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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东京那场吵架我重看五遍。我记忆中的上海弄堂,天天,甚至每个上午、下午和晚上,都是这类人间盛况,几天后他(她)们又在一起吃饭说笑,荡马路。”
“就我所知,王家卫竭尽全力了解他离开后的上海,我看不出他自以为懂上海人,他打听一切事,搜寻一切细节。”
2024年初,电视剧《繁花》爆火,此前更有《狂飙》和《人世间》,收视率、点击率和话题度,都是惊人的。这几部国民剧对照来说一说,应该是个有趣的题目。
找到陈丹青先生,请他笔谈。他是看剧集的,当年在纽约狂看国内的电视剧,足足两千多集。而且陈丹青是弄堂长大的地道上海人,《繁花》的热议词离不开上海和上海话。
在上海电影节上,陈丹青曾跟王家卫有过一场对话。如今他已经忘了说过些什么,只记得第二天报纸标题:《陈丹青:王家卫像个流氓》。“大概怕我尴尬吧,事后他请吃夜宵。”陈丹青说起王家卫,“他有上海人那种心细,不多话,要言不烦。”
南方周末:民国电影中的上海,新中国早期电影中的上海,香港影视剧中的上海,你脱口而出的会有哪几部?为什么?
陈丹青:民国时期:《马路天使》《乌鸦与麻雀》《太太万岁》。《三毛流浪记》从民国尾端拍到上海解放,马路上扭秧歌狂欢,似乎是纪录片镜头。
1947年,由张爱玲编剧、桑弧执导的电影《太太万岁》中,女主角送男主角坐飞机。(资料图 / 图)
共和国的革命电影,我们小孩子都爱看。单讲上海的,记得《女理发师》,王丹凤主演。大打上海名片的电影,是《霓虹灯下的哨兵》,专讲“南京路上好八连”。
1960年代香港有《可怜天下父母心》在内地放映,我上小学,没看过,天天听大人说:“带好手绢去,要哭的!”1980年代出《上海滩》,我没看过。
民国时的上海电影人半自觉建构了“都市电影”。20世纪五六十年代,电影全面进入乡村主题,回顾“旧社会”的两部经典,《林家铺子》《早春二月》也是乡镇故事。1949年后,左翼明星留下,“都市电影”这一脉流去香港。日后香港电影进入黄金时代,全是都市主题。
内地影视至今谈不上都市主题。一部又一部北京故事不能算“都市主题”,而是老北京和首都范儿,虽有市井平民和新时代青年,还是时代剧吧:《渴望》《过把瘾》《爱你没商量》……
当年《女理发师》大受欢迎,是革命主题之外,好不容易有那么一部片子,都市感,喜剧感,老观众又能看一眼烫头发的王丹凤。天马制片厂还拍了一部《今天我休息》,仲星火主演,但影片里的“城市”似乎不是上海。谢晋,正宗上海导演,代表作是《红色娘子军》《舞台姐妹》,跟上海无关。复出后拍的《牧马人》《芙蓉镇》,还是跟上海无关。他的《最后的贵族》不能叫做都市电影。
1962年的电影《女理发师》剧照。(资料图 / 图)
之后,《海上传奇》请的是贾樟柯。前年的《爱情神话》总算是都市电影,导演是九零后山西姑娘邵艺辉。巴黎有特吕弗,罗马有费里尼,纽约有伍迪·艾伦。上海是中国电影摇篮,百年过去,没有上海的伍迪·艾伦。
南方周末:对这部被认为塑造了上海的《繁花》,你的感觉如何?
