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彬：妈妈与病魔抗争的那些日子（中）

　　从阳光灿烂到阴云密布

　　从诺曼底回到巴黎，开始一系列化验复查，妈妈的总体状况很好，她精心打理的园子已经是硕果累累了，好几个品种的西红柿，香瓜，西瓜，香菜，土豆，马苋菜等等长势喜人，她的身影又每天出现在园子里，还有小猫陪伴左右。其余时间看书读报写毛笔字画画，和好友许老师一起谈天说地、奏乐唱歌，不亦乐乎。

　　2022年8月底妹妹送儿子去苏格兰上学，我还难得地独自出行与他们汇合，这也是疫情以来我首次乘飞机，我们姐妹俩在苏格兰田园风光中度过了轻松美好、悠哉游哉的一周，想到不久要和母亲团圆心情更加愉快。

　　分别三年和妹妹相处的日子格外珍贵，妹妹日夜陪伴母亲，唠家常，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还经常和远方的哥哥视频；有着超人记忆的妈妈，给妹妹叙述了她从记事起走过的人生路，还“爆料”了我们以前没听说过的轶事，都被妹妹细腻精彩的文笔收入“囊“中。周末我们则去枫丹白露森林采蘑菇，去圣克鲁公园树林捡栗子，去公园散步；还和好友们一起为妈妈庆祝了92岁大寿。

　　谁知，不测的风云再次笼罩了我们，妈妈的验血结果出来了，尽管绝大多数指标都非常好，而且主要的癌细胞抗原指标也正常，但有一项碳水化合物指标则高出正常值不少；核磁共振等其他检查结果也显示出一些疑点。但看妈妈的状况，气色精神头都很好，胃口也不错，去医院两公里的路跟我一起步行完全不在话下。会诊会议上，医生们疑惑了，也很谨慎，决定让妈妈再去做一个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 (Pet Scan)。

　　扫描结果确认：癌细胞转移扩散了，又是一个晴天霹雳！那天是和妹妹一起陪妈妈看病的，当肠胃科医生心情沉重地告诉我们此讯时，我“故伎重演“，假装轻松地跟医生说，妈妈跟外科医生一起创造了一个奇迹，现在跟您一起再创奇迹；医生似乎受了感染，调整了情绪，介绍下一步方案。

　　与此同时，妈妈的右腿开始肿胀，扫描得知是源于右下腹血栓，癌细胞在作崇，开始服用抗血凝药。医生们决定再次给妈妈进行口服药物化疗，只不过这一次加大剂量，因为上一次妈妈对药物副作用的抵抗能力很强。可是大剂量的化疗是否会引发那些严重的副作用？医生又开了各种应对副作用的药，我又开始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像做作业那样认真在医院给的化疗日记本上记下妈妈每天的情况。

　　此时已是11月底，距妈妈第一次进行放化疗已经整整一年了，妹妹也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回国了。

　　长夜漫漫，光明何在？

　　三个两周的化疗疗程结束了，中间穿插着验血、扫描、看医生，妈妈又顽强地挺过来了。2023年1月5号妈妈照旧、但是最后一次步行两公里去看医生，每天依旧打理园子、散步等等。

　　1月21号除夕夜，我们请了不少朋友来家一起庆祝新春，妈妈为大家蒸了包子、包了饺子，要知道妈妈的包子饺子在我的好友中是出了名的，能来家里品尝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更不要说我了，那可是妈妈的味道，谁知这是我最后一次吃妈妈做的包子饺子……

　　口服化疗并未抑制住癌细胞生长，就在除夕夜，妈妈已经感到左腿行动困难了，但为了不扫大家兴，她仍面带微笑地忙碌着，跟大家共庆春节。第二天，她就必须拄拐才能行走了，原来癌细胞已在她左大腿根处安营扎寨了。医生们经过讨论决定给妈妈进行静脉注射化疗 , 虽然有一定风险，但疗效应该来得更快，况且癌细胞在挺进，我们已无退路。

　　2月初医院为妈妈在右肩膀处安装了注射导管，这是一个小型的外科手术，安装过程中，我在外面等候，完后一位护士陪妈妈出来，对我说 : On a tous craqué pour votre maman (我们都爱上了你妈妈)。短短的时间，不会说法语的妈妈是怎样征服这些医护人员的？我的答案是，发自内心的善意真情是无需用言语表达的，妈妈后来的经历也数次证明了这一点。

　　几天后，妈妈入院进行第一次化疗，办理手续的女秘书带领妈妈去她的病房，一边说着 “年轻姑娘，预备，起跑”，经过走廊到达她的房间，又说 “胜利到达终点，颁发铜牌”，估计紧张害怕的病人也会被她逗乐。

