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彬：妈妈与病魔抗争的那些日子 （下）

　　在那鲜花盛开的地方

　　我们原本准备耐心等待医院的空位，不想第二天社工就来电告知，妈妈转天就可以进入巴黎15区、离我们家3公里的一家私立公益性医院 Cognaq-Jay (科尼阿克-芮)了。护士来家，告诉她妈妈的决定，她为妈妈做了最后一次护理，深情地拥抱了妈妈，转脸抹着眼泪，默默地离开了…… 两位护士肯定忘不了妈妈的微笑，即使被病痛折磨的时候，忘不了每次护理完她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更忘不了她时时为他人着想，让我给她们搬椅子拿凳子，怕她们站着蹲着姿势不舒服。她们照顾的病人数不胜数，但妈妈肯定是她们的“宠儿”之一。

　　3月1日一早，救护车把妈妈送到科尼阿克-芮医院253房间，这家医院除了安慰病房以外，还有三个不同的科室。进入医院大门，宽敞的大厅处处摆放着鲜花，墙上还有各种花卉图片和介绍，园子里樱花树及各种小花儿也含苞欲放，每间病房则以一种花卉命名，楼道宽敞明亮，还有一个接待病人家属的会客厅，布置得十分温馨，并配有微波炉。病房同样宽敞明亮，有足够的空间搭行军床，还有一个又长又宽的窗台，面对花园，这里就成了妹妹和我未来那些日子办公写作的地方。

　　妈妈很快被安置好，年轻的医生和护士带我到会客室详细介绍情况和具体安排，包括妈妈的食谱，眼中充满关怀，害得我泪眼涟涟说话都有些哽咽。病房里来了两个年轻姑娘，护士多米和护工芳达，真诚地对我们说：“这里现在就是你们的家，我们是为你们服务的。” 让我和妹妹好感动，同时我们庆幸做出了一个绝对正确的决定 ，让妈妈在这个有专业守护和女儿日夜陪伴的宁静港湾走完她最后一段人生路。

　　此后的日子，妹妹和我两点一线，奔波在家和医院之间，白天不去办公室的时候我就在医院工作，夜晚则和妹妹轮流留守在妈妈身边，虽然护士护工夜里要巡查好几次。丈夫和儿子有空就往医院跑，看到妈妈被医护人员照顾得无微不至，颇感欣慰。每次到医院竟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不仅因为环境，更主要的是有妈妈在，真正体会到有妈的地方就是家。也不能不说，这里的宁静让人想不到每个病房都住着垂危的病人，听不到呻吟，更没有哀嚎，走廊里看到的是来来往往、忙忙碌碌、轻声细语的医护人员，病人疼痛或有什么需要时随时按铃就可以得到帮助。

　　医生每天都来看望妈妈，有时一天几次，询问她的感觉，身体是否疼痛，精神是否紧张忧虑；病床边的仪器也记载着妈妈止疼药使用的剂量和频率，进而随时调整药物。护士护工两人一组每天上午给妈妈进行沐浴护理，此时也就成了我和妹妹在周边散步溜达的时光，回来看到的妈妈皮肤细嫩光滑，多数时候还在安详地睡着，因为为避免她疼痛给她戴着麻醉面具进行护理。下午隔三岔五有按摩师、美容师、修脚师来给妈妈服务；还遇到一位志愿者来访，让我们了解到不少志愿工作的情况，原来有那么多不求回报的志愿者默默无闻地向社会奉献着他们的光和热。

　　陪伴妈妈的过程中，我们经历了很多考验，同时也感受到了许多人间真情和大爱。就以科尼阿克-芮医院的医护人员为例吧：医生们看望询问妈妈时关爱的眼光，护士护工们进行护理时温柔的动作和神情，清洁工每天关切的问候，时时感动着我们；在医院里日夜守护的恐怕就我们一家人，医护人员为妈妈有我们的陪伴而欣慰感叹，我们也赢得了他们的好感和尊重。

　　我和妹妹很快就学会了一些护理妈妈的动作，以便随时照顾好妈妈而不必每次打扰医护人员。他们看到我们配合默契熟练专业的动作，竖起大拇指，但也没忘提醒我们这是他们的工作，可以随时叫他们，最后还问我们：“是你们的妈妈这样教育你们的吗？” 有天夜里我陪伴妈妈，她一有动静我就起来查看照顾，早晨女护工卡罗琳娜进来时我向她汇报了夜里的情况，她心疼地看着我说，“您也需要休息啊，白天还要工作，而且您把我的工作包了，难怪夜里这么安静，这样吧，我来给您按摩放松。” 我虽然谢绝了她的好意，可心里完完全全领了这份情。

