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彬：妈妈与病魔抗争的那些日子（上）

　前  言

　　妈妈离开我们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了，她的爱却依然并将永远地包围着我们；我们对她的思念则是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的，就让时光倒流，让文字重现那些难忘的岁月。

　　首先涌现在脑海的，当然是妈妈生命最后一年半的日子，那段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记忆。用文字表达出来，不仅仅是对妈妈的怀念，也是一种责任，一份发自内心的感激，向那些敬职敬业、充满爱心的白衣天使致敬，向那些在我们危难之际伸出援助之手、呈现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的人们致敬！他们让世人看到，尽管当今世界充满动荡危机和诸多不确定因素，但也处处闪烁着人性的光芒，也激励自己尽己所能发光发热温暖他人！

　　2020年2月，也就是新冠疫情之初，爸爸走后一年多，90高龄的妈妈依旧像以往那样春来秋去，单飞到了巴黎，跟我们一家团聚，我们一同度过了她人生最后的三年，那些珍贵难忘的日日夜夜，也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这三年主要是在疫情中度过的，有很多限制，但居家工作为我们母女提供了更多相处的时间，“禁足”那些日子，每天一小时的“放风”时间，妈妈和我分秒都不浪费，去公园散步活动健身，见证了从春天到来至春意盎然的整个过程。我们也共同度过了北到诺曼底、南至普罗旺斯的那些美好的假日。

　　本以为这样的静好岁月会日久天长，不知妈妈年龄的人以为她只有70岁， 她不仅外表显得年轻，头脑更加清晰，反应十分灵敏，还能背诵一百五十多篇唐诗宋词古文；她腿脚灵活，动作敏捷，可以长时间跟我一起散步，养花种菜，不知疲倦；她饮食清淡，作息规律，读书看报，写诗作画，唱歌吹笛子口琴，尤其是豁达开朗、心底无私；她在微信上经常和国内亲人、同事、学生们保持联系，关注国内每天的新闻。

　　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2021年暑期度假期间，妈妈感到不适，看医生，做检查，10月4号早晨上班的路上，一个电话恰似晴天霹雳，宣告了我不敢也不愿相信的事实：妈妈身患绝症！早些时候的暑期，妈妈肠道有些不适的感觉，看了家庭医生后又看肠胃科医生，做了肠胃镜，活检结果就是从电话中得知的。

　　被这个消息打蒙了的我，强迫自己很快镇静下来，理清头绪，立刻开始进行为妈妈治病的各种安排，开启了漫长又短暂的一年半的求医之路。漫长在于这期间有太多的经历感慨、病痛每分每秒都太长，短暂则是没想到病魔这么快就把妈妈带走了！

　　从高山到蓬皮杜医院

　　很快联系上了离家较近的属于三级的巴黎十四区高山(Cochin)医院的肠胃科，医生决定让妈妈去欧洲最大的医院之一的十五区蓬皮杜医院进行放疗。见完放疗医生，又安排妈妈见了老年科医生，对妈妈的身体状况进行全面评估，因为每一步重要医疗措施都要经过不同科室医生、专家鉴定，在会诊会议上讨论决定，跟踪同一病人的不同医院的医生也都保持沟通，每次在各处看病的诊断报告都分享给所有参与为妈妈治疗的医生。

　　这位老年科医生第一次就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按约定时间提前一点儿到达医院，他刚送走一位病人、把前面一位病人叫进去，我们等了一个小时，那位病人才出来。他带着歉意立刻把我们迎进去，我知道他在连轴转，就告诉他如果需要休息几分钟，我们完全没问题。他感谢了我的好意说不用，一会儿不吃午饭了把耽误的时间赶回来。又说怪就怪政府不给医疗系统足够的预算，使他们人手不够。我很感慨，也知医疗系统面临的困难，医护人员工作压力很大，待遇则跟不上，尤其是护士护工，干着三班倒的辛苦繁重的工作，报酬却很低。但他们绝大多数工作上毫不懈怠、兢兢业业，对病人尽心尽力，不满和诉求都找政府，以抗议罢工等形式。我心说下次他们再抗议，我也去加入他们的游行队伍声援支持。同时也决定从现在开始，每年给慈善、公益机构的捐款就以医院为主要目标了。

　　老年科医生果然看病人非常仔细，除了常规检查，他还询问妈妈的方方面面，包括生活起居、饮食习惯、平时爱好活动、家庭情况等等，最后全面评估的结论是妈妈身心状况俱佳，老龄化程度在0至1之间（老龄化标准从0至10渐进，数字越大越严重），认为妈妈可以同时进行放疗和口服化疗。他补充说，年龄不是问题，一个七十岁的病人如果状况不佳，他是不会同意进行放化疗的。老龄不是病，否则我们每人都会成为病人，而且每天都在加重。从这位令人尊重的医生身上我还看到了一位哲人。