陈丹青:顺前面的话头,过去三十年上海产出的电影太少。连续剧倒是有,《孽债》《夺子战争》,讲上海市井,沪语对白,好极了,我看了“穷哭”(沪语即“猛哭”),如今完全被遗忘,或者说,出不了上海,再拍得好,弄不过覆盖全国的北京叙事和东北叙事。
最近网民翻出1990年代沪语片《股疯》,看片段,很泼辣,也被观众忘了,那也不是都市电影。也许我看得少,除了前年的《爱情神话》(我好喜欢),不记得有过上海主题电影。所以《繁花》火爆,情理之中,多年来,上海和上海人总算进入大规模叙事。
1994年的电影《股疯》剧照。(资料图 / 图)
意料之外的是:导演王家卫。我猜,早在小说《繁花》之前他就梦想狠狠拍一回上海,小说版出,他直觉机会来了。此事大有深意:上海在等他。
现在都说他是上海人,什么意思呢?不到十岁他就走了,香港实实在在塑造了这位导演。近代史上,上海香港是“双城记”。眼下观众说《繁花》拍得像香港,在我看,另有深意。
我是连续剧迷。远的不说,看了前年的《人世间》,穷哭,去年的《狂飙》,神旺。好,今年《繁花》来了,怎么办:和前两剧比较,它是个陌生的物种,大可说,又不好说。
南方周末:你觉得《繁花》很上海吗?哪一个上海?
陈丹青:起先我和不少观众的感觉一样:像香港,不那么像上海(第一集嫌太吵,王家卫太用力),看下去,问题来了:不像上海。像哪里?香港是这样的吗?
很快,赞的否的,手机上冒出来了。但我越来越掉进去,看完了,还返回去重看好几集,这些日子刷到《繁花》片花,只要出现那几位演员,还是呆看。我不记得哪部剧给过我这种错位的吸引力。
我欣赏王家卫,他的酷,他能被昆汀惊艳的个人风格,他把握男女关系时不可言说的阴郁。在他的种种表达背后,他始终“不响”。眼下《繁花》火成这样,他“响”吗?
我的趣味是侯孝贤、贾樟柯那种写实,不是王家卫。为什么这次掉进去?我只能说,我的上海记忆——不是指视觉的上海,也不特指哪个时代的上海——被忽然触动了。
我相信王家卫在《繁花》里狠狠灌进他的野心,又是年代剧,又是都市剧。双城记的双向诠释对他来说是额外的,又是分内的机会:他当然是香港导演,但他内心会对满大街上海人说“我也是上海人”。
导演王家卫(右二)与《繁花》众演员在拍摄期间。(资料图 / 图)
顺便一说,1977年,运动刚过,政策松动,就有上海家庭在派出所排队申请去香港(那时还没出境机构)。我看见他们胆怯地,坚定地等着,回避路人的目光。再过三年,国人被准许远走欧美(陈逸飞1980年出走),有香港亲属的上海人蠢蠢欲动。
1987年我第一次去香港,在餐馆好几个邻桌听到睽违已久的老派上海话:带苏州和本帮的语音。那代人走了,带走了老上海话。
2“《繁花》只有一个主角:上海话”
南方周末:你记忆中的上海是怎样一个上海?你的上海记忆一定包括和不限于电影吧,有哪些?
