的儒家礼教在这种上位者权力面前是毫无约束力的。
什么?你想援引礼教中“从一而终”的条款拒绝再嫁?不好意思,礼教不是你逃脱命运摆布的挡箭牌。甭废话,嫁到深山里去吧你。
所以鲁迅用这一句“可恶,然而……”就向你形象的说明了礼教在现实生活中到底是怎么吃人的。
说白了,就是双标。
其实,在纸面上,儒家礼教本来是一套还不错的社会秩序。因为虽然不讲究“平等”,但至少是讲究对等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主要像个君主,臣子才有义务像臣子。父亲要先当个好父亲,儿子才能是好儿子。但是在现实执行当中,不好意思,礼教的这套约束,对“对等”关系当中的上位者是没有约束力的。祥林嫂的婆婆丧尽天良,强行把逃走的儿媳帮卖到深山里去,这么不合规的事情,作为乡村礼教化身的鲁四老爷听到了,也就只会说句:”可恶,然而……”
然后就没了,半点惩罚和干涉都没有。而你要知道儒家秩序执行到明清,不仅在鲁镇,整个国家都是如此的,明朝皇帝和把皇族飞鹰走狗、予取予求,礼教只能以“文死谏”的觉悟提一点微弱的抗议。但整个体系越到底层反而越是严苛,能够压死人的。
阿纳卡西斯嘲笑古希腊的法律,说“法律像一张蜘蛛网,大的苍蝇飞过去,小的被粘住了。” 其实阿纳卡西斯没有看到古代中国的礼教,作为契约文明的希腊法律好歹还是成文的,但礼教却是可以那么稀里糊涂的糊弄过去的。
所以对尊者和卑者执行双标,这就是礼教“吃人”的方式,或者说的确切点,吃人的也不是作为规则的礼教,而从来是也只是权力。
果不其然,礼教对弱者展现的强力,在祥林嫂第二次来做工的时候就展现出来了。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你看,这就是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论,在祥林嫂的整个命运流传过程当中,她其实自己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的,是被摆布、被安排、甚至是被强迫的对象。而且我们要说,在同为被命运强迫的对象当中,祥林嫂其实是颇为坚强不屈的那个——看出婆婆要把自己卖到山里去,她知道跑,知道到大一点的地方去尝试自食其力的做工。被绑上了花轿,她也知道挣扎不从,甚至头撞到桌子上血流如注。甚至在听了这一段貌似同情,实则闲言碎语的风凉话之后,祥林嫂还试图挣扎命运加给她的桎梏——她开始拼命的做工,尝试去庙里捐一个门槛,靠给千人踩、万人踏赎她的“罪”。
可是在鲁镇这个邪门的体系下,祥林嫂再多的挣扎、自救乃至忏悔赎“罪”最终都归无用,祝福仪式上四婶一句“祥林嫂,你放着吧。”让祥林嫂看清了她人生走到尽头也甩不脱的死路——她在鲁镇、乃至这个文化当中将永远是一个被歧视、被嘲笑乃至被罪化的存在。礼教那套看似还对等的道德秩序,管不了她婆婆、保护不了她合法的选择,却在事后把一切的罪责清算在了她的头上。
而祥林嫂这种无论如何挣扎也不能得脱得处境,其实让我想起了另一部小说——卡夫卡的《审判》,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在某一天突然平白无故的被判处了死刑,他不断地试图通过各种渠道申告、上诉,为自己鸣冤,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甚至得不到半点回应。最终,在某个同样莫名其妙的夜里,他被平白无故的处死。
“死的像一条狗一样”。
卡夫卡这部小说写作于1914年,比鲁迅的《祝福》甚至更早。我总觉得卡夫卡真的是有天才的,因为在他生活的时代,纳粹德国的盖世太保、苏联的克格勃和东德史塔西都还远没有出现,他居然提前模拟了那样一种场景。
而这种怎么挣扎也无法得脱的绝望,其实在《祝福》中祥林嫂的身上是一样的,只不过压在祥林嫂身上的,并非卡夫卡想象的那样一个隐形但真实存在的法庭,而是一种更久远更让人窒息的文化。
她尝试了挣扎,甚至挣扎的比大多数人都更猛烈,但却最终无效。
于是她只剩下了一种方式,那就是抱怨、或者说,诉苦。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因为鲁迅的精彩描写,这句话成为了所有中国人对祥林嫂这个人物最鲜明的记忆,甚至越到后来,嘲笑这个句式越成为了一种流行。