　　由于妈妈不会说法语，所有的安排沟通都由我进行、翻译，这也给了我“自由发挥”的余地，也需要我努力掩饰自己，在妈妈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波澜不惊。我如实地告诉了医生，没有跟妈妈明说她得了癌症，只是含含糊糊用了疑似、有可能演变之类的言语，更多的是告诉她医院医生会尽全力、用最佳手段方案给她治疗。他很严肃地跟我说作为医生，他们必须保持透明，履行病人的知情权，同时说理解我作为女儿的为难，如果愿意，他可以让医院的翻译替我，还说如果不如实告诉妈妈，如何跟她解释各种治疗，她要不愿接受怎么办？我感谢了他的善意，让他放心，我不是不说，而是时机未到，我不想一下子给妈妈一个如此沉重的打击，而是想循序渐进，让她有充分的时间接受面对这个现实。

　　其实，如此细腻知女的妈妈，肯定很快就心知肚明了，以她从来都是为别人考虑的习性，为了不给我增加负担和压力，就顺势而为，于是我们母女就隔着这层薄薄的窗户纸，默契配合着。妈妈非常“听话”，一切听从我安排，每次约会前，总是提前准备好，该她做的事情，一样不拉，还时不时提醒我注意事项。我也知道，她向好友透露，对我非常负疚，生怕耽误了我的工作。了解妈妈的我也经常安慰她，灵活的工作时间，使我既可以陪她看病，又不耽误工作，她看到我有时路上开电话会议，有时等候期间在电脑上工作，也就略略安心了。

　　转战白杨树医院

　　由于蓬皮杜医院就诊病人很多，妈妈的化疗要安排到一个多月以后才能开始，我一下就急了，问他们有什么办法提前，他们说只能看看合作医院有无空位。我没报太大希望，正想自己找关系安排，不想第二天医生秘书给我电话，说帮我们安排到巴黎十三区的私立但公益性质的白杨树医院进行放疗，这样就把时间提前了一个月。

　　第一次去白杨树医院，我是带妈妈坐地铁去的，下车还要走一段路。我寻思，等放化疗开始，妈妈体力肯定会受到影响，附近好似没有停车场，街道上也很难停车，该如何是好呢？到了医院，秘书很快接待了我们，办理了一系列手续，包括一张“身份卡”，以后每次来这里，只要在门口打卡，各方就知道妈妈到来，并给我们一套放疗资料，提供了详细的信息，还给了一张跟医院合作的、医保签约出租车名片。看完医生出来，天下起了雨，我就尝试着给出租司机打个电话，不想他很快为我们安排了出租车，到家我要付车费时，司机说不用付，由医疗保险机构承担，他们直接去联系。这是我意想不到的，虽说在法国一旦得了重病，家庭医生向医保申报之后，治病住院的全部费用就都由医保承担，但没想到出租车会这么方便，出门时的忧虑一下迎刃而解了。

　　前期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妈妈开始了为期五周的放疗，同时进行口服药物化疗。通过医生的介绍和资料阅读，了解到放化疗各种可能出现的副作用，有些严重的挺吓人。我当然又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妈妈，但自己则是提心吊胆。一般副作用是治疗开始后三天左右出现，那些天我的神经都紧紧地绷着，担心妈妈会出现严重的反应，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过去了，妈妈好像没什么事儿，只有略微的不适，胃口也没怎么减，我每天给她做饭的量基本不变，我如释重负，心中窃喜，心说看来妈妈能够战胜这第一个考验。

　　原来很担心难以兼顾工作和陪伴妈妈去医院，但医院很照顾，尽量给我们把放疗时间安排在中午，医务人员尽心尽力，解忧排难。公司的领导同事们也非常体谅，让我后顾无忧，五周的放化疗顺利完成，恰逢圣诞节假日，我们还带着妈妈去诺曼底休息放松。

　　不能不再说说医保签约出租车，我联系的司机叫刘易斯，第二次给他去电话，他就叫出我的名字，提供的服务之贴心方便让我始料不及。医院给病人的放疗安排都按周计划，我只需把医院的安排表拍照发给他，他就把一周接送的车安排好。起初我以为他是开出租车公司的，自己在电脑前调度安排，直到有一天是他自己来接我们，才知道他也是冲在第一线的，一边开车一边安排别的病人的接送，有条不紊，不急不慌，实在令人佩服。后来和别的司机谈起他，大家一致赞不绝口。原来他们只是合作关系，由于他超强的能力和一流的服务水平，吸引了一批同行与他合作，这些司机也都是由他筛选的，个个体贴敬业。我发自内心地对每一位接送我们的司机表示感谢，他们以己之力在病人艰难求医的路上助一臂之力！