陈丹青:应该说,我的观感和上海常住居民不太一样。
我的上海记忆有十六年是居民记忆,小孩的记忆,其余是去到外地和异国后的上海记忆(其实是情结)。这一层,我与王家卫相似。
没有哪种艺术能像影视那样,击中人的记忆。不管什么记忆。干吗计较《繁花》像不像上海?你问到我“记忆中的上海”,对的,是“记忆”——今日九零后零零后在《繁花》里看到的,也是上海自己的记忆。
当胡歌站过去吃那记耳光(小时候在弄堂看过一百次),当夜东京两男两女吵起来(简直莫扎特经典四重奏),当游本昌穿那身中山装(至今我渴望备一件中山装),当主角讲一口市井沪语(我听得欲仙欲死),总之,我的密集的上海情结——在影视中等了五十年——终于找到出口了。
关于《繁花》沪语版,毛尖的长文太精彩了,位置高,断语准。我巴望今后内地连续剧,甚至电影,全部用各地方言,配字幕——1960年代的电影经典《捉壮丁》如果不用四川方言,难以想象。我知道影视方言化不可能做到,但请看眼下的沪语版《繁花》。
好可惜。沪语中顶顶寻常的粗口不能出现——“册那”“老卵”“阿乌卵”“滥污逼”……那不是粗鄙、粗口,而是沪语(一如各省市方言)的介词、连接词、语气词,没这些词,人无法完整说话,等于肉汤没放盐。
除了游本昌范志毅,《繁花》其他年轻沪籍演员都是改开后的沪语声口。那位史依泓几场戏倒是正宗,小时候不少家庭妇女也是这腔调,沪语叫做“嗲哩哩”,但一点不做作,世故,礼貌,吵起来也客客气气,不改仪容。
实在说,上海话被外地反感太久了,这回,影视中长期缺席的上海话还令外地人讨厌吗?对我来说,《繁花》只有一个主角:上海话。
南方周末:《繁花》的故事有几部分:和平饭店套房,黄河路至真园包厢,玲子的夜东京,范志毅的工厂区,你觉得哪部分跟你个人记忆更贴合?
陈丹青:我不会写剧评,只说个人感受。
除了范志毅的厂区蛮像的,我没有《繁花》剧情的场合记忆。直到去年底我才初次走进和平饭店,在老式的石砌厕所撒了泡尿。我们那会儿不能走进如今对民众开放的洋楼。现在这些洋楼多数开辟为高级宾馆和餐饮酒吧,从前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门口站着兵。
我在茂名北路小学上学,进贤路很熟,东端的小帮会澡堂有我的少年密友:为客人叉杆子挂衣服的阿华,后来知道他是吴四宝的徒孙——我在《多余的素材》里写过他,前几年他死了——1990年代全拆,现在是高级小区。
《繁花》中,夕阳下的上海外滩建筑。(资料图 / 图)
我不关心《繁花》场景,我是在看戏,看剧,我们从未去过英剧美剧里的无数场所,照样看得死去活来。
南方周末:宝总,爷叔,三位主要女性角色,谁更触动你?
陈丹青:都触动我。不是剧情(我看剧不太在乎,也弄不清剧情),而是那几张脸,当她们接连不断说出上海话,我全时共情(如果他(她)们出演普通话角色,在我看,魅力只剩三分)。
前面说了,我最感动的戏是“吃耳光”“寻相骂”(沪语即“挨耳刮子”“吵架”)。所谓弄俗成雅,弄雅成俗,《繁花》是雅俗之间的离奇组合。
宝总太帅,太可爱了。他是典型上海版的老实孩子,乖,酷,稍稍调皮,更可爱,更老实,所以不很像“宝总”,他的演技如果十分,仍然敌不过他的样子。没关系,格里高利·派克,还有赵丹,都不很像他们的角色。胡歌只要穿好了在那儿动就行。
胡歌在《繁花》中。(资料图 / 图)
游本昌也好帅啊,老到那样,魅力全出,如今在上海,在各省,“爷叔”都是“沧海遗珠”。我们小时候有无数这样的长辈,语音苍老,如木心在《从前慢》所写:说一句,是一句。他眼瞧宝总一背身套上西装(不知拍了几条),那种神伤,是双城记之间才有的彼此心照啊。