　　负责协调安排的秘书接待了我，递给我一份详细的材料，有关化疗的所有说明，医护人员的联系方式，饮食营养指南，还有一直到5月的化疗、检查时间表等等。然后跟我唠起家常，告诉我她的母亲也93岁，“我们都希望自己的妈妈健康长寿，能跟我们长相伴”，一句话让我泪目。

　　注射开始不久，妈妈发烧，医生立刻叫停，进行各种检查，原来妈妈身体有炎症，要打针吃药连续两周再进行化疗。

　　回家后几天内，癌细胞和炎症在妈妈身体里肆虐，疼痛折磨着妈妈，医生开的吗啡止疼药都止不住。连续几天晚上10点半左右，疼痛袭来，坚强的妈妈都禁不住呻吟，无助的我只能给她按摩、说些安抚鼓励的话，放她喜欢听的歌曲，回忆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些美好时光和旅程，但这些在疼痛面前都那么苍白无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无助，多么希望自己有什么魔法、特异功能能减轻妈妈的痛苦，尤其是听到她说给我打一针让我走吧……

　　丈夫和儿子也经常看望妈妈，病痛折磨着妈妈的身体，但不能摧毁她的意志，面对亲友，她依然面带微笑，虽然如此，看到日渐消弱的妈妈，丈夫儿子也是痛心不已；丈夫每次鼓励她说：妈我们不能没有你，我们的园子也需要你，我要把你种的西红柿命名为“朝凤”牌。

　　妈妈也减少了跟国内亲友的微信视频通话，偶尔连线时，她仍然以乐观的形象出现，以至于亲友们都不知道她已重病在身。妈妈最疼的时候，我曾给急救医生打电话，人家也只能告诉我再加止疼镇静药。跟医院联系，医生给加大止疼药剂量，可每到晚上10点以后，我又心惊胆颤，生怕那该死的疼痛又来折磨妈妈……

　　春节以来，我夜里就睡在妈妈身边守护着，白天也基本在她身边工作，办公室只是非去不可的时候才去，且一完事儿立刻往回赶，感谢远程工作，让我兼顾了陪伴妈妈；特别衷心感谢妈妈的挚友许老师，一有空就赶来陪伴妈妈，给她按摩肿胀的腿，在我实在调不开时间的时候也总能解我之难。

　　一个周六一大早，妈妈胸口疼，我立刻打了急救电话，急救人员很快到来，做了初步检查，就把妈妈送到高山医院急诊部，不想这一去就呆了24小时。护士询问了情况，做各种检查，量血压，验血等等，然后各科医生轮流检查，每次检查之间都要等候。有一排用帘子隔开的等候间，全都是待诊的病人，还不断有新病人到来，医生护士忙得团团转，大部分病人没有亲人陪同。

　　等候期间，突然听到扑通一声，跟我们隔了一个病人的床上一个老太太掉到地上，立刻有护士赶来，一边扶她上床一边跟她说：您不能这样挣扎下床，您还带着氧气瓶呢，再摔下去，受伤不说，氧气管脱了您就喘不过气来了。老太太答应着，但时不时听她求过路人帮她下床。又过一会儿，有人惊叫，老太太出血了，原来她把身上贴得严严实实的注射针头拔掉了，两位男护士赶来，一边给她清理，一边耐心地说服她。后来我跟其中之一位护士聊天，说佩服他们的耐心和敬业，他回答这是必须的，因为喜欢这一职业。

　　来来往往的人中有位穿着绿大褂的老太太，过来问候妈妈，原来是位志愿者，已经89岁了，每周来一次为病人们服务，我表示佩服她时，她则说她来这里得到的比付出的更多，跟人交流帮助别人让她无比满足，也给她力量。

　　因为护士们太忙，有些妈妈的护理工作我就代劳了，结果有位护士看到我动作专业娴熟以为我是做护理工作的呢，俗话说久病成医，我则因照顾妈妈成了半个专业护理，还没告诉她每天妈妈抗血凝的针也是我给打呢。

　　各种检查终于做完了，等结果，到夜里12点，护士告诉我要妈妈留院观察到第二天，观察室只有一张病床和一张椅子，我就在椅子上凑合了一夜。第二天离开医院时，一位年轻的值班医生来看我们，动情地跟我说，您妈妈有您这样的女儿真幸运。我答这不是一个女儿应该做的吗？他道：相信我，太多的人把他们的老人扔到医院就不管了……

