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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眼见证了一代人从意气风发到黯然离场。其实无论哪一代,都是在时代潮流中做出不同的选择,继续着是非成败,我也走过这么一个阶段。
本文为真实发生事件,以作者记述方式呈现。
直至入深山,不见房屋,响乐才起,响铳鸣放,鞭炮声震天,之后棺木落穴,一切戛然而止。
村人感叹:“老田,天之骄子,老牌大学生,当年高考,他们三人意气风发,分数远超重点线,我们村轰动全县,风光无二。只不过一个人即便是对着镜子,也有两般样貌。唉!若时运不济,无论做什么都像是犯忌,他平生最爱热闹,从不服输,殁了却是如此冷清。”
几个不务正业的年轻人,举起手机拍短视频,聒噪无比,他们长期浸淫于短视频平台,看了些所谓的热点和皮毛,就囫囵吞枣地拿来,再煞有介事、故作深沉地在一旁评头论足:“早知如此,他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还不如早点放下脸面,百无禁忌自然就有了流量,有了流量就不怕没钱,有钱了何止是脸面?一切都有了!死了也风光大葬,何至如此。”
村里历来不缺扒高踩低、欺软怕硬的人,但凡老田还有一口气在,也都不敢如此口出狂言。可如今这些初中没毕业或是考不上高中的人,瞬间就有了优越感,摇头晃脑,双眼通红地刷短视频,就为了获取平台定时补贴的那0.01元。
参加丧礼的人当中,有一位是我的族兄平哥,他是村里第一批接触互联网的人,一向好脾气的他,此刻脸色阴沉,保持着一贯的沉默。
平哥与老田并非亲戚关系,也鲜有交际。之所以前来送葬,只因他同为老牌大学生,相较而言,他算稍微过得平稳的,但同样有志难伸。另一位大学生是我的堂叔六六,与老田同龄,如今寄居在广州,大概此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来了。
平哥心里记住了那几个染黄毛、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后来跟我提及:“我年近六十,却并未那般耳顺,也会有疑惑,我们和他们到底有何区别,不甘心又何如?我们这一代已然落幕。”
站在老田墓地处远眺,能望见两所学校。一所已经废弃,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断壁残垣,杂草丛生,黑板上粉笔的印记尚存,外墙上的标语依稀可见——“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翻过小土坡,还有另一所学校,崭新的教学楼,教室宽敞明亮,绿树成荫,却透露出另一种萧条衰败。老校长总是在学校里走来走去,茫然四顾。
老校长是我祖父的学生,每次我回村,他都会来和我聊上几句,老田的去世同样让他悲从中来:“怎么感觉附近村子老的少的都在以各种方式离开,留守的也是别无选择。曾经一代人的壮怀激烈,连声回响都没有……”
老校长说他年纪大了,倒是未有壮志未酬的遗憾,他认为与这三位大学生相比,自己由始至终都未曾有过耀眼的时刻,就是人堆里最平凡的,只是还放不下学校里的那几个学生:“一个地方的衰败,是从人才流失开始的,以前村里再穷,只要能出人才,敢闯敢干,就有希望。”
早在好几年前,老校长就成了一些人眼中的“异类”,是社会发展的“绊脚石”。县城房地产大兴之时,入学与购房捆绑,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非但无济于事,还挨了一记闷棍;接着教育部门出台政策,鼓励乡村教师考进城,老校长不愿强人所难耽搁老师们的前程,就想着改善学校的基础设施,跑各部门申请经费。有人认为他是想从中谋取私利,多次对其进行举报,工作组下来调查之后,发现他的账目清楚明了。
尽管如此,由于县城的教育资源更有吸引力,很多人选择进城买房落户,乡村学校的生源越来越少。
“若是全部去了县城那也好,我也落得个轻松,回家享清福了。”老校长说村里总有些人去不了县城,说无能也好,无力也罢,他们的孩子只能输在起跑线上,“现在起跑线也快没了。”
尽管学校软、硬件设施一应俱全,也逃不了被裁撤的命运,“这样的话,山上的孩子每天要走十几里路去上学,我们这里没有校车接送,而他们的家长多为年迈的老人,还有的父母是残疾人。无奈之时,他们干脆对我说,读书好像也没什么用,命里注定是当牛做马的料,就不要好高骛远。”
老校长担心那些孩子会因此不读了,只能反复告诉孩子们:“这个地方条件再艰苦,也是能出人才的。”以前他总是提起老田,平哥,还有六六叔,后来他也拿我做孩子们的榜样了:“想读书的人,是拦不住的。”
关于读书,这几十年来,村里一直都有不少的争议。
我们村地处湘中偏西山区,山路崎岖,远离城镇,村民沿河流而居,多以务农为生。虽处僻野之地,历来村里有识之士仍不断地在寻求出路。所谓“造烛求明,读书求理”,村民从前坚信读书才有出路,族中只要有能读书的子弟,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供其求学。
然历数代,村里读书人寥寥无几。据我所知(未完全翻阅族谱),族人中出过一位进士,用知县不赴,然后我的曾祖父十几岁中秀才,为清末第一批新学师范生,后任知事等职。此外隔壁院子有位“酸秀才”,再就是我的祖父和姑奶奶相继考上师范学校,二爷爷念了工科。
以往大家看到村里的读书人,除了那位“酸秀才”,都过得比农民好,“两位县太爷就不用说了,日子不要太好过。素贞姑娘(我的姑奶奶)是法官断人生死,好不威风;泽涛(我的二爷爷)是公路局干部,修桥铺路都是财路;再不济的泽璜(我的祖父)好歹是校长,吃国家粮”。
这些读书人,也着实给村里带来了好处。曾祖父虽远在四川当官,但因其乐善好施,每次回乡都会帮乡亲们解决各种问题,村里还有位年轻人受他影响,后来当了将军;姑奶奶作为村里出去的女法官,娘家这边的人有事找她帮忙,无论是伸冤或是救急,只要不违反原则,她都是能帮则帮,写状纸,看合同等亦是分文不要;二爷爷当年在铁路项目上当工程师,有小工程也会照顾乡亲,即便那时人口迁徙流动管控严格,但他仍会想方设法带一些村里的劳动力出去,一年下来,收入比在村里种地要强多了;“最没用”的祖父,为了办学普及小学教育,几次放弃升迁,偏要“窝”在乡里,但作为校长,孩子入学、插班总是有话语权,村里有红白喜事要做对子、写祭文时,多是他出面。
不过家族近亲却很少去麻烦他们,我们奉行的信条皆是“不靠祖荫,自己另闯出路”。
自解放后,村里长达三十多年再未出过大学生。其中有时代的原因,如我们这种地主家庭的子女无法升学,读书全被耽搁了,至于成分好的家庭,到底也没能培养出来读书人。当外村有人嘲讽我们村的读书人“气数已尽”时,身为教师的祖父忧心忡忡,那时他已被错划为“右派”,但他还是放不下村里的孩子们,“若这地方出不了人才,怎么得了?”
1966年,我祖父的境遇雪上加霜,同年二爷爷喜得贵子。据说,孩子出生之前,一向不信鬼神的祖父,有天突然一改往日冷脸不搭理人的样子,逢人就说他做了个梦,梦到有两颗星子落在了祖坟虎溪山上空,照亮了前方的笔架山。大家以为祖父是因际遇起伏受了刺激。
那天,祖父带着一身伤回到家,一进门,二爷爷就将自己的儿子抱给祖父,说孩子还没起名。祖父颤抖着抱起这个侄子,看了又看,笑道:“今年本是好年份,孩子小名就叫六六吧,大名还是你们自己起。由衷地希望他们这一代过得顺畅些,希望有时需要耐心等待的,会到来的。”
将孩子交回二爷爷手上时,祖父说:“要读书。”
二爷爷回:“要读书。”
当时家中后辈,能读书的只有我大伯和我父亲。我大伯因受家庭成分牵连,初中毕业后无法再升学,只能去当木匠;我父亲尚在读小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祖父一直忧心,以后即便他成绩再好,其结局也与我大伯一样。所以,六六叔的出生让祖父多了一份希望。
等到六六叔四五岁时,祖父的这份希望更大了——无论他教什么,这个侄子都是一学就会,即便有时他要在牛棚被关上几个月后才能放回来,但之前教的东西,侄子还是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后来祖父承认自己偏爱我父亲和六六叔,只因他丧失希望时,这两兄弟就在一旁背书、算题,声音响亮,“再没有比这更令我欣慰的了”。
六六叔聪明、好学且自觉。刚入学时,祖父说他“至少是半个天才,读书没问题,至于另一半,需从其时命”。那时学校一片混乱,学生们都不怎么上课,要么整天搞劳动,要么随大人在外面闹哄哄,反而是老师们经常要“接受教育”,终日反省。六六叔从不参与胡闹,一安排他搞劳动,他就喊肚子疼,转头就坐在教室里看书了。
六六叔的成绩好,一直都是全校第一名,有时上课嫌老师讲得慢,故意调皮捣蛋,而当老师提出问题时,他又总能对答如流。老师想杀一下他的锐气,出高年级的题目让他做,他初看一眼,承认自己做不出来,请老师讲一遍知识点。听老师讲过一遍后,同类型的题无论怎么变化,他就都会了。最后老师只得跟他说,班上还有那么多学生,让他体谅。
说来,六六叔在求学途中受的唯一阻碍,恐怕只有他母亲的刁难了。
二爷爷常年在外面工作,很少归家,回来也不多话,平常家里都是二奶奶安排一切。二奶奶最常说的话是:“说了读书害人,读书反动,你就是不听。你爹是头犟驴,你看你们家因读书遭的罪还少了?”