手机上看到年轻时的游本昌(性感透顶),我好难过。
《繁花》中游本昌饰演的爷叔。(资料图 / 图)
马伊琍,唐嫣,好比邻居,同学,阿姐阿妹。她俩的演技和魅力在反差对比中互为凸显。小学中学每个班都有哇啦哇啦的汪小姐,每条弄堂都有凶巴巴热乎乎的玲子。
我比较拒斥李李,太装,太脸谱。餐馆俏老板不是这种俏法。如果是王家卫给的人设,说明他懂观众的浅薄。后来放出李李前期故事,我渐渐接受了。演员既是角色,同时是“这个人”,老实人装狠角色,另是一种景观。
辛芷蕾饰演的李李。(资料图 / 图)
在片花中,他(她)们全都舍不得《繁花》收工收场,演员一辈子捞不到一两次痛快表演的机会啊。
我喜欢十三路售票员雪芝。比走台时好看。幸亏她不太会演戏。那段故事触动我这一辈脆弱记忆。何止十三路,好几位盛传一时的公车售票美人,如今都是老太太了。我中学时有个美人坯子1977年就去了香港。
杜鹃饰演的雪芝(右)。(资料图 / 图)
是的,那年代上海人的“世界观”只有两个城市:除了上海,要么香港。
我年轻时认识一位护士姑娘,她1980年代只身去港打工闯荡,帮三个妹妹去了日本、澳洲、美国,简直可歌可泣——《繁花》大规模回应了外地人对上海人的误解:小男人,嗲妹妹,怂包,自美,门槛精……周立波早已狠狠回击过了。《繁花》真实展开了上海人、江浙人泼辣强硬的一面。杭州的范总,诸暨的麻总,百分之百浙人脾气。
有趣的是,剧中少数说普通话的外地人忽然显得弱势,边缘,不入戏,成功翻转了影视中的话语场。
我的上海记忆全是小市民的作天作地,弄堂里分分秒秒上演寻衅,恶骂,阴损,暴力。这时,南人的阴柔,懂经,拎得清,将心比心,“弗响”,这才饱满有张力。
夜东京那场吵架我重看五遍。我记忆中的上海弄堂,天天,甚至每个上午、下午和晚上,都是这类人间盛况,几天后他(她)们又在一起吃饭说笑,荡马路。现在还有吗?如果没了方言和吵架——个个才气横溢——生活还是生活吗?
《繁花》中的争吵场景。(资料图 / 图)
3 对看《繁花》《狂飙》《人世间》
南方周末:《繁花》《人世间》《狂飙》,这三部作品在你这里可以分别得到怎样的分值?其中什么内容元素和形式元素使你喜欢、更喜欢,或者不喜欢?对其中的演员及其表演,你有哪些偏好?
陈丹青:《人世间》没有夜东京的爆吵,但我喜欢《人世间》,上个月坐飞机点开又看了一集,还是忍不住哭,那个年代的真实拍出一星半点,我都会脆弱。我也喜欢《狂飙》,江湖草寇原来是这么致富的,然后被枪毙。看完后,只要张颂文出现的短视频,我就傻看。
但是观众早已熟识内地连续剧范式,《人世间》和《狂飙》跳出来,一是好剧少,二是故事好,三是拍好了。
可是《繁花》在内地跟什么剧比照呢?《孽债》和《夺子战争》仍是内地剧,非常上海,止于上海。《繁花》被批评太“香港”,熟知香港影视的人会拿早先的港剧路数对号入座。也许吧,但即便看王家卫电影,《繁花》也是他陌生的工作。
我说“工作”,因为每个艺术家自带密码,改不了的,也不必改,但新的主题,新的场域,给他机会拿出新效果,新魅力。王家卫至今“弗响”,足够内敛,足够自信。他当然在乎市场,但和内地导演的思路做法,不太一样。
他是出远门的人,为上海,也为内地影视做了这件奇怪的事。
南方周末:《繁花》当然不仅有上海,更有年代记忆,人间烟火。但是,似乎跟《人世间》和《狂飙》比照,其社会写实度和人性写真度,度数会低很多。用这个角度要求王家卫是否不公正?
