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一个“神仙打架，百姓遭殃”的恐怖时代

　　都幻想自己是巨人、神仙，

　　谁来怜惜那些巨人脚下的生民。

　　今日闲来无事，想再写篇文字，聊聊小说《封神榜》，因为文学成就不高的缘故，《封神榜》没有进入到四大名著之中，不过却诞生了一众超级IP，像哪吒、杨戬这种，究其原因，我觉得倒不仅仅是封神榜的想象瑰丽，而是在这部小说的剧情设计中，有许多耐人寻味的地方。

　　古代中国没有萌发民主思想，但却有民本思想。只不过这一字之差，区别却有点大——前者是让老百姓当家作主的意思，后者确是有点把老百姓当“本钱”的意思，本钱这个东西，轻易当然不能蚀，但是若是真到了争夺天下、乾坤一掷的时候，该投入还是要投入，死上个千八万人，打出一个金瓯无缺、江山永固来，在古代贤君圣主们看来，依然是划算的买卖。

　　所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儒家教育讲的再多，也阻挡不了隋炀帝这样皇上发兵百万征高句丽——因为在隋炀帝看来，他的大业就剩下打高句丽这一项就接近完美了么。为了朕的大业，下点“本钱”也是值得的。同理，也挡不住崇祯皇帝加征辽饷、剿饷，因为崇祯也觉得，国家都到了如此危亡时刻了，难道不该“再苦一苦百姓“么？面对股灾，川普刚发推特都劝美国人民了么：困难是暂时的。

　　真的，你让隋炀帝或崇祯活过来，拿着“民本思想”和你辩论，你真未必辩的过这老两位。

　　于是民本思想对古代中国的兴亡魔咒的预防作用基本等于零。因为每个王朝的末代君臣，都从来不缺压上“本钱”赌一把国运的理由，以及调动“民”这个本钱的绝对权力。而“民”作为“本”而非“主”，是没有决定自己是否被调动的权利。

　　这个悖论，在小说《封神榜》里体现的就非常突出。与真实历史上，商超末年，传到帝辛（商纣王）这一代，基本已经左支右绌撑不了多久了不同。在《封神榜》一开篇的时候，小说里的大商朝那可是一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夷拱手，八方宾服”，商王朝华夏这个当时的“小国际社会”中处于和今日美帝一般绝对霸权的地位。北方七十二路诸侯造反，小说里就简单提了一嘴闻太师“率军出征”，然后就继续歌舞升平了。弄得跟今天美国打也门胡塞武装一样，你不说大部分人都只当这场战争没存在过——因为这场战争相比于大商或老美的国力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而按照小说的描述，给商帝国招来祸患的，居然只是商纣王的一句嘴炮：

　　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

　　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这是商纣王在小说第一章去女娲娘娘庙上香的时候写的淫诗，大意就是庙里女娲那个泥胎塑像真好看，能活过来就好了，一定娶回宫里封个妃子。

　　女娲看到这诗之后，气不打一处来，说到：“殷受无道昏君，不想修身立德，以保天下，今反不畏上天，吟诗亵我，甚是可恶。我想成汤伐桀而王天下，享国六百余年，气数已尽。若不与他个报应，不见我的灵感。”

　　请注意，女娲这短短一句话当中，其实用了一个概念偷换——她把商纣王调戏她的私仇，直接等价于了商朝“气数已尽”上，立马起了“与他个报应，见我灵感。”念头。

　　可是前文中不是刚刚写了商纣王上台七年，老百姓安居乐业、大商朝风调雨顺么？女娲，你作为造育人类的神明，中国版的圣母玛利亚，怎么能因为自己被无知小辈吹了个口哨就要掀起战乱，让生灵涂炭呢？

　　可是人家真就真么干了，因为如前所述，在古代的那套“民本思想”当中民不是“主”，而是“本”么！要不要压上赌桌全看事够不够大，值不值。

　　而女娲娘娘就觉得自己被纣王吹口哨挑衅，这事足够严重了，你还题字在我庙里，这传出去我在神仙届怎么混？

　　而与自己的清誉相比，小民百姓死几个算什么？死了可以再生，死绝了也可以从头再捏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未刍狗”，封神演义里神仙、君王们对老百姓这个不当回事儿的态度，从开头这寥寥几笔当中就体现的淋漓尽致了。