　　2月21至22日，妈妈再次入院进行化疗。出发前我精心为妈妈剪了头发，这可是几十年来我第一次再给妈妈剪发，当年上大学前都是我为妈妈剪发，出发去北京前我还担心以后谁给妈妈剪发呢？能干的妈妈这些年来都是自己对着镜子剪头发，而且能反手剪后面，最后让爸爸检查一下是否齐整，爸爸走后她就完全靠自己了。

　　这一次化疗如期进行，但妈妈以前手术的伤口又受到了癌细胞的攻击，看着一位年轻美丽的女护士仔细轻柔地给妈妈清理包扎伤口，我问她，您当初学护士专业时不怕看到血和伤口吗？她回答，她选择这一职业是出于个人经历，一开始就没怕过，怕的只是弄疼病人，又一次让我感叹这些白衣天使的敬业精神！

　　出院前医生给了我一大堆后续处方、药方，四天内需要护士上门打针换药，妈妈还带着一瓶继续注射的药，也需要由护士在药剂用完时拔掉针头。当晚我花了两个小时细读药方，理顺妈妈随后几天需要服用的药物等等。

　　又增大剂量的止疼药还是不能完全控制住疼痛，为转移注意力，妈妈做力所能及的康复运动及画画。有天护士到时，妈妈正在扶着椅背锻炼，以灿烂的微笑迎接她，她感动地说，妈妈哪像刚做完化疗的癌症患者！我把她画的一幅画发到家人群里，远在苏格兰的外甥感慨道：那不是姥姥牵着我的手，带我走上人生路吗？要知道，我们兄妹各自的儿子虽然年龄相隔不小，但儿时都有妈妈陪伴左右，对她的感情非常深。

　　妈妈的情况牵动着我们每个人的心。2月23日，妈妈又拿起画笔，但这次没有照着图或微信视频去画，她说眼前出现一个人像，她站在窗前，时不时抬头看看前面，三下两下勾勒出一个头像，栩栩如生，表情逼真，但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近日来，妈妈可能感觉到什么，希望妹妹能从北京赶来，“但愿她来时不仅是为把我的骨灰带回去”，说得我心里咯噔一下，又说，“等她来后我们一起做决定。” 这晚，妈妈给我交待了很多事情，说着说着，看到我的裤子膝盖破了，又本能地说：“我要给你补一补”……

　　毅然决定，走向光明

　　所幸，妹妹很快办好手续，推开了手头一切事情，飞速赶到巴黎，时为2月26日。此次的母女姐妹团聚非同以往，对妈妈来说尤其重要，也让濒于崩溃的我得到解脱，当晚妹妹陪伴妈妈，我则睡了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的囫囵觉。

　　第二天，妈妈就郑重向我们宣布她要放弃化疗了，仅以自己的意志与疾病斗争，或者说听天由命了。我虽然还寄希望于化疗，指望能帮助妈妈战胜癌细胞，但也知道化疗对身体的杀伤力，所以非常犹豫，不甘心放弃，又不忍心让妈妈再受痛苦。和妹妹一起思来想去，再三与妈妈沟通，妈妈的态度一直非常坚决，从容淡定。

　　于是我拿起了电话，向医院宣布了妈妈的决定；化疗协调秘书让我也通知休假中的妈妈的主治医生，我随即给她发了邮件，她很快回复我，说了些理解安慰的话，并安排同事为我们办理下一步手续。当时得知癌症转移扩散时她就向我们介绍了，会全力救治，如治疗无效就实施安慰(也称姑息)疗法，即在最大程度上减轻病人的痛苦，给病人一个善终。

　　医院的社工很快给我来电，要为妈妈联系相关医院。我知道安慰疗法也可以居家进行，由医护人员上门服务，因而对去医院有些顾虑，还是担心妈妈不会说法语，不习惯医院的饭菜；但她肯快消除了我的担忧，告诉我医院不但会很好地呵护病人，也会照顾家属，家人可以日夜陪同，也可随时探望、送饭等，关键是医院有更好的医疗条件和设施可以解除妈妈的痛苦。这下我们不再犹豫，妈妈也痛痛快快地准备去医院了。

　　也许是下决心走出这一步让妈妈赶到格外轻松，当天下午我们跟远方的哥嫂侄儿及外甥连线，妹妹、丈夫、儿子和朋友都围绕在妈妈身边，妈妈在全家人的环绕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家人们纷纷向妈妈倾诉衷情，妈妈也给我们每个人深情寄语，儿子则为妈妈献上数首小提琴曲，还伴我为妈妈献声，那一幕幕温馨的场景令人难忘，此时此刻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凝固下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