陈丹青:故事大约可看,活人在演,我就会哭笑。我的感动度很低很低,要求更低。
《人世间》是连环画式的浅度写实。同样东北故事,《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你去比比看。单论“社会真实”,1990年代的剧能吓死你。
奇怪。《繁花》出现不少耳目一新的真实感,而且有质地。我不是指剧情和人物,那是见仁见智的话题。粗粗说来,这是内地影视中长期稀缺的真实,前提,来自上海叙事(包括沪语),来自没机会大规模表达的一个“地方”(包括沪语),一个被全国观众长期概念化,但又并不了解的“地方”(包括沪语)。
据说最近出现外地人学沪语的小小时髦。但我猜,普通话版的《繁花》仍能发生莫名其妙的感染力,因为外地观众总算从几十年的北方叙事抽身扭头,头一回认真看待一部关于上海的大型连续剧。
干吗要评分呢?我是内地剧老粉,可以比较。
怎么说呢,《人世间》是巨量北方影视的最新版,《狂飙》是数十部反贪剧最新版,非要打分,区别是在本子和导演的水准。当然,还看演员,《人世间》的雷佳音,《狂飙》的张颂文,我记住了。
我一点不想贬低这俩剧,我的上海记忆其实不如1970年代和改开年代的剧情更“走心”。影视版《繁花》的主线是致富,股市之类我完全不懂,但被《繁花》触动,恐怕还是因为上海。
但我曾是上海人,谈《繁花》要克制,别惹人反感——弄半天,果真喜欢《繁花》的外地观众到底有多少呢?
南方周末:《繁花》和“上海”“上海话”同时火热,《人世间》和《狂飙》的火热却和地域没太大关系,没怎么带动东北和广东的热词。后两部戏更触动你的是什么?烟火气吗?高启强出生菜市场,周秉昆住棚户区。
陈丹青:东北热早过了,单说赵本山,十来年春晚,亿万人民眼巴巴等他。影视四十年,南北各省观众早已被“北京化”“东北化”。我在纽约看两千多集连续剧,十之七八北方主题。
广东热过得更早。1980年代做生意,说广东话的都被认作香港人。姑娘嫁去香港,邻里村里,多羡慕啊。但广东产出的影视确实有限,《狂飙》团队是那边的吗?不是。
上海太优越,太重要,太多历史的公开秘密,不便张扬,上海人知趣,集体“不响”。那是另一个话题,暂且不聊——《繁花》果真“火”成那样吗?我还是要问。
我爱看《人世间》,很简单,有“文革”,有知青,有那傻缺诗人,有草民。棚户区生活拍得蛮像,其它部分全不像,但我要求很低。最感动是后来全家好不容易凑齐了,睡一炕上,脑袋转过来转过去唠嗑。那是我辈集体记忆的穷日子,电灯泡的光瞧着也心酸,虽我是南人,没睡过炕。
第二天爹死了,娘也跟了去,没关系,就当连续剧看嘛。
爱看《狂飙》先是(因为)张颂文那样儿,他在别的网剧露过几脸,很会演,足够迷人,这回几个弟兄也演得来劲。我喜欢烂泥塘里的故事,看草民如何咬牙扑腾,乐极生悲。《狂飙》的动人在弦外,众生分明闷着一肚子毒与苦,却又无法无天。
4 王家卫的“狠劲”
南方周末:回到“双城记”问题。王家卫拍《花样年华》,有上海的影子,拍《繁花》有香港的影子,在你心中,上海香港是怎样的关系?
陈丹青:香港不必说了。天津、武汉也是大码头,近代建筑和上海的相似,但近代上海是完整意义上的国际都市,单是国际金融系统,内地都市怎么比?港沪又是货真价实的移民城市。我相信《繁花》吸引的观众,许多是移民上海的外地人。
王家卫作品中的双城印记,再自然不过。你不能想象他是广东人。广州是国民革命和改革开放的摇篮,不是电影的摇篮。
南方周末:王家卫作品特有的都市感,小资情调,令很多导演赞叹,是只有他拍得出来,还是这俩城市才有这样的都市感?