　　还是这位卡罗琳娜，有天晚上给妈妈做护理的时候，我跟她说着话，讲述了入院前妈妈所受的痛苦折磨及我的无助，她充满同情地过来拥抱安抚我，告诉我我和家人也应该得到呵护，医院有心理学家专门为病人家属提供支持帮助，我答应着，但没往心里去，不成想第二天心理学家就来到我们病房。

　　医院不仅给病人提供医疗护理，也为病人创造精神享受，每周都安排文艺活动。3月9日下午，来了一个ACM芭蕾舞团的二男二女舞蹈演员，他们深入每个病房，义务为病人们献上美妙的舞蹈。让在场的妹妹、丈夫和我大为惊讶的是，病中的妈妈精神焕发，忘我地挥动双臂，伴着音乐的节奏翩翩起舞，和演员们的舞姿相呼应，原来妈妈还深藏了舞蹈的天赋，或者是她现在完全抛开了尘世的羁绊，返璞归真。从门口经过的芳达见此情景，叫来了医生护士，大家都来欣赏妈妈的舞姿，发自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演出结束我们和演员们合了影，医生则留下跟妈妈击掌祝贺她！

　　几天以后，一个钢琴、小提琴、圆号三重奏演奏小组来医院多功能厅，义务演出了一场精彩的音乐会，勃拉姆斯和舒曼夫妇的美妙旋律给在场众多的病人和家属带来了一场精神享受，也抚慰着他们受病痛折磨的身体和心灵。

　　凤朝阳，飞往天国

　　妈妈入院以来，虽然受到无微不至的呵护，但凶猛的癌细胞并未消停，继续攻击着她的身体。妈妈日渐衰弱，开始还能吃点软些的饭菜，后来由于吞咽越来越困难，医生嘱咐把妈妈的食物全部捣成泥，就这样饭量也越来越少。为防止妈妈喝水呛着，医生提供了带气的矿泉水巴黎水(我才知道气泡水还有此功能)，还有各种的果味啫喱水，令我们感叹医院的周到服务。

　　妈妈对医护人员的尽职周到充满感激之情，她的微笑，她的配合，使得医护人员对她更加尽心尽意。每次芳达护理完总要抚摸妈妈的额头，亲吻她的手，嘴里念叨着：奶奶，我的好朋友。有位学过中文的护士，借助自动翻译软件，带着她的两个同事对妈妈说：奶奶，我们爱您！为表达她的心意，妈妈让妹妹和我去买了花束和巧克力送给医护人员。

　　她的头脑思维还是那么清晰，仍可以随口背诵那些她熟知的唐诗宋词；儿子来探望时回忆小时候姥姥教他的唐诗，二人一起背诵第一首李白的“静夜思“。跟我们姐妹两人，她回忆往事，惦念亲朋好友，更多的是无需言语的情感流露感应，有时不经意的一句话会让我和妹妹泪目：“你们现在这样照顾我，就像你们小时候我照顾你们一样。” 一句话连接了我们生命的源头和妈妈生命的尽头，让我们既欣慰又悲伤；欣慰的是妈妈带我们来到世间，我们送妈妈离开尘世，也算是一种圆满；悲伤的是失去妈妈的我们，就像某位作家说的，从此就没有了来处而只剩归途……

　　渐行渐远的妈妈没有忘记不久即将到来的我的生日，特地嘱咐妹妹替她为我提前送上生日礼物；我们也在三八妇女节为我们的女神——妈妈献上玫瑰花，连日来还有好友们来探望。妈妈原来最大的愿望是回国探望久别的众多亲友、同事、学生们，但她清醒地意识到这已经是一种奢望了，只期待能最后见一面远在国内的大孙子和在苏格兰求学的小外孙，尤其是因疫情她已三年多没见到他们了。