二奶奶是农村妇女,文化程度不算高,好打扮、有洁癖、话多,爱搬弄是非。六六叔读书时常得躲着自己的母亲——一旦被二奶奶安排去干农活、挑大粪时,就必须赶紧放下书本,不然挨骂尚在其次,她脾气一来,连儿子的书都能给撕了。
后来平哥感叹,六六叔成年后性格有问题,他父母多少要担责。二奶奶喋喋不休,制造障碍,二爷爷也没有好好与儿子沟通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第一句话只问:“是不是第一名?”得到六六叔肯定的回答后,他也不会给予任何奖励,连句好听的话都没有就兀自去忙了。
有次,六六叔想同二爷爷多说几句话求父亲的关注,便谎称自己只考了全校第二。二爷爷一听,不由分说就动手打了六六叔,后来发现儿子的成绩其实是第一,脾气又上来了,质问六六叔为何要撒谎,要不是我祖父出面阻拦,恐怕六六叔还得再挨一顿打。
六六叔小学毕业那年,我父亲以优异的成绩从高中退学。那时祖父身陷囹圄,家中无米下锅。此前我父亲多次提出退学,祖母不允,说咱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学生能进高中不容易。父亲便故意逃课,却被人发现他躲在后山边哭边看书。祖母性格坚毅,说就算乞讨也要供我父亲上学,要不然对不住祖父。有次,父亲偶然撞见祖母挨家挨户求人借钱,被人大声呵斥,说就算拿钱打发给叫花子也不给地主婆。父亲见不得祖母受委屈,就再没去过学校。
祖父回来后痛心不已,叹自己无能。几年后他彻底平反,摘掉了所有的“帽子”,恢复工作与职称。他没有怨念,唯独对我父亲退学的事耿耿于怀,他说儿子心慈又固执,可惜。
此后,我父辈当中能继续读书的只剩六六叔一人,祖父便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侄子身上,亲自教导。六六叔也是争气,从小学到高中,皆是全校第一,唯一的弱势是英语口语,口音有点重,但也比其他同学好太多。那时镇上连一个像样的书店都没有,课外资料更是难以买到,只有学校偶尔印点习题,发几张试卷。六六叔仍然可以仅凭一本教材,将知识点融会贯通。
1984年7月,六六叔在高考誓师大会中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其中一句是:“数年寒窗苦读,今日不言胜负,一往而无前,跟随新时代走向美好未来。”
高考那几天,二爷爷特意从外地赶回来,我祖父戴上了新买的上海牌手表,满爷爷难得穿干净衣裳,还刮了胡子。他们三兄弟谁也没去送考,互相也不说话,却难得坐在一块不吵架,在老家的院子里装模作样地看书,半天也没见有谁翻页。二奶奶在一旁嗑着瓜子,笑话几个大男人小题大做;我祖母忙着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六六叔,也提到我父亲,说他也该读大学;满奶奶在厨房与堂屋间来回走,想做点好吃的给六六叔留着,却只找出来几个大南瓜。
那年的数学试题号称“史上最难”,据说平均分只有26分,有题型答错了还倒扣分,导致很多考生都是面如死灰地走出考场,不少人当场崩溃大哭。祖父非常担忧,六六叔平日要强,怕他心态受挫,便忍不住对二爷爷呛声:“你平时就不能对六六多点慈爱吗?”二爷爷当即扔下书回击:“教子不严,你如何面对先人?”
高考出成绩那天,他们又如往常一样各忙各的,反而是姑奶奶回娘家来听消息。六六叔回来汇报成绩时,二爷爷还是那句话:“是不是第一?”六六叔又一次答:“是的。”二爷爷点头:“是就行了。”祖父难得露笑脸:“恭喜六六心愿达成。”满爷爷说:“蛮好。”姑奶奶说她想她父亲了,要去墓地看看。他们在曾祖父的坟前道:“读书的又读出来了。”
之后没多久,村里传来喜报,县领导、镇领导也来了——六六叔化学满分,物理接近满分,就连最难的数学也拿了高分,包括附加题都做了出来。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先后联系了六六叔,最终他选了清华大学物理系,成为村里自解放后,除工农兵大学生之外的第一位大学生。
那几年,村里人一直夸我们家祖坟好,因为仅隔了一年,平哥也以超过重点线的分数考上了大学,蔡家子孙连续两年金榜题名。
平哥应该就是我祖父梦里的另一颗星子。他是我曾祖父三弟的曾孙,与六六叔同岁,比六六叔还大了些月份。我的曾祖父到四十多岁才成婚,那时他的三弟已经当爷爷了,所以平哥跟六六叔就差了辈分,尽管他们俩后来做了同学,平哥也得喊六六“叔”。二人同班多年,从来都是六六叔稳居第一名,平哥独占第二名。
我喊平哥的奶奶叫“大奶奶”,她也是我最喜欢的几位老太太之一。大奶奶生于地主家庭,重感情,读过书,算术极好,口算、心算、珠算在村里无人能及,并且极为重视后辈的教育,无论儿子还是女儿,都同样送去学堂。可惜她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不是读书的料,只有大女儿考上了初中,勉强读一年就跟不上了。
平哥父母是早年定的娃娃亲,由于平哥母亲娘家条件一般,她十来岁就被送来了大奶奶家。她说自己在娘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她很想读书,只是年纪大了些。大奶奶说,只要想读,哪怕二十岁才进学堂门也不迟。入学后,平哥的母亲学习成绩还算不错,当时有人劝大奶奶,说儿子没读书,让准儿媳攒劲读,不是明智之举。大奶奶就一句话:“我承您的好意,读书的苗子不能废。”
大奶奶四十不到,大爷爷便因病去世了。大奶奶长相出众,又有文化,两个小姑子怕她改嫁,便故意激她:“嫂子您要改嫁也可以,只不过我们的侄儿侄女,您一个都不能带走,家里的一升米、一角钱要留给他们,您只要跨出这个门,我们做姑妈的来挑起这个担子。”
大奶奶当众表态:“我若有心跨过这道门槛,谁也拦不住,激我也没用。我没死,就会管这个家,儿女要护着。哪天我死了,才有脸面拜托两位姑妈出面。到时候我还有条件,得供他们读书,要不然这担子,我可不放心交给你们。”
此后,家里就是大奶奶说了算了。很快,全国解放,家中光景一落千丈,大奶奶便将平哥的母亲叫到身边,说,今时不同往日,自己顶着地主婆的身份,上有公婆,下有儿女,委实再供不起她读书了,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你自己选择,若你以后有心想嫁进来,我砸锅卖铁卖屋卖田也要供你;若你读完书抬腿就走,趁现在咱娘俩还有感情,你回娘家去读,之前的一切都不论了,我还要打发你一个红包。不要急于决定,你可想好了,以后你的男人就是一个农民,不会有出息,而你只要读了书,是有前程的,这种前程不只是谋个差事,还有内心的亮堂。”
平哥的母亲许诺,就算读再多的书,她也是蔡家的儿媳。大奶奶就说了一个字:“行”。
之后,平哥的母亲考上初中,大奶奶哪怕节衣缩食,也全力支持。平哥的母亲毕业后未能考上高中,便回来与平哥父亲完婚,因为她在当时算是高学历,被分配在县招待所当了服务员。
平哥两岁那年,他母亲以夫妻二人没有共同语言为由提出离婚。大奶奶并未反对,说平哥母亲过了门,生了子,日子过不下去了,本身就是自由身,不算违背诺言,法律允许夫妻可以离婚,便劝说自己儿子放手,不要闹得失了体面。为此,平哥的父亲后来多少有些记恨自己的母亲。
离婚一两年后,平哥的母亲又偷摸回来,趁人不注意将平哥抱走了,而后带话过来,说大奶奶多少是明些事理的人,该理解她的爱子之心:“我工作稳定,爱人是单位司机,娘家世代贫农,根正苗红正当权,可蔡家是地主,我儿子在这种成分的家庭里生活,不可能有机会读书。”
大奶奶听后,雷霆大怒,蔡家人出动,又去将平哥抢了回来。大奶奶说,她抢孙子回来,不是为了争口气,而是要实实在在地培养一个人:“可不是容易的事,不光只是读书,还有做人的道理。她不偷摸着抱走孩子,我不介意与她有商有量,毕竟她有能耐。哪想到她太有能耐了,有能耐到不顾一丝情面,那我这个老太婆比她更有能耐。”
村里人如今还在讲,六六叔是天才,怎样都会把书读出来,而平哥能读书,则多亏了大奶奶。
平哥刚出生没多久,学校就停课了,孩子们个个欢呼不用上学、只要搞劳动就行,大奶奶却天天在家发愁:“这怎么得了,要老命了。”
尽管家里条件艰苦,大奶奶还是省下自己的口粮,偷摸给隔壁院子的老秀才送去,让他教平哥。老秀才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当不了饭吃”,大奶奶却说:“莫说丧气话,天塌不下来,哪能没用。学堂不开门,我送私塾,私塾不准办,就打游击!”