陈丹青:什么叫“小资”?调情?喝咖啡?取名“查理”?那是特殊年代的批判语,不但贬义,甚至拿来问罪。改开以来,“小资”又变成甜酸不辨的羡慕语,肯定句。
《花样年华》小过道几户人家的逼仄与话语,男女为避嫌躲屋里熬一夜,什么都没做,这跟“小资”有啥关系?说王家卫能拍出都市感,也是泛泛之词。他的电影美学是深沉的。他就是个香港人,你要他去拍《人世间》?拍《狂飙》?
这是人的问题,无关城市。王朔冯小刚生来就能拍北京的“动物凶猛”,东北的辛爽、班宇,生来就能拍爹妈下岗,王家卫亦然,跟小资不小资没关系。
剧集《繁花》中,宝总和汪小姐共度新年。(资料图 / 图)
南方周末:王家卫的电影中,你最欣赏的是哪几部以及其中的哪些部分?伦勃朗式布光,年代感的音乐,爱情的求而不得?其中的王家卫式的句式是你喜欢的吗?
陈丹青:说过了,我偏爱平铺直叙的写实,不是高辨识度的风格化。奇怪的是(不得不几次用“奇怪”这个词),在王家卫的“句式”中,我获得许多片段的写实效果,忘记他的风格,忽然置于剧中的上海人,发现我出外这么久,仍是个上海人。
譬如诸暨麻总在上海饭桌装逼的戏,在诸暨闹翻又合作的戏,那位泼妇的情人率众到至真园砸场子的戏……都是上海滩看熟的把戏。评论喜欢渲染王家卫的“伦勃朗用光”,但我看的是他的狠劲,这回更是“摋掐”(“掐”的沪语发音是“卡”,即“狠”的意思)。
观众通常在乎阿宝与三个女人究竟如何,我看剧不操心这些,我是爱听一句来一句去的味道。有场戏阿宝玲子去郊区小镇吃碗面,撑把伞过石桥……蛮感动的,不因为剧情,而是,下雨天,好像谈事,好像有情,又好像都不是……到底啥意思呢?所以有意思。
汪小姐赶去诸暨救场,看阿宝平安,一把抱牢,穷哭,阿宝代她吃耳光,她又一把抱牢,穷哭,你不是问“人性真实”吗,这才像爱情。阿宝对玲子说:“我还欠你一句话。”玲子立马堵回去:“不要讲了!”(必须讲沪语)《人世间》和《狂飙》没这种简单爽气的对白。话不必多。我喜欢《繁花》的爽气,就为这。
至于后来他(她)们究竟如何,“管侬啥事体!”(沪语:与你何干)
有人称王家卫不适合拍剧。远的不说,延续好几季的《继承之战》《王冠》,都是加长版电影。剧也好,电影也好,拍烂了,什么都不是,可人家拍得多认真。我倒觉得王家卫好幸运,晚年玩这么一大把,他拍的是加长版电影啊。
5“从来没人写出来的上海感觉, 她写出来了”
南方周末:你为什么没看《上海滩》?
陈丹青:那时我在纽约,思乡病,只看内地影视。
南方周末:木心晚年耿耿于《上海赋》缺少“黑社会”,遗稿中有“黑漩涡”“青红帮”两大节,上海电影记忆中,黑帮是重要的一环,《繁花》的商战部分也近于这种路数,你怎么看?
