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采购部

　　01

　　那一年，凤姐卧病，荣国府临时成立了以探春为首的三人领导小组。“才自精明志自高”三姑娘，决定来一场改革。

　　大观园正门的议事厅里，探春会同李纨、宝钗，并招来平儿，即将讨论在大观园实行承包责任制的决定。因为她年前在赖大家的花园里走了一圈，发现不到大观园一半大的赖家花园，每年除了供应全家鱼虾菜蔬，还能余下二百两银子。

　　但在讨论这件大事之前，曹公安排探春先遇到一件小事，一件微不足道却意义深刻的小事。

　　就在几天前，荣府采购部来找探春请款。这是一项被忽略的费用，叫做脂粉费。

　　按贾府规定，奶奶小姐们每人每月除了有二两月例银子，还有二两银子用于购买胭脂水粉。只是这笔钱不发放到个人手中，而是由采购部从账房支取，集中采购。买回来后直接入库。哪个姑娘要用了，再派丫鬟婆子去库房领取。

　　这看似是一项不错的福利。如平儿所说，总不能让姑娘们今天买这个，明天买那个吧。还是统一采购的好。

　　但实际上姑娘们并不买账。原因很简单，采购部买来的那些东西，都不是正经货。以次充好，货不对板，连高仿都算不上。生生让国公府的千金们，足不出户就用上了地摊货。

　　宝玉、黛玉都是炮制胭脂的高手，黛玉每年还亲手炮制蔷薇硝，姑娘丫鬟们都争相讨要。这原因之一，就是嫌弃库房里的东西。连贾环都知道，内部随便做做的东西，都比外头好。可见采购部买的东西烂到了什么程度。

　　探春也苦此事久矣，如今既然掌了权，她决定要管一管。

　　要管总得先找到原因。

　　探春问平儿，采购部买不来好东西也罢了，为什么我们让其他“官中”（指府里主事部门）的人去买，买回来还是这些破玩意儿？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是人家店铺里过期的？残次品？还是什么？人家不要了就弄回来，单单糊弄我们。最后不得已，我们派自己人去买，顺顺利利就买回来了。这是为什么？

　　是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专业搞采购的人买不来好货，而外人一下就能买到？探春想不通。

　　平儿长期担任凤姐的首席秘书，对这事门儿清。平儿说，那些人不是买不来，而是谁买了好的，就有人找谁的麻烦。采购部那些人会找到他，骂他使坏心，拆台子，断人财路。时间久了，只要是“官中”的人，换谁去买都一样。

　　也就是说，搞采购的那些人为了不让事情败露，严防死守，把持权柄，不准旁人染指。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顽固的利益小团体，针扎不透，水泼不进。

　　真相大白。采购部不是买不来，而是不想买。买货真价实的东西，还怎么赚差价呀！

　　于是探春下定决心，干脆，取消这项支出。

　　03

　　客观来说，探春对此事的处理并不完美，有点因噎废食了。因为平儿说了，还有一半的人依旧用着库房里的脂粉。

　　这些人也不满意，但有什么办法呢。不是人人都像探春那样不在乎钱，也不是人人都像黛玉那样有工夫，她们只能一边吐槽，一边打开那些瓶瓶罐罐，凑合凑合往脸上抹吧。

　　如今彻底取消，就意味着这些人连劣质货也没得用了。以后对镜贴花黄，就得自己掏腰包。

　　当然，这不是在批评探春。她面对的不是什么跌打损伤，而是一个扩散了的肿瘤，不打开，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真打开一看，束手无策，只能一刀切掉。贾府整个管理系统早就病入膏肓了。

　　贾芹原本日子拮据，自从管了家庙里的小和尚道士，一时便“为王称霸起来”夜夜聚赌，吃喝玩乐，养小老婆。书上写贾芹第一次预支费用，便是“白花花二三百两”。钱还没离银库，就随手扔给掌称的一块碎银，让他吃茶去。

　　贾蔷掌管梨香院戏班的“日用出入银钱”，买一只小雀就将近二两银子。女友龄官说一句不喜欢，当即又放飞了。果然捞偏门挣的钱，花起来就是不心疼。

　　最可怕的是，曹公用平静的笔调告诉读者，每个人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连贾府的主子们也见怪不怪。贾蔷去苏州聘请教习，采买女孩，置办乐器行头，贾琏似乎很得意的提醒他，这里头大有藏掖的。

　　“大有藏掖”，写得真好，能藏着能掖着，才方便暗箱操作；大家都知道有藏掖，也就不怕藏掖了。时间久了，不藏不掖的人就会被人当做傻瓜，再也没机会办事了。

　　探春发现那笔脂粉费不合理后，曾问平儿，你奶奶怎么没想到这个？三姑娘还是太单纯太淡泊了。凤姐怎么会想不到这个？她才是教母级的理财能手，都取消了谁还孝敬她。

　　04

　　或许有人会问，这些三两五两的碎银，对贾府来说算个事儿吗？《大明王朝1566》里杨金水公公就能回答：“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

　　这些碎银不算个钱，可如果放到荣国府长年累月、不可胜数的各项开销里，确实千斤也打不住了。主子奴才，一代又一代，纵有一座金山，也会一点点掏空。

　　探春处理完脂粉钱的事，便开始提议向赖家学习，实施承包制。这一刻，她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劣质脂粉问题的答案，就藏在赖大家的花园里。

　　书中写道：

　　“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

　　一个管家奴才的花园，竟有大观园的一小半。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从这点看，探春的改革注定是要失败的。在贾府这个大染缸里，管事儿的不止有赖大、赖二，还有赖三、赖四、赖五六七八。

　　取消了脂粉费，还有香火费，菜蔬费，车马费，防盗墙费，防火墙费，顶你个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