我祖父当年被错划为右派、以“戴罪之身”返回讲台时,很多人都避之不及,纷纷与他划清界限,大奶奶却大张旗鼓地走进他的教室,坐在讲台下听课。待祖父讲完,她起身鼓掌——而以往公社领导讲话,众人拍手,大奶奶要么在下面打瞌睡,要么说手上长了冻疮。祖父眼眶泛红,大奶奶给他递上一支粉笔:“他三叔,不要紧的,哪一代都会有读书人。”
在我祖父和大奶奶等人的奔走下,学校教学工作逐渐回到正轨。后来大奶奶说,那几年四处吵吵嚷嚷,好不厌烦,唯有读书声悦耳:“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要死的,唯一还能有点用处就是要想方设法给孩子们留一条读书的路,所谓‘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如此才有希望。”
平哥的父亲在离婚几年后再娶,那是一个说话做事都很尖酸刻薄的女人。刚来那几年,她未能生育,对大奶奶有所忌惮,就装成贤妻良母。大爷爷去世时,大奶奶哀伤过度,整日以泪洗面,导致了眼疾,后又靠日夜做针线活养家,彻底伤了眼。等她一失明,平哥的后妈立即公开说自己终于翻身做了主人:“老瞎子没用了,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现在我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
于是,读书的平哥有了干不完的活,晚上睡觉连床铺都没有,只得蜷缩在打谷桶里。为了不让大奶奶担心,他不敢出声,默默流泪。大奶奶却什么都知道,摸着黑来到他面前,让他忍:“大丈夫能屈能伸,这辈子有些苦不得不吃,毕竟奶奶确实靠不住了。”
尽管平哥一忍再忍,可当他要考高中时,他父亲却说:“以后你没得书读了。”后妈则在一旁幸灾乐祸:“这是你爹做的主,你读书我们受了那么多累,我可没说什么。”平哥感觉天都塌下来了,只得去求大奶奶做主。大奶奶没有多大反应,她心平气静地告诉平哥:“奶奶不中用了,说不定就要死了,先瞧个清楚再做打算。”
这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几日后,平哥的两个姑妈接到大奶奶的消息,连忙赶回娘家,找到我祖父以及四爷爷。两姊妹不管不顾,直接在泥泞的路边跪下哀求:“三叔,四叔,我们那个没出息的弟弟不肯供平儿读书了,他不听娘的话,任由婆娘唆使。眼下只有您二位出来做主,事情才有得转。”
祖父同四爷爷连忙扶起她们,一起来到平哥家,放了鞭炮,大声嘲讽平哥的父亲:“恭喜你出息大发了,自己不长进就罢了,还要亲手毁掉读书的苗子,拿屁股当脸面,了不得。”
我祖父拍着桌子问平哥父亲:“就问你一句话,这个儿子你要还是不要?要,就得供他读书,不要,就交由我们安排。”四爷爷也补充道:“到时候这个儿子就跟你无关了,别指望捡现成的。”
平哥的后妈跳出来想说什么,祖父指着她骂:“你担不起责任!”
大奶奶在里屋听了,对自己两个女儿说:“蔡家还有人,平儿还姓蔡,没事了。”
原来,她是想看看蔡家还有没有人出面干预孙子读书的事:“若是没有,那这个家就败完了,我去求平儿他娘,这把老骨头给她磕头认错,说自己当年抢错了,现在把人送了回来,只要她肯供孩子读书,让我做什么都行。”
平哥最终得以继续上学。
1985年,平哥参加高考,离当年清华的录取分数线差了20多分,遂报考了西北工业大学。本该稳操胜券的事,却因为当时招生工作较为混乱,直至录取结束,平哥仍未等到录取通知书,查询相关信息时才发现是档案“被弄丢了”,就这样错过了第一志愿。好在平哥最终上了大学,读计算机专业,学校后被拆分合并,跟着并入了湖南大学。
平哥考上大学,大奶奶没有办酒,只请自家人吃了一顿便饭,说要省下每一分钱让平哥完成学业,又叮嘱平哥考上大学并不意味着一切都会好,让他摆正心态:“不管好赖,你大胆去。”
1985年,村里考上大学的还有老田,他被当时中南工业大学(中南大学)的粉末冶金专业录取了。
高中时期,老田与六六叔、平哥同校不同班,也是班上的第一。他父亲在食品站杀猪,他又是家族头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没人能管,一直是野蛮生长:“从小就张狂,爱出风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在学校可比你六六叔和平哥他们要活跃多了。”
单看外貌,村里人都说老田更有“官相”——六六叔与平哥体型瘦弱,个子不高,斯斯文文,而老田身材高大,面如方田,浓眉大眼,说话中气十足,就连平常走路都很有气势。他从小就敢和一切大人辩论,“管他什么辈分,说得不对就该立正听讲”。
曾有大爷劝他:“看你样子以后怕是要当将军,练武就行了,读书干嘛那么厉害?”还在读小学的老田毫不客气,挥舞着手中的书包:“那要照您说的去指挥打仗,小兵会被揍得屁滚尿流,不读书连兵法、地图都看不懂,指东打西还想当将军?当草垛子还差不多,抽您的烟去吧。”
老田为人热情,时常放学后背着书包和田间劳作的农人聊天,见到有人忙不过来,会热心地上去帮一把,就算被人说是“帮倒忙”,他也是笑嘻嘻地说自己只是好心办坏事,不了解实际情况,果然实践才能出真知。
去长沙读大学之前,面对前来道贺的人,他都是谦恭接待,最后在饭桌上举杯敬在场的人:“我以后一定会造福家乡,让乡亲们不再受穷、受苦。只要有我在的地方,但凡有欺软怕硬、世道不公的情况出现,我会站出来。”
80年代,读个中专都要办大酒,何况村里一下出了三个重点大学生,更别说其中还有一个清华的。六六叔、平哥和老田三个人接连考上大学,村里一片沸腾,好不热闹,连着好些天敲锣打鼓,鞭炮齐鸣,还放了露天电影。
当年六六叔还未动身去北京,就有人说他以后肯定会进中央,“不知比他那个当县太爷的爷爷强哪里去了,县长算个什么”。后来更是传得神乎其神,说我们家不但屋场风水好,虎溪山的祖坟更是福泽子孙,甚至有人会在我们老宅门前挖土带回去——门前总是被挖出了一个大坑,一旦填上很快又被挖空。不过,这种“盛况”我未曾得见,因为那时我尚未出生。
几年后,我刚满月,就有人来抱着我看相——他们对这个家的孩子很是关注,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都在看我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六六叔,以至于他的名号一直在我耳边挥之不去。还有人专门跟我讲,六六叔不喜欢孩子,但那年他从清华回来,唯独抱了我。
我上小学时成绩不错,虽说很少拿第一,但也稳居前三,各种奖状没少拿,却很少得到表扬。大人们见了成绩单也就瞟上一眼,说“还得努力赶上”,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有这么一个叔叔要我“赶”。
就连一向清冷的祖父,只要有人提及六六叔,也会喜形于色,与对方闲聊一小会儿。有人曾为了哄祖父开心而故作调侃:“都说蔡老师桃李满天下,有教无类。在我看来,实则私心大了去了。也不怕您生气,纵观您的整个教育生涯,数来数去,最好的两个学生就在您自己家,一个是您侄子六六,还有一个就是在您怀里撒娇的孙儿。”
祖父毫不掩饰骄傲:“六六可不是哪个老师能教出来的。”而对于我,他却不甚满意:“至于怀里这家伙,不否认孺子可教,但和六六比,到底差了点成色,需多加调教。”
记忆中,祖父从未因学习奖励过我,每次学新课文,只许我读两遍便马上要求背诵,背不出来就打手板。他说六六叔读两遍就能背得滚瓜烂熟,数学从来都是满分,完全不用他操心。村里其他的孩子也颇受困扰,一旦成绩不好,就会遭到父母呵斥:“我看你给六六提鞋都不配!”当初我有一位同学,压根不认识六六叔,以为父母这么说是想让他考66分,有次他的一门成绩刚好66分,便昂首挺胸地回了家,将成绩单往桌子上一拍,结果挨了顿打。他父亲边打边骂:“人家六六是一方荣耀,上的清华。你倒好,考66分还回来邀功!”
不光在村里,在学校也一样,每次在学校遇到新老师,他们一看我姓蔡,就会问我认不认识六六叔,即便我后来去了县城读书,依旧摆脱不了这个问题。起初,我会如实说他是我叔叔,他们便无一例外地感叹“他天生是读书的料”,继而叮嘱我可万不能丢他的脸。有次我忍不住问老师,怎么到哪里都有人提六六叔,老师回答干脆:“说勇攀高峰,珠穆朗玛峰谁不知道呢?”而我心里多少有点不服——这个山,我就非爬不可吗?