陈丹青:木心1980年代写《上海赋》,是闻知内地在谈论民国上海滩,忽然就写了。照他的说法,是想学巴尔扎克的兴冲冲,写了玩玩。他真的见过1930年代上海,但少爷生活经历少,故有这种心理吧,晚年偷偷写青红帮。我猜他从未见过半个黑道。他顶佩服台湾高阳,什么人物、题材都能手到擒来,有模有样。
杨绛倒是真见过,写过黑帮小喽啰,很有意思。
黑帮、黑帮片、电影中的黑帮,是三回事。咱最好别谈黑帮片。好莱坞搁那儿,你怎么弄?前提是得有黑帮。有吗?意大利有。我看过他们的黑帮剧,咱这小儿科都算不上。
《狂飙》那不叫黑帮,那种作案的业余感,枪都弄不到,非常有特色,很落地。《繁花》的“商战”也好在“土”。麻总范总抢羊毛衫生意,拍得有滋有味,强总那坨人拼命装华尔街范儿,业余感没了,反而假了,但剧情是为反衬宝总,也就看下来。
邱岳峰公子邱必昌演的“麒麟会”头目,倒蛮像的,虽然成天待游泳池说事,总觉得是学外国电影(中国暴发户的生活方式,全是学来的),但王家卫会选演员,我喜欢邱必昌那张脸。
邱必昌饰演的“麒麟会”头目巫医生。(资料图 / 图)
《繁花》里只一个官员,27号汪小姐上司,形神俱错,完全不对。王家卫到底是香港人,隔一层,难怪他,此前他从未拍过官员——为什么没人注意呢——内地导演顶顶拿手的角色,其实是官员。
南方周末:上海生了王家卫,香港奶了王家卫。但他的电影有持续的上海性,和其它香港电影不同。如果说《花样年华》是献给他父母,《繁花》则献给他在上海的兄妹,他对上海兄妹足够了解吗?
陈丹青:我的问题是:内地导演足够了解各省市的父兄弟妹吗?
就我所知,王家卫竭尽全力了解他离开后的上海,我看不出他自以为懂上海人,他打听一切事,搜寻一切细节。胡歌在片花里说,拍摄前王家卫就问他无数问题,试着了解上海晚生。每个演员都提到类似细节。他太认真了,瞧着都累。
南方周末:张爱玲写上海写香港,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你怎么看张爱玲书中的香港和上海?
陈丹青:三十年没读张爱玲了。你问起,最近刚刚读完《雷峰塔》和《易经》,异常感动。她被远远低估。没人像她那样写小说。完全不可学。我相信曹雪芹读了也会叹息。
但我讨厌两本书的前言,还是纠缠她的身世之苦。我很惊讶专业文学评论居然认八卦如考据,不肯走进文学,不认文学的张爱玲。
多少人与爹妈一世怨恨,千种悲酸。这类悲酸数也数不清,那是人间事,多少窗户里都曾上演、正在上演张爱玲历经的人事。文学在哪里?为什么文学之所以是文学?为什么文学评论总爱咬住张爱玲的身世?
张爱玲的动人不是那句“华丽与虱子”(我很烦听人称引这句话,没性灵的人喜欢把好句子引坏为止),而是她的无数对话,无数感觉——很难很难写出来、写准确的感觉,她随手便来——我读出的不是她和母亲如何如何,不是她小小年纪冷眼看破,而是,张爱玲,惊人的纯真,老实,惊人的傻。
而她活生生写出自己的傻。巨大的诚恳:
她要拿钱送别老仆,但不愿给老仆的乡下儿子独吞,于是自作聪明买了静安寺老大房的玫瑰核桃(纸包着,油渗出来),结果仆人接了,并不谢她,也不信她将来要寄钱的话。她忽然明白做错了,待老妇上火车,找不见了,她开始哭:刚才怎么不哭?别的地方帮不上忙,至少可以哭啊。她一定懂。
双城记与她“不可分割”?兼有港沪经历和情结的作家,多的是,还看天性与才华。在我记忆深处,上海的某种感觉,香港的某种感觉,从来没人写出来,她写出来了,而且不用力,甚至不用情,下笔就是。《雷峰塔》结尾与仆人的告别,《易经》中搭船离开上海的心情,香港如何沦陷,她又如何逃回上海,我读了几遍,无话可说。
1953年6月的香港浅水湾,这里是张爱玲《倾城之恋》《色,戒》等小说中的重要场景。(视觉中国 / 图)
如今《雷峰塔》和《易经》总算出版了,当年根本没人要。张爱玲就像日后处置自己的遗体,放在那里,“弗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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