　　等待签证的时间显得如此漫长，问医生，妈妈还能坚持多久？医护人员知道我们的期望，答曰从医学角度很难说，因人而异，但经验告诉他们，有时垂危的病人因为一个强烈的意愿可以坚守更长的时间。我们开始每天鼓励妈妈，告诉她不久以后孙子们就会到来；侄子外甥也通过视频诉说他们对奶奶、姥姥的思念和祝福。情感丰富的外甥多么希望立刻能飞到姥姥身边，无数次他在心中设想，要和两个哥哥手拉手围绕在姥姥身边，守护着姥姥这个勤劳的老蜜蜂飞进天国美丽的花园和姥爷团聚。

　　可现实不尽人意，侄子没有得到签证，外甥的签证3月24号才生效。倒计时的日子显得如此漫长，妈妈越来越虚弱，到20号说话已经困难了，但她的头发居然有好多变黑了。

　　妹妹时时在妈妈耳边念叨3月24号，终于熬到这一天了，未能提前赶来的外甥坚持到学校放假的最后一天，参加了期中典礼，并上台领了三个奖项，妹妹趴在妈妈耳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沉睡中的妈妈似乎露出了笑容。

　　中午外甥到了苏格兰Inverness机场打来电话，说他的签证出了问题，人家不让他登机，原来机场工作人员居然不认得申根签证，见上面写着由法国颁发，问他要荷兰签证，因为他要到阿姆斯特丹转机，又问他有没有法国居留证，让人啼笑皆非，这脱欧也脱得太彻底了吧，连起码的常识都脱没了！好在经过一番交涉，他在最后一刻登上了飞机，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妹妹此刻松了一大口气，赶紧又告诉了妈妈。见妈妈睡着，我跟妹妹、丈夫提议出去吃午饭，可感官嗅觉十分敏锐的妹妹说她感觉不好，最好就在房间里吃。于是我在医院门口买了外卖，我们三人守在妈妈身边午餐。

　　刚刚吃完，突然听到妈妈的呼吸节奏改变了，我和妹妹急忙跑到妈妈的床两边，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呼唤她。一阵急促呼吸之后，节奏平缓下来，直到消失，我们注视着妈妈，见她的面容平静祥和，眼睛紧闭，没有了刚才呼吸困难时的表情，但绝没有意识到她已经走了，只以为她在沉睡中。我用耳朵凑到她的鼻子下面，听不到任何气息了，丈夫过来摸摸她的脖颈，跟我们说：妈妈走了…… 时间定格在2023年3月24日13点36分，妹妹陪伴妈妈这些天来详细记录了每一天的经过和感慨，她的日记戛然停止在36036个字上。

　　晚上从机场接回外甥到医院，儿子也同时赶来，跟妹妹商议好了，由我们两个同时告诉两个孩子这个噩耗，机场回来的路上，我扯东道西，答非所问，成功地回避过去了。此刻兄弟俩重逢的喜悦很快被丧亲的悲痛替代，他们坐在姥姥两侧，抚摸着她的手，向姥姥诉说着相思怀念之情，追忆姥姥养育之恩和跟姥姥共度的那些美好时光，让姥姥放心去天国和姥爷团聚，他们不会让姥姥失望的。二人又哭又笑，一吐为快，医院破例允许我们陪妈妈到大半夜。

　　据说人走之后的几个小时之内还有意识和感知，也能听到话语声音，从不信神信鬼的我此刻却深信不疑，也许有心理作用的成分，听到两个孩子倾诉衷肠之后，妈妈的表情似乎更加舒展祥和了。我坚信，妈妈是凭她那坚不可摧的意志，坚守到小外孙到来这一天，她是在得知他已经上了飞机赶往巴黎之后停止了呼吸，我们想她是要以安详的容颜向孩子们告别，她做到了，孩子们虽抱憾却也领会了。

　　这段时间的一些经历，让我对人生和世事心生疑问和敬畏，妈妈最后的那几天，我看到的短视频大多是生死别离，妹妹看到的也是她有所思的内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量子纠缠？每当妈妈不适的时候，总能收到侄子和外甥的留言问候，他们以不同的方式与奶奶、姥姥感应着，侄子是肚子抽搐，每当此刻他的小猫都会温柔地依偎着他；外甥则是心里咯噔一下，让他提心吊胆。

　　一个身在南法、情同姐妹、视妈妈为第二个母亲的好友，在尚不知情的情况下来电告诉我，她梦见妈妈了，带着灿烂的笑容，走进一片鲜花盛开、阳光明媚的世外桃源，随后发来一张酷似她梦境中花园的照片，我在震惊中颇感欣慰，马上发给她我两天前选出的、作为遗照的六个月前妈妈的照片，她也震惊了，说梦中的妈妈就是这个样子 !