再后来有人问及,我就说不认识六六叔了,因为祖父对我说:“做自己,脚踏实地。”他也及时意识到六六叔被“神化”对我们这些后辈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他一向反对“造神”,便跟我讲曾祖父的故事,说曾祖父本来也是可以进“清华学堂”的,当时他有三个选择——清华学堂、赴日留学、国内新学师范,可他选择了读师范。祖父告诉我,读书从来都不是为了享福,甚至是为了吃更多的苦,有些东西只有读了书才能看得到,只有读了书才会想着去改变:“真正的读书人其实很苦的,寒窗苦读最是难忍孤独,总是一个人在幽暗中摸索,要用一生去参悟。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既要思考自己如何面对天下苍生,又要思考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
祖父总说,读书好坏与一个人能否飞黄腾达没有必然联系,一个人要想在复杂的社会上混好,其实更多的是要靠钻营,但祖上不愿后辈成为蝇营狗苟之人,哪怕一生平庸都好:“即便中国最好的学府也会有头名和倒数,会有失败者,会有名利徒,会有投机辈,会有邪魔外祟。那里从来不是保险箱,不是聚宝盆,不是法外之地,不是道德高地,也有自己的名利场。”
那时我年纪小,这番话听得一知半解,村里人更是完全不懂。他们只盼着村里的三位大学生毕业后都能升官发财,即便一时不能带来好处,至少也能满足一下大家的虚荣心。多数村民不知道何谓“核物理”和“粉末冶金”,还以为“计算机专业”就是造计算器。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吹牛,有人与外村人发生矛盾时,甚至还曾搬出六六叔来警告对方:“你少跟我撒野,我们村的清华生学的可是核物理,我慈悲为怀,不忍涂炭生灵,不然发封电报通知他造个核弹,‘轰’的一声,转头你们村就完了。不止如此,哪天他当大官了,一声令下就让你们村并入我们村!”他们对粉末冶金的理解则是:“以后你们家磨面粉,人家家里磨金粉,就问你哪个气派?”然后又说:“若没有平哥造计算器,你们只能拨算盘。”
当年清华大学的本科还是五年制,1989年,六六叔与平哥、老田在村里人的夸耀中,一起毕了业。六六叔提前回了一趟村里——如今想来,那也是他迄今为止唯一一次衣锦还乡。
六六叔刚一回家,陆续有人送去了鸡蛋、砂糖、腊肉,说以后有机会去北京了,让他多关照。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公费读书,国家包分配工作,“不用说,他肯定会被重用”。而六六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知家里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的亲戚,都说是看着他长大的。
然而,六六叔的分配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他被分到西安的一个厂子里,名义上是做工程师,实际就是个打杂的,跟领导职务毫不沾边。村里人知道后,瞬间炸开了锅:“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就算是刚起步,至少也得是个县长,咋混厂里去了?怕是再难翻身了。”
很快有人传,六六叔曾向他人吐露过,他自从进入清华大学后,浸在骨子里十几年的骄傲,很快就荡然无存。在大学里,他成了最不起眼的那一类人——外表不出众,又无任何才艺,也不善交际,很少参加社团,刚入学时就连普通话和英语口语都稍显吃力,不招女生喜欢,也没交什么朋友,只能泡在图书馆里看书。六六叔本来一直在准备赴美留学,读物理专业研究生,最终未能成行。
在西安工作一段时间后,六六叔写了封长达五六页的信回来,言辞情真意切,说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西安,有种骤雨初歇大梦一场的恍惚。西安终究只是暂居之地,他不习惯西安的饮食,但这不是什么大事,他能克服一切困难,仍会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不被一时的挫折压垮,让家人不要为他担心,更不要去西安看他,“如果你们来了,我会不知所措,等我情况好一点,我会带着爸妈游遍中国每个角落”。
二奶奶拿着信到处炫耀,夸自己儿子孝顺,却无人理睬。自从确认了六六叔是在厂里上班后,短短几个月,村里人对他的态度与之前截然相反,二奶奶家从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只有我祖父认为人生的际遇起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对于六六叔的工作,他说:“六六不欠任何人的,就算是自己父母,也不能因为孩子一时受挫,就掏出算盘来一笔一笔地算账。要告诉六六,不要背负任何思想包袱,清华是座高峰,但人过生活,总是要下山的。”
平哥的分配结果也是一言难尽——六六叔好歹被分配在省会城市,工资也还算可以,他则被分进了县城的水泥厂。厂里员工的学历普遍不高,就连管理层人员也多为初中生顶父母的职进来的,厂长也只读了初中,高中生屈指可数,大学生更是罕见。
大学四年,平哥想着自己读书不易,一天都不敢懈怠,苦心钻研技术,翻阅国外文献,其专业成绩在系里一直排前几,若是家庭条件好一点,兴许就去国外读研了。“但转念一想,当时计算机技术在国内算是刚起步、奠基,互联网更是一片空白,未来中国计算机行业大有可为。如此即便自己不出国,也有用武之地,期待着毕业后大干一场,却没想到分在水泥厂,工资待遇不如一些普通老工人我不在乎,但厂里找不出一台电脑,我联系了整个县城,也没有一台可以供我使用的电脑,我忍不住问自己,那么艰难地读书到底有什么用?”
当然,平哥最在意的还是大奶奶。他知道自己和六六叔自从上大学以来,一举一动在村里都备受关注,时常提醒自己不要给大奶奶丢脸,要争气,但凡在学校取得了一点成绩都会写信回来,让人念给大奶奶听,他坚信只要自己努力,就一定会有好结果。
有人得知平哥的工作被分在水泥厂工作后,便断定他和六六叔“掌不了权”,继而跳出来落井下石,摇头晃脑地引《桃花扇》中的戏词评价我们家:“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六六叔远在西安,眼不见为净,但平哥就在县城,时常会回来探望大奶奶,每次听到闲言碎语都难过不已。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个不明事理的后妈,当年他被后妈针对时说的那句“等将来”,如今也被后妈拿出来嘲讽:“还以为你的‘将来’能翻天。”
不仅六六叔和平哥如此,“长着一副官相”、能说会道的老田,也没能谋个好差事。
老田说,自己刚进大学的时候的确“土得掉渣”,那件由村里老裁缝随意缝制的西装,才挤了半天火车就变得皱巴巴的,一到学校就被同学围观取笑,说他穿得不伦不类。老田全不在意:“外表只不过是受制于环境,就说我们村的老裁缝,没读过书,没进过城,出国考察就更不用说了,但人家还是摸索着做出了西服,至少思想不僵化,摸着石头过河,从无到有,这可是很了不起的。”
学校有人给老田取外号“田土包”,室友抱不平,要找对方算账,老田自己倒是不恼怒:“我在农村见到很多人都有这个毛病,咽不下一口气,总因口舌之争纠缠老半天,浪费时间不说,弄不好还会大打出手,不值当。”那人后来又调侃所有的农村人,说他们上不得台面,老田就不客气了:“你不过是红漆马桶——外面光,我再怎么土,也同在这个大学上学,比学识,比志向,哪怕当即决斗,我一点都不怵你。你的台面,农村人拿来当茅厕板都嫌脏。”
往后,老田努力练习普通话,学英语,参加学校各种活动,唱歌跳舞、演讲写作都没落下,又成为校学生会骨干,参加各种社会实践活动,很多提议被多家单位采纳。每次放假回村,老田都会带回很多学校的照片,去中小学讲课。他不教课堂知识,说若是自己讲两堂课就拍拍屁股走人,难免有显摆的嫌疑,对不住坚守的老师:“但我也要显摆,让你们看看大学的样子,只要肯奋斗,那道门不会阻拦农家子弟,哪怕是清华大学。”
想给村里的孩子“开一扇门,凿一扇窗,人看见光亮才有勇气,就算爬也要爬过去”的老田,大学毕业之后消失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满身疲惫地回到村里。休养了一段时间后,他往日的气势就又回来了,面对村里一些人的冷嘲热讽,他扶了扶眼镜就开始骂:“我们再差,还能差得过你?我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你听得懂?还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几个字你认得全?”
老田说,那时的他们还年轻,“不就是一点小挫折?我相信我们能排除万难,涅槃重生”。
率先破局的是六六叔,他在西安仅待了半年,便决定跨专业考化学研究生。他边上班边看书,最终以第一名(超过清华录取线)的成绩被广东一所重点大学的化学专业录取——他当时意识到广东作为改革开放的排头兵,去那里更有利于创业,没有选择继续考清华大学。
学校考上了,可厂里的领导却扣着六六叔的档案不肯放人。六六叔聪明不服输,却不善言辞,更不愿与人发生冲突,于是给我那位在法院工作的姑奶奶打了个电话,问这个事情怎么办。姑奶奶得知后,说这是好事,既是好事,自然就好办,让六六叔不要焦急。
几天后,姑奶奶只身一人去了西安,与六六叔的厂领导进行交涉。对方那边坐了五六个人,有人抽着烟,给姑奶奶来了一个下马威:“你一介女流,谁领你坐的火车?”姑奶奶当即面无表情地掏出纸笔:“此话我记录在案,还望你大丈夫敢做敢担,到时候要认。这种厂子,不整顿能有什么前景?”
对方这才意识到姑奶奶不是那种好欺负的乡下妇女,连忙道歉,说开个玩笑,多有不妥。厂长也赶忙出面转移话题,说六六叔未经厂里同意,擅自考研,确实违反了厂里的相关规定。见厂长表态了,有两个人大概是想拍厂长的马屁,直接站了起来,与姑奶奶针锋相对:“道歉归道歉,但厂子是属于国家的,当前效益很好,整不整顿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姑奶奶抬头望着对方道:“你们也知道厂子是国家的,那你们知不知道人才也是国家的?”见对方默不作声,姑奶奶继续道:“全国硕士研究生统一招生考试,是由国家考试主管部门和招生单位组织的,只要考生符合考研报考条件即可。考生通过国家审核,光明正大走进考场,凭自身实力考上学校,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阻挠国家选拔人才。你们只有配合的份,还想吃拿卡要为难学子不成?”
厂领导说不过姑奶奶,便推脱此事得“上面”发话才行。姑奶奶懒得废话,起身就要去市政府。临走前,还撂下一句话:“实在不行就去北京走一趟,我自己会坐火车。”
后来,市领导接待了姑奶奶,聊了几句后,说虚心接受意见,当即批示让厂里放人,并夸赞姑奶奶一个人就顶了半边天。多年后,仍有人感激姑奶奶,说那时厂里想卡人就给卡得死死的,自从她来了一趟,情况才有所好转。
如此,六六叔便成了村里的第一位硕士研究生。那时村里读过高中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有些小学老师只有初中学历,多数人乍一听“硕士研究生”,都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直到有人作出解释:“就是比大学生还要高一个档次,人中龙凤,前途无量。”他们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么说来,六六他不是无能之辈啊。”那语气听起来,好似六六叔之前考的不是清华大学,而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突然上进了。
村里人又开始盘算着六六叔何时能当大官。有人特意打探我们那里的镇长、县长乃至市长是何学历,得知没有一个人的学历比六六叔好、而研究生更是少之又少时,他们又觉得自己脸上有光了:“起步如此之高,纵然再差,也有七七八八,加官晋爵不过是顺其自然。”
对此,我祖父也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当年真如戏,今日戏如真;两度旁观者,空留冷眼人。我们家不宴宾客,楼也不高,塌了也属正常,谁家楼能保千秋万代?”