　　但是封神演义里的神仙社会本身，倒还真是一个比较“分权制”确切的讲，是有点无政府主义的世界。

　　理论上讲，天界的法权是归昊天上帝的，但是这个“昊天上帝”基本不出来指导世界运转，所以神仙们其实在表面和气的同时，各管自己一摊事儿。女娲说纣王这小子耍流氓惹了老娘，老娘要代表神仙消灭商王朝。各大主要神仙们的意见，也是很重要的。

　　但你问神仙们资瓷不资瓷呢？

　　很有意思，对于女娲这个“革命”计划，主要神仙们居然是资瓷的。

　　因为封神演义里的神际世界，经过千万年“准无政府主义”的自由竞争和发展，也遭遇了一个“修昔底德陷阱”式的问题。

　　封神演义里，后来打架的两派势力——元始天尊创立的阐教和通天教主创立的截教，上追起来按说都是鸿钧老祖坐下的徒子徒孙。可是阐教和截教两派在派系发展路线上是有鲜明去别的，阐教在元始天尊带领下走的是明确的“精英主义”路线，元始天尊收十二金仙和姜子牙等寥寥十几个徒弟，十二金仙各自的门徒又都榜上有名。与之相反，通天教主的教育方案则是“有教无类”，哗啦到篮子里的都是菜，所以你看截教门人的名单就跟个动物世界一样，什么乌龟、孔雀、青蛇、白牛，甚至沾点灵气的石头都榜上有名。后期截教真的急了眼，随便开一个“万仙阵”，都是八万四千截教门人上阵起步。

　　虽然有人难免说些闲话，指责截教这样弯道超车不讲规矩吧，但人家确实发展起来了，发展是硬道理。

　　这就很有意思了，如果《封神》里的修仙阶梯是一个较为平滑匀质的上升过程，那么阐教和截教各自的建教思路，是都有活路并能保持平衡，皆大欢喜——阐教因为走精英化路线占据修仙层的高端，截教因为体量庞大、人马众多在基层仙界有绝对优势。双方共同发展，道并行不悖。

　　可问题就在于，《封神》里的修仙技能树，与人类目前面对的科技树一样，是不匀质的，越往上需要投入的成本就越多、升级的就越慢，甚至到了一定程度，存在“修仙鸿沟”，像书中的十二金仙，修为一卡就几千年，升不上去，要遭“红尘之厄”。这一下子就让双方的关系变得非常之尴尬和不可调和了，阐教知道自己升不上去，又想为门人霸着世上有限的天材地宝，不要让修仙质量下降。截教则觉得：凭什么啊？我修为追上来了，这个层级的修仙资源就该分我一杯羹！

　　所以双方的矛盾是不可调和，且一定要爆发的。缺的只是一个开打的由头而已。

　　不理解这个道理，你可能就不能理解《封神》里的神仙们，作为修为几千年的“有德之人”（或者“有德之妖”）怎么火气反而都那么大，一开始彼此见面还例行做一番口腔体操，争论一下商周双方到底谁应该“承天景命，顺势爱人”，写到后来作者许仲琳自己可能也懒得写了，干脆上来就一句，你灭了我的哪个徒子徒孙，纳命来！

　　我们说，其实在《封神》里争论商周到底谁得了天命，这事的搞笑程度本来就不亚于一战开打了，双方再争论萨拉热窝那声枪响到底是协约国还是同盟国有错在前。或者贸易战已经开打，彼此再争论到底是不是应该自由贸易、零关税。因为小说第一回，就已经明明白白给你写清楚了——说商朝气数已尽，就是女娲娘娘受不了被调戏的那口恶气。然后再往后读几张，你发现天界群仙之所以群起响应，是因为大家都处在这个“修昔底德陷阱”当中，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早晚得干一仗，既然女娲主动题了，就借题发挥一下吧。

