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白蛇传》的主题，本不是爱情

聊聊春晚这个节目背后的故事。

各位好，今天年初一，给大家拜年了。

昨晚的春晚不知道大家看了没有，在值得一看的节目里，我觉得最好的大约是《借伞》。整个节目编排比较巧妙，把各种地方戏剧巧妙地串联在一起，尤其是结尾叶童和赵雅芝出场的那一刻，是勾起了不少观众遥远却又清晰的青春记忆的。

当然，这个节目因为横向比较了多个戏剧版本中的《白蛇传》，有很多情节是殊堪玩味的，比如你也许注意到了，在距离起源版本最近的川剧版当中，小青其实是个男的，原型也不是青蛇而是大青鱼，所以演员戏服的着装也是青鱼般黑色的。

在《唐传奇》中有一篇名叫《白蛇记》，讲一个书生进京赶考，路上遇到一个貌美又有钱的寡妇邀他归宅同住，书生其实本来已经有了家室，但依然禁不住这等白拣便宜的好事诱惑，欣然前往。在人家家里连住了三天三夜。待到回家之后，就身染重病、卧床不起，妻子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越来越浓烈的蛇腥味，就问其缘由，书生临终前总算把事情和盘托出。随后就一命呜呼了，死后整个身体化成腥臭的脓水，只剩下一颗头颅。

妻子看了甚为恐惧，就前往丈夫所说的寡妇住处，发现那里是个荒废已久的院子。

而周围人都说，这里平时没人住，只有一只大白蛇出没……

所以这其实本来是个非常恐怖的故事，它被编出来的“劝世”意义其实也远远大于赞美。劝告出门在外的书生们不要轻信他人，更不要胡乱出轨，否则被妖物害了怕是也没人埋。实际上，在唐代的中后期，由于科举制度的崛起和底层民间的加速沦落，这种利用赶考书生的性饥渴搞的谋财害命的仙人跳骗局，确实也在兴起，《白蛇记》的整个故事，应该就是那种世风劝告的艺术化表达。

而到了明代冯梦龙写的《三言二拍》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得到了部分的修改，第一是白娘子诱惑许仙的动机，从恶意的仙人跳变成了的确动了人间的真感情。第二是许仙从有家室的出轨渣男改做了亚萨西纯情男主，两个人真心相爱。第三，就是法海这老和尚横空出世。在许仙（其实这个版本里还叫许宣）像原版那样化成一滩脓水之前横插上了一杠子，像防止早恋的班主任老师一样告诉双方你们不能在一起，然后怀着无限“慈悲善意”，把白娘子压在雷峰塔下，又收了许宣上山当了和尚。

当然最狗血的，还是在这个故事的末尾，许宣非但没有反抗甚至哪怕怨恨一下法海，反而写了一首狗屁不通的歪诗，大赞法海帮他了断了红尘、救他性命，让他领悟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类的……

总之就是“感谢尊者，替我开悟”那个感觉。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明明PUA了你，还要你谢谢他。

实话实说，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冯梦龙的这个改编，其实立意还没有原版高，但有趣的问题是，他为什么非要自鸣得意的这么改呢？

因为至少在宋以后，以程朱理学为代表的古代中国文化，就渐变为了一种典型的“匮乏文化”，地理环境的限制加上越来越严苛的独大皇权的抽水，导致民间可分配的财富总量是几乎固定不变，甚至逐渐缩小的（因为皇权要拿越来越大的分成）。怎么协调这个矛盾呢？那最好的解决之道，大约就是完成民众精神上的自我阉割与矮化，教育他们主动克制自己的欲望。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何为天理？何为人欲？

比方说，

人要吃饭，是天理；但你非要吃好，就是人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理；但你想搞自由恋爱、非要挑自己喜欢的小伙儿和姑娘，这就是人欲。

你活着，天天歌颂皇恩浩荡，这是天理；你某天突然启蒙开窍了，像法夷孟德斯鸠一样写一本《论法的精神》，追问皇上到底有什么权力统治你，这就是人欲。

总之天理和人欲在当时的道德系统当中是被对立起来的，敢于不满足于天理去追寻人欲的人，不仅有法海这样的正能量人物对你施展“大威天龙”，以为你好的名义把你管束到金山寺去，更有冯梦龙这样的大作家在旁边吹喇叭，《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冯先生其实不是带着对白娘子的什么同情去起这个标题的，而是带着满满的“安分人”对“不安分者”无法抑制的幸灾乐祸感去这样说的——你看你，好好的当妖怪修行不好么？偏要冲卡闯关，去爱什么许宣？还敢冒犯法海大法师的权威？活该你被永镇雷峰塔。