　　告别在那个春风桃李花开日

　　妈妈走完了她的93载人生路，带着亲人们满满的爱奔向天国与爸爸团聚；她的母爱则会继续陪伴着我们，也由我们传递给下一代。

　　那一天，医生护士们都来跟妈妈道别，拥抱安慰我们。母亲能在这样的关爱之中告别人世，她是幸运的。妹妹和我怀着一颗感恩之心，在医院留言簿上写下了我们的肺腑之言：

　　我的留言中文译文：

　　今天是个令我们十分悲伤的日子，因为我们的妈妈，253房间的高夫人走了…… 在这一极端痛苦中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多亏了你们全体医务人员，她走得很安详。我们从心底里向你们道声：谢谢！感谢你们的敬业精神，你们的人道主义，你们的共情之心，你们的善良友爱，你们的悉心倾听，你们的真诚微笑，你们那颗大爱之心！文字不足以表达我们深深的感激之情！再道一声：谢谢！

　　高彬携全家人

　　对妈妈的千言万语化作一首小诗：

　　2023年3月24日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在客居的花都巴黎

　　在身边和远道赶来的亲人们的环绕中

　　在故乡亲朋好友们的惦念中

　　妈妈乘着爱的翅膀

　　飞向天国与爸爸团聚

　　虽知这一天终将到来

　　却怎料来得如此之快

　　除夕夜妈妈的包子饺子还令人回味

　　不久前我们还并肩漫步街道集市

　　园子里花草间她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时时处处都是妈妈的笑颜和身影

　　医院里和妹妹日夜陪伴妈妈的日子

　　更体会到有妈的地方就是家

　　病房竟给我们温馨踏实的感觉

　　照顾妈妈的时候让我们感到无比满足

　　妈妈的话语则让我们泪目

　　你们像小时候我照顾你们那样

　　在妈妈九十三载人生路上

　　她处处播撒阳光温暖他人

　　她时时传递爱心与人为善

　　她以柔韧双肩挑起生活重担

　　她以豁达之心应对人生考验

　　她照亮了无数人的生活之路

　　妈妈收获了满满的人生

　　她在相亲相爱的大家庭中如众星捧月

　　她是相濡以沫59载的爸爸的支柱

　　她是儿女孙辈的爱的源泉

　　她是辛勤播种桃李满天下的园丁

　　她不求回报的付出换来感恩无限

　　虽然妈妈的肉体离开了我们

　　但她的精神和我们永在

　　宽容善良坚韧勇敢正直不阿

　　是她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

　　相信我们在天国团聚那一天

　　她会为她养育的儿女孙辈们欣慰自豪

　　亲爱的妈妈，安息吧！

　　后  记

　　随后手续程序相当顺利，一些看似不可能的安排竟然都如我们所愿，4月2号疫情后我首次回国出差居然也得以成行。这里插一句，此次出差的安排准备工作部分是在病房进行的，妈妈知道我的计划，当时我完全不确定是否能够前往，要视妈妈的情况而定，颇有人情味的公司领导得知后都发来邮件短信表示安慰支持的同时，让我自己安排千万不要勉强。妈妈选择离开的时间最终成全了我，让我两不误，这是妈妈一贯的做法，从来都是方便别人，如果因为照顾她而耽误了我的工作，她会非常不安的。

　　不熟悉传统习俗的我们在妈妈的挚友许老师的指点下，按部就班地安排着妈妈的后事，并在头七为妈妈出殡，为她在巴黎贝尔拉雪兹公墓举办了简朴但庄重典雅的追悼会，巴黎的一些好友前来为妈妈送上最后一程，连线直播也让国内亲友远程为妈妈送别。

　　五七那天按习俗给妈妈上香，完后经过她常走的小花园，有一只黑鸟, 学名欧乌鸫，不慌不忙地从我面前飞过，停到旁边的树枝上，好像在注视着我，等我拍完照，转眼就飞得无影无踪了。据说人走后五七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有个说法逝者的灵魂眷顾家人子女，不忍离去，要过了五七35天才肯离开去天堂，这只神奇的鸟儿是不是妈妈的化身，来跟我道别之后， 就无忧无虑地飞往天国和爸爸团聚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