当一个家庭或一个人得势时,即便说话再难听,也无人计较,就算要计较也得等到失势时痛踩一脚。被冷落了一年的二奶奶又开始喋喋不休了,家里的蔬菜水果也无需买了。
六六叔研究生毕业后,被分在了广东省政府任职。村里人掰着手指算:“这是村、镇、县、市,然后才到省,跨越了多少级,这不是一步登天是什么?看来硕士研究生大有用处。”于是他们又转头告诉自家孩子:“光读大学还不够,读硕士才能像坐火箭一样飞升。”
此时,村里的劳动力已经开始陆续南下广东打工,即便在火车上的厕所旁挤了十几个小时动弹不得,也依旧底气十足,逢人就吹嘘自己在省政府是有后台的,“关系可不一般”。还有所谓的亲戚到了火车站后,特地要提着蛇皮袋去省政府门前转一圈,说六六叔会接待他们。改革开放方兴未艾,却也鱼龙混杂,还真有人打着“省政府有人”的幌子,承包到了一些小工程。那些人回来后会专程来探望二奶奶,明明八竿子打不着都不是一个姓,也一口一个“二娘”。
他们盘算着,六六叔不到三十岁就在省政府任职,以后指定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
得知六六叔考上了研究生,平哥心里难免失落。虽说六六是他的叔辈,但二人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难免会有对比。其实平哥的成绩若是在其他学校,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但因家里有个六六,他便显得有点黯淡了。
平哥也想过考研,但那时在国内读计算机的研究生意义不大,出国,经济条件又不允许,想跨专业,没有六六叔那般能耐,只能继续耗在水泥厂,走一步看一步再做打算。苦闷时,平哥找大奶奶谈心,说自己白费了她的一番苦心,读书看来一点用都没有,早知道还不如安分干活,这样至少奶奶不用受这么多苦,也许现在就能享孙子的福了。
“当然有用,读书不看一时,看一世;不看外在,看内里,当年我跟你妈就说过,读了书的人是有前程的……所谓智灯已灭馀空烬,犹自光明照十方,平儿你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心里一定要敞亮,照着自己,也照着旁人。”大奶奶说。
平哥知道奶奶是在安慰自己,虽然他平日谨小慎微,却也是内心骄傲之人,想要出人头地,有份体面的工作,衣锦还乡,为奶奶争气。他低头叹息道:“读书有用,是我没用。”
大奶奶伸手抚摸平哥的脸:“我现在看不见你的脸,想着一定委屈极了。照你这么说,奶奶也是读了书的,花了不少钱,是我们那里唯一放脚的姑娘,却一样要嫁作人妇,辛苦劳作,守寡,眼盲,儿有嗔怨,无退休金,足不出户。这样的奶奶,在你眼里也是没用的吗?”
平哥摇头:“不是的,我就想让奶奶能享我的福。”
大奶奶继续说:
“老秀才总怪读书当不得饭吃,而我可喜欢读书了,一个字一个字往脑海里钻,哪天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去,就成为我自己的东西了,别人抢都抢不走,我不用半夜提心吊胆,打开箱子看它们还在不在。”
“记得我刚嫁来你家时,一马车一马车的嫁妆,也算八抬大轿,你家高祖父八十多岁了,身边跟着两个丫鬟,精神矍铄,抽着水烟对我娘家来送亲的人说道:‘唉,这个钱嘛,蔡家倒也不缺,我们主要是听说这个妹子读了点书。’于是我在拜堂时,主动背了一首白居易的《赠内》。老太爷高兴了,喝了一大碗酒,说我能抵百亩田。要我说,自从你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我就认为自己在享福,从没感觉到苦,你要信奶奶。”
平哥听了大奶奶的话,这才松了口气。
没多久,平哥在水泥厂遇见了一个女孩,没上过大学,是顶父亲的职进来的,还有一个弟弟在读书,母亲也由她来赡养。尽管负担重,但她不愿嫁给厂领导的儿子。平哥问大奶奶是否应允他们恋爱结婚,大奶奶满心欢喜:“要的,只要妹子人好,你喜欢就行。其实说起来,读没读书倒也没有那么重要,读书是为了明理,可如果人家没读书,但也明理,那一定很厉害。至于她家里的情况,人总会有自己的担子要挑,你帮着她挑,她能轻松些,这才是喜欢她。”
于是,平哥便在大奶奶的祝福下结了婚,婚后他再有事让大奶奶拿主意,大奶奶便不吱声了:“我疼自己的孙子,但我可不想垂帘听政,成为惹人厌的老太太,好赖你要跟自己太太商量了。”
嫂子生下一个女儿,平哥向家里报喜:“是个妹子。”家里人丁单薄,平哥的父亲多少有些不悦,而大奶奶大声道:“妹子好啊,我们家的姑娘个个能顶事,以后我就不愁了。”
没多久,水泥厂的效益不好,平哥夫妻俩双双下岗。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也没攒下积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于是他们在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菜。大学生下岗后在小市场卖菜,在那时绝对算大新闻,平哥与嫂子却毫不在意。
有人来摊位前调侃平哥:“老蔡啊,你也就二十几岁,怎么就混到和大妈讨价还价的地步了?”
平哥说:“我目前只不过是在和生活讨价还价。”说着他吆喝得更响亮了:“新鲜的白菜萝卜,大家快来买!”
大奶奶知道平哥卖菜的事,也只说:“秤平斗满,童叟无欺,我就满意。”
“或许是因为奶奶在,又或许是因为我读了书,我想应该二者都有,所以在逆境中我能苦中作乐,踏实平和。”平哥后来跟我说,他自己总觉得要比六六叔好一点,“至少我接受了自己的平凡。”
平哥在菜市场卖了大半年菜,偶然看到有家国有银行在招考,于是抱着试一下的心态参加了,最终从上百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在三十几岁时,平哥终于扬眉吐气,坐着车子回到村里看大奶奶:“读了书的平儿回来了。”
大奶奶仍穿着粗布衣裳,点头认可:“只要不说是银行的平儿回来了,我就满意了。”
老田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后,凭其高学历及过硬的技术,很快在外地一家有色金属冶炼厂当上了技术员,仅用一年多的时间,便靠着独自研发出新技术,被提拔为技术主管,领着好几千的月薪。
为激励自己家族的后辈读书,老田在过年回家时,不惜花一大笔钱,给孩子们每人送了一块卡西欧手表和一支派克钢笔。老田的堂弟与我是同学,我至今仍记得当年他拿出手表和钢笔时的样子。老田对他们说:“知识是财富,能买很贵的东西,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是人的品质、担当还有良知,用钱买不到的,这才是个人修为。你们有知识了,定要谨记惠及他人,不能光只想着自己以及亲朋好友,还要看远一点,想多一点,要能装下更多的人。”
当时村里人给人做工,一天不到十块钱,老田的工资是他们的数十倍,可他却从未趾高气昂,走在田间照样会卷起裤腿帮人干活,扶着眼镜道:“我求学归来,不会再帮倒忙了。”
回去上班后,同事们见老田总是在办公室若有所思,有时埋头写写画画。领导让他有要求尽管提,厂里能解决的全力帮他解决。老田说,很好了,有些问题不是厂里能解决的,而后,他郑重地在信纸上写下:“工业迅猛发展已成必然之势,技术难题逐步攻破,各大城市日新月异。可农业以及农村呢?按说农民早就分到了土地,那是最宝贵的生产资料,尽管他们勤劳苦干,却依然生活清苦,皆因没有统筹发展,如此工业、农业的差距将会被迅速拉开。”
信是心系家乡农民的老田特意写给省政府的。不久之后,他便收到了省委领导的亲笔回信,上面写道:“两次来信及附乡农笺均收阅,社会情况的复杂,世界形势的混乱,都难理解。东欧变色,海湾大战,苏联的倒戈一幕上演出来,未来的变化更难预料。我说处今之世,自救救人之法,只有为民多做实事,多做好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祝尽忠职守。”
老田见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以及对于农村问题的看法与建议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备受鼓舞,又一连写了好几封信,谈及自己对于惩治贪腐、加大农村投入、提高农民收入等问题的看法,“贪腐历来就是百姓的一生之敌,罪不容诛”。
老田说他之前回村时,亲眼见到有农民去镇上交公粮,因未塞烟而遭到一位临时工故意刁难,明明是饱满干净的谷子,硬是被说成掺了沙子的瘪谷。农民捧着谷子不知所措:“政府让我们吃饱了饭,我怎会把不好的谷子交给政府呢?”老田气愤之余,一把揪住临时工的脖子,将其摁在谷堆里:“瞪大你的狗眼看看,这些谷子是不是上好的?随便抓一把就知道,这是用风车筛过好几遍的。”那人觉得丢了面子,转身就叫了一伙混混过来。老田就坐在粮管所的凳子上,点一根烟,指着他们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事情闹多大?我不信有人护得住你们这帮流氓地痞!”那伙人手持棍棒,见体型高大的老田身穿西装,戴着眼镜,毫不慌张,便指手画脚放了几句狠话就走了。老田却没有打算放过他们,他专门找了相关领导,将那名临时工开除了。