当然，宋明礼学这种“匮乏文化”式的安排，造成两个致命的后果，

第一就是在明以后中国本土土壤中，其实是永远不可能自生性的爆发科技革命、社会革命和工业革命，因为法海都说了么，想吃好是人欲，人的“过度”需求和自由是被否定和罪化的，那当然也就卸掉了变革的动力。

第二个后果，就是像许仙这样的中国精英阶层男人（书生，知识分子）精神被阉割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这一点上，我记得易中天先生写过一本名叫《中国的男人和女人》的书，里面有一段反思中国传统戏曲故事中男人为什么如此不中用的文字，写的非常一针见血：

在中国戏曲舞台上，我们实在不少见这样的场面：一事当前，女方要挺身而出去作斗争，那丈夫却躲在她身后，或拦在她面前，浑身乱颤，双手直摇，口中连连叫到：“使不得，使不得，娘子，使不得的呀！”

要不然就是双目圆瞪，牙关紧咬，直接吓死在地上，《白蛇传》中的许仙，就这样吓死过一回，还要白娘子带着身孕，为他去盗仙草。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此胆小怕事的，倒也不只有这几位，而应该说差不多是咱中国人的“通病”。

因为我们从小受的，就是谨小慎微、小心防范、不要多管闲事、招惹是非的教育。是什么“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啦，连吃饭走路这样的小事，尚且不敢放手去做，更遑论其他。

我觉得易老师的这个观察，是无比精准的，你纵向梳理《白蛇传》的演变流程就会发现，从《唐传奇》到《三言二拍》，白蛇传其实一直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而是一个关于恐惧的故事，中国人自始至终是生活在恐惧之中的，唐传奇里，恐惧的是无规则社会的陌生人是否会对你进行底层互害。而到了明代的《三言二拍》，许宣所恐惧的主要对象又变成了那个说一不二的制定并维护规则的法海，他跪伏在法海的脚下，谄媚于他并打心眼里崇拜他。

娘子亲、儿子亲，不如法海亲。只要法海老和尚一句话，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说压雷峰塔，就压雷峰塔，坚决与这蛇妖划清界限！

这样的男人，实在是太不可爱了，毋宁说，简直可恶。他的认知配得上他的苦难。

法海大师在看着你

可能也正是因为冯梦龙的这手改编太让人吐槽不已吧，明清乃至民国时代的后期改编里，又给《白蛇传》增加了许多修改，其中最突出的有两点。

第一就是白娘子生下儿子努力读书考状元，学成之后开塔救母的故事。这个故事其实是一个充满中式小聪明的产物——制度牢笼你、限制你不允许享受自由与人欲，那你该怎么办呢？去考科举、中状元，加入制度之后也不是要改变制度本身，而是只要把自己一家人摘出来就可以了。

而另一个改编就相对解气一些了，那就是小青的加入和美化，今天很多人看《白蛇传》都会觉得青蛇是整个剧里最有人格魅力的人物，这就是因为小青代表的是彻底的对牢笼的打碎，白蛇那一家子人从父母到儿子，求得只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英明伟大法海尊者，能不能开恩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家性命。只有小青这个局外人觉得——我x，这特么都什么跟什么？凭什么我姐搞个自由恋爱还要你们这帮神仙批准？错关了几十年放出来，连个道歉都没有，还得谢你？

小青是整个《白蛇传》里唯一保留了许仙被重点阉割的那部分人性自由之自觉的角色，她被写成了妖，但却比人更像人——或者说，至少是人本当有的那种样子。

但这样一个怀有勇气与良知的“女骑士”，在白蛇传里却终归只是个配角，主角始终还是许仙和白娘子这对生活在恐惧与乞求的眷属，他们努力一生唯一卑微的希望，只是从神仙和法海那里求取一点本来就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好在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又经历了历次改编，《白蛇传》终于变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样子，今天人们谈起脍炙人口的《新白娘子传奇》时，往往着重赞颂白娘子赵雅芝或小青陈美琪当年的美貌，但实际上，如果你对照传统戏剧，会发现气质变化最大的，是叶童男扮女装的许仙。叶童把改编后的许仙虽然文弱但却有担当、有起码正义感的形象演绎的非常好，再也不似旧剧里那个被阉割到仿若被抽去脊梁骨的窝囊废了。

但愿，这变化正是我们中国人国民性的投影，但愿，我们自此不再恐惧或感恩于那些我们本就应该拥有的权益与自由。

作一个无有恐惧、人格完整的人，方能可爱，并大胆的去追寻所爱。

曾经的《白蛇传》，其实主题并非爱情，而是描绘了我们这个民族群体潜意识中的恐惧——对互害的恐惧，对被管束的恐惧，对随时失去幸福的恐惧。

今后，愿人们想起它时，也只为了勇气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