　　但是神仙们这么一打，《封神》世界里的草民老百姓们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因为整部《封神演义》里基本没老百姓什么出场机会，他们是被作者刻意忘却的一群人。

　　整部封神演义，非修仙者和王公大臣们的平民百姓出场的不多机会，除了初期展现妲己残忍炮烙、趸盆，就是倒数第三回《周武王鹿台散财》提了一嘴：

　　武王曰：“如今纣王已灭，天下诸侯与闾阎百姓，受纣王剥削之祸，荼毒之苦，征敛之烦，日坐水火之中，衽席不安，重足而立。今不若将鹿台聚集之货财，给散与诸侯、百姓。将巨桥聚敛之稻粟，赈济与饿民，使万民昭苏，享一日安康之福耳。”子牙曰：“大王与言及此，真社稷生民之福也！宜速行之。”武王命左右去发财运粟不表。

　　以现代人的眼光，你去读这一段，会觉得生在《封神》世界的老百姓活得真悲惨，就因为要解决神仙们的私怨和修昔底德陷阱问题，就吃了那么多年苦，如此多的财产乃至生命化为乌有，最后得亏碰上了周武王这么一个全书最极致“有德之人”，仗打完好歹看了一眼百姓，说哎呀，百姓过的太苦了，发开仓放粮。赈济一下吧。然而书里写的也明白——“享一日安康之福耳”，整本书写完，老百姓也就过了这么一天的好日子。你还得感恩戴德，说多亏碰上了周武王这样不世出的仁君圣主。

　　这很残酷，但却很可能是古代中国社会现实的写照——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其实整本《封神演义》小说中，老百姓被无视的最重要原因，就在于这个故事里神仙与凡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随便哪个洞出来个什么真人，掏出的法宝都是万人敌、乃至万万人敌。于是封神世界里的人类被残酷的划分为了两个阶层——会修仙，懂法术的神人，和无用的凡人兵丁、草民。

　　这个划分总让我莫名想起了由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一书中对未来的那个预判——他说未来人类将因为技术等原因变为“神人”和“无用之人”两个阶层。我很恐惧这个预言，因为我觉得到那个时候，“神人”对“无用之人”的意见，将既不是反对也不是顺从，而是更可悲的无视——就像《封神演义》里，从女娲到武王，开口闭口总会提两句“黎民百姓”之类的，可是他们在决策规划中是不会顾及这些的。因为在封神的世界里，不会法术的万民，就是那个世界里的“无用之人”。

　　我不知道《封神演义》里这样的过去是否真实，我不知道《未来简史》里那样的未来能否阻止。但我知道，在现实中，我可以对一切类似的“神仙打架”保持冷感。当有人兴高采烈或义愤填膺的同我争论，纣王或者武王，阐教或者截教，这漫天的神仙到底怎么斗法，谁更有理时，我只想轻轻问一句：他们当中，到底谁顾念了我们这些卑微的活着的生民？

　　哪怕像武王那样最后肯说上一句“今不若将鹿台聚集之货财，给散与诸侯、百姓。将巨桥聚敛之稻粟，赈济与饿民，使万民昭苏，享一日安康之福耳。”的人，也不枉我们能与他真实共情一把。

　　而我讨厌任何把百姓当刍狗的家伙，他既然觉得我们是刍狗，严重的伤害了你我的利益，我们称他一声疯子，总不为过吧？

　　而我很怀疑为什么总有人会崇拜这种伤害自己的家伙。这世上，“神人”与凡人的之间的差距本已经够大了，为何你还要为这种差距添砖加瓦？

　　泽国江山入战图，

　　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

　　《封神》小说写的很精彩，但《封神》式的世界真的若来了，就很恐怖，因为神人与凡人的力量太过悬殊。

　　若仙界大战将起，请少共情或争论神仙打架，神仙的对错，对我等凡人已经丧失了意义。请多垂怜一下巨人脚下的生民们，为他们发声。

　　因为你我，也终究不过是这其中的一员而已。

　　而言说，将是那些生民们用以对抗巨人们唯一的“法宝”。

　　我为留存它而写作。

　　幻想自己是神人的人太多了，请为草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