当时现场有人劝老田,说他已是“人上人”了:“堂堂名牌大学生,每月领工资,不用交公粮,何况他帮的那个人只是个老农民,家里没有任何背景,子女也没啥用,都是做苦力受欺负的人。而那帮混混都是一些无脑莽夫,专门的打手,万一你被伤着了,得不偿失。”
老田不听劝告,直言对方目光短浅:“人要有血性,大学生更不能少。帮人还要看对方是何身份岂不荒唐?若所有人遇事只图自保,就只能是待宰的羔羊,说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
村里人也以为,老田算彻底摆脱农村了,因为他“鸿运当头”,不但自己能赚钱,娶的老婆也是大学生,有工作,家里还是省城的,婚后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如此一来,老田也跟着洋气了,不再是“土包子”了,他的儿子一出生便是城里人,再没比这更好的命了。
老田的妻子第一次跟他回村时忍不住感叹:“你们这里还真是‘开门见山’,还好你出来了。”对此,老田五味杂陈:“是啊,这里的人一开门就只能见到山,再远就真的很难看到了。好在这深山老林里还出了三个大学生,踏出了一条能看得更远的路,或许还能做得更多。”
六六叔在广东省政府就职,村里人多以他为荣,他自己却不甚满意。那时候流行“下海”,高材生很少愿意进体制内,他的同学要么在国外,要么创业,而他所在部门的同事多为大专生,善于交际、八面玲珑,很快就得到升迁。六六叔只有在单位需要解决技术难题时才会有成就感,而对于复杂的人事关系疲于应对,总感觉自己一天也没干什么事,却精疲力竭。
不甘安于现状的六六叔,如同之前跨专业考研一样,再一次展现出过人的能耐,他不再硬着头皮应酬,做好自己的分内的事后,利用闲暇时间自学计算机技术。不到一年,就从零基础蜕变成为优秀的程序员,他写的一个软件更是卖出了20万元的高价,申请了多项专利。
在90年代初,20万元无异于一笔巨款——那时一个月的工资普遍就几百元,村里出个万元户都是了不得的事,当年我父亲死于工伤,抚恤金也不过3万元。
六六叔赚到钱以后没有买房买车,也不像暴发户一样手持“大哥大”,甚至连件贵一点的衣服都没给自己买,说话还是那般轻声细语。有人当他是要为成家做打算了,可转念一想,“就算娶个仙女也用不了那么多钱,我们做一天工,也就6块钱,实在看不透六六”。
当时,六六叔“参照”的对象是自己清华的同学——在国外的好些同学早就每月拿上千美元了,有的还有自己的实验室;留在国内的同学也有人创办了企业,以后必定是行业里的翘楚。六六叔认为自己东一枪西一炮,像无头苍蝇一样,尽管是在省政府工作,却是可以被替代的。这20万为六六叔提供了足够的底气,他看好中国未来软件开发及互联网的前景,经过一番权衡,决定辞职下海。
就在村里人憧憬着六六叔以后会当 “湖广总督”一样的大官时,他辞职的消息却传了回来,这不啻于大树倾倒,一片哗然。“放着好好的公家人不当,跑去当一个打工仔?”有人道出了心里话,“这下还怎么照顾乡里乡亲,跑去生产什么计算器,怎么不去卖算盘呢?说是搞什么软件开发,软不如硬,天下只有当官才是最硬的。他们家祖坟的笔架山说到底还是远了点。”
听到六六叔提辞职,二爷爷也对他发了一通脾气。他倒也不是反对,而是认为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年过而立却仍未成家,而别人家同龄的孩子基本上都早早结婚生子了。他知道创业非一朝一夕的事,“成功了还好,万一失败影响心境,就容易钻牛角尖”。六六叔说,自己身心健康,一样憧憬美好爱情,也理解父母的感受,只不过创业初始,分身乏术,恳求父亲再给他三五年时间,等到时候成功,自然会成家,生儿育女,孝顺父母。
我祖父也劝说二爷爷,说这个家不要再有干涉后辈婚事的家长了,人本就不自由,好不容易走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家里就不要再牵绊他了,祖父羡慕侄子有自己的主意和勇气。
1998年,32岁的六六叔斗志昂扬,拿出所有积蓄正式创业,开了家软件开发公司,唯一的合伙人是他的妹妹,挂监事之职。为了节约成本,无论研发还是销售、接待,包括保洁,都是他亲力亲为,说是一家公司,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那时的他干劲十足,不觉得累。
有做生意的老乡劝他,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公司要有效健康地运营,该是部门各司其职。六六叔说手头资金不够,也不想靠家里的支持,前期只能单打独斗,直至公司发展壮大。这时人家再次提醒他,说创业者一般都不花自己的钱,有人甚至把公司和个人分得很清楚,即便公司负债,个人也获利。那时正值经济高速发展及产业结构调整的特殊时期,信贷机制不大健全,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些商人哪怕手头有大量现金也会捂严实了,转脸哭爹爹告奶奶地向银行贷款,只要能找关系从银行贷出款来,那就是自己的钱,因而请吃送礼应酬,不在话下。还有些人在国企改制中获利,等到功成名就了,就想方设法地给自己脸上贴金,就算用一分钱撬动几十万的杠杆,也会说是白手起家。
六六叔却说,累一点也没什么,农村出来的人不怕吃苦受累,违规的事他不干,自己没有后台,蝇营狗苟说不定哪天就被秋后算账了,盛极而衰满盘皆输不是他想要的。他坚信只要有技术,就能开发出来“划时代的产品”,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成功。
平哥当上银行的领导之后,算是保住了“体面”,但人到中年,看着各种托关系找他签字贷款的人,也免不了一阵恍惚,“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有时直接拒绝,有时还需掂量”。他自认为人生的成就感不应当来于权力,摆不出领导的架子,也没因为手中有一点权力就趾高气昂,“就算同事抬举,我也不自在,好似也没有自由身,我时常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大奶奶去世了。所有人都说大奶奶没有享到这个孙子的福——儿子和儿媳经常好几天不给她送饭,儿媳动辄让她去城里找孙子,因此大奶奶没少挨饿。而那时平哥正处在人生低谷,为了不让他担心,大奶奶对家里的情况只字不提。平哥不回来时,她就算饿着也不吃,有时平哥回来,大奶奶为了不让他看出端倪,就让我去给她买一袋法饼,等听见平哥进屋了,她才拿出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下,说自己很好。
有次听说大奶奶快要咽气了,我们前去探望,问她有什么遗言,大奶奶说最后想喝一口鸡汤。四奶奶赶忙杀鸡,生怕赶不上了。没想到大奶奶吃完东西,竟然能起床走路了,这时大家才知道她是饿的,便商议让平哥将她接走。大奶奶死活不肯,说孙子刚成家,负担重,不能再给他添乱。后来大奶奶的女儿知道了,回来大哭一场,然后接走了老母亲。
等平哥一切都好了,想接大奶奶走,大奶奶却溘然长逝了。平哥悔恨不已,他左思右想,认为一个家族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人,尤其是男丁。他说倒不是重男轻女,对女儿也是悉心培养,吃穿用度一样不少,为激励她读书,还将六六叔的日记给她看,“只不过目前在农村,传承家业、祭祀先祖等诸多事情,就算女孩想做也做不来”。
就在所有人都传平哥即将再次高升、有可能当行长时,他却为了生二胎,辞去了银行的工作。不同于当年从水泥厂下岗的光景,如今他手上有了本钱,在新世纪到来之前,投入全部身家,在县城开了第一家电脑培训学校,“辗转多年,好歹算是回归了本专业”。
平哥办学的首要目的毫无疑问是为了赚钱,但同时也考虑到农村孩子能上大学的毕竟不多,升不了学的,要么进厂,要么去工地,尽管多是在城市打工,但只能干体力活,工作环境如此,消息也自然闭塞不通。他认为,电脑以及网络技术往后一定会成为生活以及工作的必备工具,哪怕农村孩子没学到高端技术,但通过网络了解外面的世界也是好的:“我不想网络时代到来,农村的孩子们却浑然不觉,课后仍在喂猪砍柴,到时候怕是连高考作文题目都看不懂。因为出题的老师,多数各个重点中学的名师,他们生活在城里。”
平哥想着六六叔在广州开软件公司,便将一些有计算机天赋的学生介绍过去,一来给六六叔输送人才,二来也让学生能够获得更大的成长空间,算是叔侄俩互惠双赢。可平哥说六六叔对他推荐过去的学生压根看不上,“就算有两个凭着技术留下的,也不大受待见”。
进入新世纪后,互联网迅猛发展,电脑不再是稀罕物,比平哥之前预计普及的时间要快得多,快到连他的电脑学校以及师资水平亦未能跟上时代的需求。平哥承认自己过时了,“感觉一代人,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被淘汰了”。
于是,他关了学校,张罗着做点小生意,倒也是吃喝不愁。
老田在与省领导通过几次信后,终于还是下了决心,遵从内心的选择。省领导号召老田回乡创业,带动当地百姓共同富裕,他大受鼓舞,揣着10万块的积蓄回来老家创业。