但是,我们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的反思过,对祥林嫂的这种嘲笑是否是鲁迅先生的本意。难道遭遇不公的祥林嫂是错的,而那些对她的处境冷漠和麻木的鲁镇人反而是对的么?我觉得绝非如此。
冷漠并且麻木,这几乎从来就是鲁迅笔下国人的性格底色。这种性格底色有一种可恶也可鄙的延展,那就是对他人乃至自己曾经遭遇的苦痛毫无痛觉、乃至记忆。像《阿Q正传》中的阿Q,活的浑浑噩噩,亦或者《药》中的老栓,蘸着革命志士的鲜血吃人血馒头。这种冷漠和麻木当然其原有自,那就是他们所生活的那个社会实在是太压抑并令人绝望了,记住自己或他人的痛苦,却又无力改变,会让自己生活的过于痛苦,乃至丧失生活的信心。于是索性退化掉了痛觉、记忆、以及对他人的同情心,就这样麻木的活下去。
所以我们的民族,至少在鲁迅的时代,相较于世界上的文明国家是严重缺乏同情心的。清末天津教案的时候,天主教开办育婴堂收养被抛弃的弃婴进行养育,大清老百姓就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因为以他们那已经麻木的心灵来看,父母都不要的弃婴,你们干嘛要平白无故的收养?这其中必有阴谋。于是什么挖婴儿眼球入药的谣言才在官府的默许纵容下流传开去。最终引发杀传教士、修女,烧教堂的惨案。
而类似的心理,其实直到今天还有。比如时至今日,我在文章中偶尔写点很常识的东西,总有人留言说:“你整天翻来覆去的说这点事,跟个祥林嫂一样,累不累啊?”
我看这种人,就总觉得他们有和鲁迅先生笔下的庸众无比相似的麻木和弱智——是,我写的很多话,其实无非常识。但就算是常识,很多常识在很多时候,却没有得到普及、以及执行啊。既然如此,这些常识,就有被反复宣讲的必要。就像祥林嫂的那段台词,我觉得她就是有权利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因为这段不幸的遭遇毁灭了她的一生,而谁该为这样的悲剧负责呢?在没有激起这个思考和改变之前,这个悲剧就有被记忆、和反复重述的必要。
而那些觉得这样的事情听腻了、听烦了,加以嘲笑的人,他们萌生这种心态的动机也无非两方面——一则,他们因弱小而畏葸,对改变现实已经绝望。二则,他们因畏葸而自私,在命运的铁锤、类似的悲剧没有敲击到他们之前,他们只想过自己的“岁月静好”,对一切揭露生活残酷和不幸的信息感到心烦。进而讨厌那些向他们传递着这种信息的“祥林嫂”。
像王小波先生所说,这本质上是个花剌子模信使问题。
但我总觉得,这终归不是祥林嫂的错误,对苦难的记忆与抱怨绝非毫无意义,它是改变的开始,或者至少是余烬。在命运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祥林嫂依然愿意回忆、懂得诉说,仅这一点,我就觉得她仍是一个活泼泼的可爱的人物——至少她比那些听从命运的安排,在幸运时麻木而自以为计得的活着,在不幸时“认栽”而默默的死去的鲁镇上的大多数人要强许多。
我们的教育当中,时至今日依然有一种“忍耐”教育,父母为了让孩子能够适应社会,一方面告诉他们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另一方面,却又往往会叮嘱他们,遇到别人违反这些规则,而那人碰巧是一个强者、或者遭遇不公的时候,别抱怨、别反抗、甚至也别记忆。“小杖受,大杖走”得了。
但是,到了海外,你会发现,这种“忍耐教育”在法治较为完善的发达国家是极少的,遇到了不法侵害就要发声、遇到了不公正待遇就要抗议,甚至别人的类似遭遇你也应发声、抗议,直到这个问题被匡正为止。这才是合格的现代公民。
所以你可以看到老外当中有那么多稀奇古怪、坚持各种主张的人士。或许在很多中国人眼里,这些总揪住一两件事不放的人,其实也都是祥林嫂。
但社会就是因为能共情和在乎这些祥林嫂才会进步的,如果我们非但不共情,反而要冷漠、甚至嘲笑视之,那么我们可能都是鲁迅笔下的麻木不仁的鲁镇人。
这,就是我的一点随感,今后在文章的表达中,我以后会尽量少写一点自己的辛苦、以防被人觉得“卖惨”,招人嫌恶。但在内心身处,我仍想做一个鲜活而敏感的人,对自己和他人苦痛,保持记忆,保持言说。
保持对自己和他人的痛觉和记忆,这多么的重要!
诘者速散,知音随来。
劝君莫笑祥林嫂,嫌者皆是鲁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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