老田本打算在县城办一家工厂,回来之后才发现当地的营商环境远不如长三角及沿海开放地区。选址刚完,各部门轮番前来指导工作,项目审批困难重重,要来回跑很多次,炉灶未起,钱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老田苦不堪言,但他不愿意再去找上面的领导,不然有扯大旗作虎皮的嫌疑,那些有关部门看着也是在走正常程序,并未明确告知不给办理。
知难而退不是老田的作风,“就像考试,难题放最后,先把简单的分得了”。一气之下,他干脆回到镇上开了家养猪场,盘算着前期只要略有盈余能维持日常运转就行,带动农民的创业干劲,一同谋出路、攒经验,到时候就算猪场的利润再大,他终归要退场将它转出的,养猪不过是他回乡带领农民创业的一次尝试。
老田不认为养猪是简单的事,尤其是规模化养殖,前期准备阶段,他便去农学院与专家商议合作,决定引进先进技术,采用生态养猪模式,改善猪舍环境,随时检测疫病,减少环境污染,先尝试自动喂养,再逐步扩大养殖规模,繁殖、饲养环节全程把控,实现自产自销。前去参观的人,说老田将养猪场打理得比他自己住的地方还干净。
前期的几十头猪膘肥体壮,老田满意地看着它们说:“等猪场形成规模,肉价下降,村里就不会有一辈子只吃过几次肉的女人了。”老田口中的女人就在我家院子附近,大家都说她“一辈子很少吃过有眼睛的菜”,直到她死了,家里才宰了一头猪办酒席。
1998年,老田为养猪场谈好了销售渠道,正准备将养好的猪推向市场时,金融危机爆发,猪肉价格大跌。此时老田仍信心十足,说困难只是暂时的,市场涨跌符合经济规律,重要的是要沉住气,扛过去就好了。为节约成本,他亲自开拖拉机去县城送猪。有次拖拉机在路上侧翻,他身受重伤,一只眼球被摘除。在此期间,老田的妻子提出离婚,带走了儿子。
老田后来对我说,或许当初他前妻说的是气话,更多是埋怨他过于理想主义,瞎折腾,或许哄一下就好了。可他心高气傲,认为妻子不该在这个时候指责自己,更不该提出离婚,“就算只是闹一下,那种情况下,我无法忍受枕边的人指责,真是伤了心,我不羁绊她”。
这次回乡创业,老田不仅妻离子散,失去一只眼睛,还欠下十几万元的债务。他在病床上忧心忡忡:“物价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下跌,农民更是落不着好,他们不懂什么经济规律,就是在乡里老老实实喂一两头猪赚点生活费,现在肉价下跌,他们更吃不起肉,受苦的到底还是底层百姓。”至于欠的那些钱,老田说每一分都会连本带利还:“不为什么,就因我读过几年书。”
可他不知道的是,因六六叔和平哥相继辞职,以及他养猪失败,村里人早已换了副嘴脸,“欠那么多钱,连老婆都跑了,拿什么来还?读书要是有用,他们三个怎会如丧家之犬”。
后来我问老田,嘲笑他最狠的人反而是那些他心心念念想帮助的人,有没有感到悲凉?老田摇头,说他老了,想法也会经常变化,但有一点他是想得明白的,就是人不要轻易动摇自己的理想,即便现实不尽如人意,也不能否定自己迁怒他人:“有些人受制于环境,认知受限,容易被人煽风点火,因而显得极其愚笨。但他们也是众生,更需要点化、帮助。”
老田再次离乡时,没有任何怨恨,也未丧失斗志:“还有一只眼睛看路,老天待我不薄。”身体痊愈后,他抓起一个编织袋去了广东,然而几经辗转,却始终未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很快大家就知道了,下海的六六叔很不好过——他把事情想简单了,以为开公司也会像他最初卖软件那般顺利,但之前之所以能以高价卖掉软件,是客户看中主动前来购买,算偶然事件。而运营一家公司,无论产品有多好,必须要打通稳定的销售渠道。六六叔完全不懂销售,他去推销软件,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怪客户肤浅、不懂技术,只认那些花里胡哨铺天盖地的宣传。感到力不从心六六叔,一狠心一咬牙,招了一批人,却又不懂管理,他为人也不够大方,无论大小事都吹毛求疵,过度干涉,导致公司业绩依旧上不去,坐吃山空。
公司苦撑到千禧年,他和所有人一样对新世纪的到来满怀期待。互联网泡沫与新世纪一同到来,但六六叔没有雄厚的资金,不会左右逢源,不会口若悬河,更没有逢凶化吉天降贵人的运气,他亏掉了所有家底,还欠下了不少钱,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华盖逢空。
此时他的大学同学们或在天上满世界地飞,或在科研领域成绩非凡,而他提着破皮箱,兜里只有几百块,在绿皮火车上站了十几个小时,疲惫不堪地回了家,本就稀疏的头发也消失不见了。
二爷爷并未指责六六叔,只问儿子能否安定下来成个家,随便做点什么都好,哪怕是去教书。六六叔说自己没那个打算,他才三十几岁,第一次遭遇失败,不会认命,就想找家里借点钱。
二爷爷苦口婆心道:“若你想要结婚,家里有钱;结婚后想再创业,我也能想办法。”
六六叔不愿意将事业和婚姻混为一谈:“婚姻不是收容所,作为一个男人,失败了就一头扎进婚姻里,然后顾影自怜,这样对双方都不公平。再说一个人只有成功了才有选择权。”
见儿子冥顽不灵,气得心口疼的二爷爷便将他赶出了家门,让他以后没有对象就别回家。
虽说褪去了光环,但清华毕业生到底是比一般人强多了,六六叔再次回到广州,很快就找到了一份月薪过万的工作。那是2000年,广州房价均价不过4000元左右,按说他只要安心上班,用不了几年,就能在广州全款买一套房,达到村里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人生高度。然而,当他攒够一二十万后,便又辞职创业。那时他主要钻研无线通信技术,并发明了相关专利,虽然技术先进,但公司依旧没有起色,再次面临倒闭。他不得已,只得四处筹款,但他没找自己同学,而是找了村里人。
就在六六叔、平哥和老田三人处于人生低谷时,村里几个初中没毕业、曾经去广东找过六六叔的青年,凭着“头脑灵活”在外面承揽工程,逐渐混出了点名堂,摇身一变,成了村里的“大老板”。他们脖子上的项链越来越粗,裤腰上的钥匙越来越多,说话的底气越来越足,就连他们的父母也在村里耀武扬威。他们回乡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处炫耀,有的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打电话,有的特意去拜访小学老师,感谢老师们的用心栽培,有人甚至点评六六叔,说他主要是选错专业了,“学什么不好,学‘物体’,谁都知道‘物体’那东西不行,不赚钱”。
村里将他们当成了新靠山,很多人去他们工地做事,每次他们回来都是前呼后拥。众人也跟着他们一起嘲讽大学生:“什么清华的,中南大学的,还有什么学校的,还不是没升官发财?初中没毕业的老板,照样资产上亿,手底下管着一帮大学生,让他们向东就不敢向西。”
儿时我吃不饱饭都不愿意开口向村里人求助,六六叔向谁借钱不好,却偏偏找上他们。
见六六叔主动找到工地上来,那些人嘴上说全力支持他创业,一次只借个几千、万把块,六六叔也是双手接了。没想到他们只是想踩着“清华生”的招牌给自己脸上贴金:“这个社会资本才是一切,读书无非是一些没有能力的人自我催眠的手段而已。清华大学毕业的人又怎样?照样缩起头向我们借钱!说来我真不怕他不还钱,不然到时候找清华大学要。”
后来我跟老田说自己想不通为何六六叔几千块钱也找人借。老田告诉我,一个人创业到最难的时候,莫说几千块,有时为了几百块都恨不得向人下跪,跟是否有骨气无关,就一心想把事情办成,脸面、自尊、名声都不重要,更难的是求了很多人,仍一无所获,“这时候吃饭反而没那么重要了,大不了就饿死,失败的滋味比挨饿要难受多了”。
六六叔借钱的事当天就传回了村里——普通人缺钱自然正常,但他可是清华生,要当大老板的人,是十里八乡的骄傲啊,他怎能缺钱呢?国家不管他吗?怎能向苦力出身的小学毕业生借钱呢?六六叔就这样彻底跌落神坛。这事如今想起来,我依然感到一阵窒息:从小优秀的人,似乎没有休息的资格,也没有资格可以失败,他们必须处处冒尖,若是平凡,就意味着耻辱。
尽管六六叔放低身段,村里能借的人都开口问过了,包括平哥的小舅子。但他公司最终也没能办起来,还是以负债告终。他只得再次打工还债,虽然月薪依旧上万,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个水平的薪水在村里人眼里不算稀奇了。
二爷爷在1995年左右便卖了老房子,举家迁往外地。六六叔风光时,二爷爷在村里是令人尊敬的“六爷”(在家族排行老六),每次回村,还没进院子就被人接了去,吃住不用发愁,要过好些天才能回到我们自己家一起吃顿饭。而等六六叔年近不惑依旧一事无成,二爷爷再回来,除了我们自家人,已无人问津,那些人甚至在背地喊他“聋子”。二奶奶从前镶了一颗金牙,被称赞“贵气逼人”,如今也成了“小拇指大的金牙也好意思张口”。
2007年,在经历多次创业失败、多次打工还债之后,六六叔再次注册公司,继续创业。自此,村里的三个大学生便替代了村里的“傻子”和“疯子”,成了新的调侃对象。他们笑话老田“半个瞎子”,平哥“要儿不要钱”,至于六六叔,更是被人编排得颜面不存。
曾提着蛇皮袋求六六叔关照的人,突然神气起来,像耍猴一样当面逗他:“你都快四十岁了,还不成家。老婆没有,外面情儿可是一大堆?”
六六叔便没好气地回答:“没你那么浪漫!”
一堆人哈哈大笑,这些话无一例外的都传回了村里,在院子里、马路上,被那群无聊的人像说相声一样反复提及。有人嫌不够精彩,还额外加了台词演绎——“你不浪漫的话,嫖妓总会啦?”——“没,没有,那些女人哪有清华毕业的,有损我身份!”
六六叔的缺点也不再被包容,在村里被人反复提及:他们说他走路像螃蟹,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没真正见过女人”,倒是先谢了顶;又说他斜眼看人却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去挑粪人还没有畚箕高”;说的最多的,就是“就知道读死书、死读书,没点用”。
不只是六六叔他们三个,远的连族上的进士也遭到了调侃:“读书读个屁,进士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说什么万里挑零点一。我也近视,看电视看的,了不起吧?”教过平哥的老秀才更是被嘲笑了大半辈子——他十几岁中秀才,本是大才子,后来沉迷于钻研古籍,给古文做的注解很有见地,却完全不懂算术,基本的加减法都不会。有次他去吃酒席,带了半斤米,在人家家里吃了四大碗饭,摸着肚子打着饱嗝问旁人:“半斤米,四碗饭,我有没有回本?没有的话我再去铲一点锅巴。”他一辈子就想着吃饱饭,平时却少有吃饱的时候。
读书人的名声一落千丈,“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只有手头有钱的才有话语权,有钱的就能上座,哪怕说话磕磕巴巴。村里很多小孩初中没毕业,便早早退学打工,他们的榜样不再是读书人,而是有钱人,“只要有钱就行,学历说白了就是一张硬纸,擦屁股都嫌硬”。就算有一两个能吃苦会读书的苗子,也是想尽全力考中专,及早谋一份轻松的工作。
作为与六六叔同家族的人,我亦难逃村里人的口舌。从前家里有人拿他打压我,似乎我怎么努力都赶不上他;后来借他嘲讽我,似乎我怎么努力都会变成他。而我,只是想要好好读书而已。
在我五岁那年,父亲在工地发生意外从八楼摔下,意识还清醒时,留下了一句话:“让我儿子一定要把书读出来。”三天后,父亲经抢救无效死亡,从此我的求学之路,历经坎坷。
我从小被祖父带在身边,自然想读书,母亲粗暴地撕我的课本,故意拖欠学费,来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打我,说我要是有六六叔那本事,能考上清华,就让我坐在教室里。我说清华没有小学,有我就去考了,她就骂我“短命鬼”。
上初中时,母亲逼我退学,我苦苦哀求她,让我至少先完成九年义务教育。此时六六叔名声已经不大好了,母亲又换了种说法,时常对我打骂:“你个炮打鬼,短命鬼,你们家几代读书人,混到现在是个啥样?你爷爷给子女做过什么事业?宅子都没盖一座。你那个死鬼爹,也说很会读书,还不是去了工地!还有你六六叔,你要是敢学他,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的伯伯也来劝我,说堂哥堂姐十三岁出门打工,一个月有好几百块:“读书纯属浪费粮食!你六六叔,读的是中国最好的大学,现在混得不人不鬼,他早就证明了读书这条路行不通。”
让我越发悲凉的是,似乎附和母亲的人越来越多,屋子里挤满了劝我不要读书的人。我至今仍心有余悸——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忍饥挨饿无人问津,大腿骨折被人当笑话看,而当他紧握拳头,打定主意听从祖父教诲、践行父亲遗言,即便一个人面对艰难险阻,也要把书读出来时,却遭到了那么多人不遗余力的反对,好像是我紧紧将他们团结在了一起。
不过我生来性子烈,他们越是如此,我越要反其道而行之。前来劝说的人还在增加,屋外的空地上也站满了人。但我没有退缩,我就一个念头,不论对面站了多少人,只要是劝我退学的,全是我的“敌人”,哪怕他们嘴上说是为了我好,我也要读书,不需要这种“好”。我家对面就是学校,是祖父一手参与创办的,我不可能在朗朗书声中退缩。
祖父曾经对我说过:“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一定要有冲劲,不能畏首畏尾。到时候会有乌泱泱的人来劝你放弃,你只要听自己奔跑时耳边呼呼的风声就是了,那才是对你的褒奖”。
那天祖父让我围着操场使劲跑,我奔跑的时候听见他在一旁大喊:“你不行,你是读不出来书的大笨蛋,就算读了书也没什么用,你注定就是一个没人要没人管出不了头的可怜蛋。”
我停了下来,哭着问祖父:“真的吗,您说的是真的吗?怎么那么好的爷爷突然就变了?”
祖父示意我:“你再跑快一点试试。”
我边跑边喊:“我没有那么差劲,我可以的,我不会让爷爷失望的!”
祖父仍扯着嗓子大喊:“你不要挣扎了,你争不过一个命字的。”
我不想听,忍住眼泪憋足了劲拼了命地跑,不知道跑了多少圈,最后倒在了操场上,说不出话来。
祖父过来抱我、掐人中,待我缓过劲来,问我后来还听到什么。我万分委屈地推开他,抹掉眼泪,还要站起来继续跑:“怎么那么好的爷爷突然就变了?是不是我跑得还不够快?”
祖父拉住我道:“那么好的爷爷不会突然就变了,但也许哪天突然就不在了,那时你身边没有任何支持者,却从来不缺对你冷嘲热讽的人,不停地说泄气话,你只管跑,要记得啊!”
那些人见我“油盐不进”,骂我不识好歹,愤然离去。我母亲气得抽了我几棍子,也离开了我一个人蜷缩在空荡荡屋里,突然一阵凉风吹过,我起身擦掉脸上的血迹,继续去看书。
每到这时候,我就特别想父亲,想祖父,想大奶奶,甚至想我未曾谋面的曾祖父。或许是因那时的我弱小无助,就会想这个世上所有支持读书、尊重知识的人,哪怕我们素不相识。
自从祖父去世后,我几乎每天都处在辍学的恐惧中,却始终没有忘记他曾告诉过我,人为什么要读书,说读书是对我们内心的善待,“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我还想起读小学时,有次路过大奶奶家门口,小伙伴们大声嘲笑我:“哈哈哈,老师说你不是在读书,是在读桌板,人家啃书本,你啃木头。”这时,八十多岁的大奶奶摸着门走了出来,朝我喊:“我的满崽,你在哪里?怎么就在学堂读桌板了?”
我哭着说:“妈妈没交清学费,王老师不给发书。”
大奶奶听了,让我别怕:“我去一趟学堂。”说着她就往外走,我连忙搀扶她,大奶奶摆手说不用:“这段路我再熟悉不过了,连拐杖都用不上,你躲在我后面。”旁边邻居说,大奶奶自从眼盲后,除了被女儿接过去住一段时间,这是第一次出门。
大奶奶果然是轻车熟路,我真就跟在她身后到了学校。大奶奶问王老师:“你为什么不给孩子发书?”王老师冷笑:“你问他交了学费没有?”大奶奶说:“他没交费,你跟她娘去讨,凭什么不发书?什么时候学生的课本成了抵押物?你要当学堂是私塾,把孩子赶出去我都不说话。”我自觉理亏,拉大奶奶的衣角。大奶奶哽咽了:“我就是心疼我家读书的满崽。”
当村里那些人极尽所能地嘲讽读书人时,大奶奶直言不讳道:“他们有些人其实就是心思坏,明明晓得读书有用,因自身平庸、懒惰,读不出来书。那怎么办?心有不甘,无能为力,用邪恶来掩饰自己的无能,本就不是良善之辈,便想尽办法去诋毁自己做不到的事,毁掉它!”
此后每次我去看大奶奶,她都会鼓励我:“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这个地方的读书人还远不够,我们家的读书人永远不嫌多。我知道你迟早会读出来,就算一时困苦,哪怕到了六十岁,还是可以读书。”那天,大奶奶摇着蒲扇,让我把几篇课文给她大声读一遍。
哪怕一身倔强,但我到底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初三毕业,尽管中考成绩优异,我还是被迫辍了学,连温饱都成了大问题。
秋天,我看着村里的孩子们背着书包,一路打闹嬉戏迎着朝阳往学校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当所有的孩子进了教室,读书声响起,我只能蹲在树下看忙碌的蚂蚁。我很想变得和它们一样小,然后躲在其中,至少他们看起来有很多的食物,有自己的事要做,还有很多伙伴,而且我不怕被一脚踩死,那样的话,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也挺好的。
有时我饥肠辘辘地游荡到镇上,看着满大街来往的人,觉得他们谁都比我要过得好,至少他们不饿,走路的时候不用捂着肚子。我连饭都吃不上,还读什么书?那段时间,我莫名地讨厌读书,把家里所有的奖状都撕了,却始终没对那些尚未做完的试卷下手。
大奶奶与祖父相继离世。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我在祖父离世这一年摔断了大腿。周遭多是幸灾乐祸之人,说读不读书都在其次,家徒四壁,瘸着一条腿,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以后怕是连娶老婆都难,话说我们这里除了六六,到目前为止还没出过光棍。这下好了,说不定这一家就连出两个光棍,丢死个人。”我的伯父每天倚在门口对我唉声叹气:“好了,跳来跳去成瘸子了,还想读书!”有妇女甚至当着我的面议论:“瘸子还真不如丑八怪,不要想东想西,踏踏实实地种田,或许还有缺胳膊少腿的女人愿意嫁,好歹能传宗接代。现在长得再好有什么用?做不了事。”
我越发理解大奶奶的话,有些人其实就是心思坏。此时我想到的是六六叔和平哥,他们是多么的幸福。我有什么想说的,只能跑去大奶奶和祖父坟前,耳边只有呼呼的风,我不知道风在说什么。
有位大婶在我情绪低落时,含泪塞给我两个橘子,说我身世可怜,她看不下去,哭了好多次,拉着我的手说:“何苦要读书呢,不如出去打工填饱肚子。若你要找不到事做,我托人帮你联系,哪天你再把我儿子带去。”
那段时间我讨厌自己,讨厌仍想读书的念头,讨厌无力改变的现状,也深刻感受到有很多人凑在一起,只为了更肆无忌惮释放内心的恶。为了从毫无希望的躯壳里逃离出来,我借了别人的染发剂,染了黄发,打上耳钉。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改变,或许更坏,但别无选择。我想六六叔是对的,无论自己成功抑或失败,不要在这狭小的地方被无知的人蹂躏。
若非远方还有两位关心我的长辈,想来我这种改变毫无意义,甚至是危险的,人很多时候其实是被自己的颓废打败的,早就忘记了奔跑。
在我辍学四处游荡了快一年时,二爷爷专程从怀化赶了回来,说他和姑奶奶听说了我的情况,震惊又心疼:“那么大一个家族,各种亲戚一大堆,竟没有一个有心要护住这个想读书的孩子,就算是别处的孤儿也要搭把手吧?”
二爷爷让我当天去学校报到,一刻也不要耽误。我说都快耽误一年了,也不差这几天,快放暑假了,要不再等两三个月,和下届学生一同入学。这个提议被二爷爷否了:“一天都不能等了。”二爷爷点了根烟,抬头望向远方:“你六六叔也只读了两年就参加的高考。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先在教室里坐下来再说,难不成你还怕?”
只要能读书,我什么都不怕。就这样,我在高一下学期快结束时入了学。母亲在二爷爷和姑奶奶的劝说下,本来当着全家人的面承诺愿意负担我的生活费,而当我去到学校跟她讨要生活费时,她就一句话:“谁让你读书的!”我从未按月收到过生活费,一学期下来,也就要到了一百块钱。
我不好再麻烦二爷爷和姑奶奶,只能苦捱。为了省钱,我经常只打二两米饭和半份素菜,有时连米饭都吃不上,就将一包方便面掰成两半对付一天,先泡一碗汤喝了,泡第二遍才连汤带面囫囵吞下。冬天更是难受,没有厚棉被,没有保暖衣物,连保暖的鞋子都没有,冷得直哆嗦。我知道母亲靠不住,只得自己提前赚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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