　　法国的医保签约出租司机要经过严格的筛选，普通出租执照之外还要经过体检、急救培训和考试、无犯罪记录核查等等，在巴黎4万出租车中，只有3千5百辆医保签约车。

　　高山创造奇迹

　　过完了圣诞元旦假日，又开始一系列检查，医生们赞叹妈妈对放化疗的抵抗力，并决定按常规进行下一步治疗，即手术，因为放化疗主要是为抑制肿瘤的发展，为手术铺垫，手术与否要看病人的身体反应情况。妈妈原指望放化疗能消除肿瘤，但看到外科医生边讲边给我们画出的示意图时，我还没翻译她一下就明白了。勇敢的妈妈还是有些惧怕手术刀，再次见到老年科医生时，她还希望能有保守治疗的可能，避免挨刀子，于是起身抬腿踢脚，想以此说服医生改变方案。老年科医生和善地微笑了，说正因如此才毫不犹豫地给她实施手术，除掉肿瘤，然后医生耐心地解释说明，一贯通情达理的妈妈也开始接受了。

　　接下来按部就班进行化验、检查，见了麻醉师、造口师、营养师等等，还做了核酸，因为当时是法国第五波新冠疫情高峰期。为减少感染，医院规定不能探视病人，可因为妈妈的特殊情况，我可以陪同妈妈出入所有地方，甚至手术前夜，医院还在病房为我安了行军床，以便我在妈妈身边配合医护人员做术前的所有检查准备工作，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妈妈进入手术室时。

　　妈妈的手术要进行五六个小时，我回到家一边工作，一边焦急地等待，眼睛不时地扫着电脑旁的手机。下午四点终于接到护士电话，得知手术很顺利，妈妈已在麻醉复苏室醒来了，还跟我说了话，非常清醒，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傍晚就奔去医院看望妈妈，她看上去有些疲乏，但哪里像刚经过一场大手术的人！

　　随后的几天下午，我就把办公室搬到了妈妈的病房，妈妈术后第二天就读书看报写日记，详细记载她的住院手术经历。外科医生来查房，看到妈妈的状况十分欣慰，愉快地与她合影。来给妈妈打针换药护理的护士护工们尽量不打扰工作中的我。一次一个小护士怯生生地问我，您这就是远程工作吗？说她也希望能远程工作，可爱的小姑娘！

　　妈妈恢复得非常好，第三天开始进食，营养师给她添加了高蛋白高热量的营养奶，我也每晚给她送去她喜欢的饭菜。医生说这样的手术一般病人十天左右出院，但92岁高龄的妈妈第八天就被允许出院了。我们有两种选择，要么转去康复医院直至伤口痊愈，要么居家疗养，有医护人员每天上门服务，我们选了后者，医院给我们安排了上门打针换药的护士和康复师，一切都很快到位，包括护理用品，也联系好了医药公司，每月定时送货上门，不得不感慨这周密的系统、人性化的服务！

　　出院第二天护士就上门服务了，两位资深自由职业护士轮流来家，周末也不例外，敬职敬业，对病人温柔体贴，而我知道她们的报酬是很微薄的，她们的坚守完全是出于对这一职业的热爱。康复师是位敦敦实实的中年女性，骑着摩托车来，风风火火，性格十分开朗，笑声很感染人。第一次我在场为她们翻译，第二次她就把要教妈妈的动作图表印出来，还自动翻译成中文；面对面时则借助谷歌翻译，两人完全可以无障碍交流了，每次妈妈完成一个动作，她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夸奖又表扬，妈妈备受鼓舞，非常开心，愈发努力。我感谢她为妈妈所做的一切时，她却说为妈妈服务是她的荣幸，还告诉我当初医院联系她时，她还犹豫接不接，因为已有很多病人了，真庆幸接了下来，认识了妈妈。我们何尝不庆幸在康复师紧缺的情况下，遇上这样一位一见就喜欢的乐天派！

　　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护理和妈妈全力配合下，伤口迅速恢复，妈妈每周去医院复查一次，中间虽有短暂的反复，但外科医生及时采取措施，很快好转，而且是加速痊愈。出院两个多月后的一次复查，已经跟我们很熟悉的护士又惊又喜，但掩饰住喜悦去叫外科医生，她问情况怎么样，护士们故意不说，让她自己看，医生一看喜出望外，禁不住脱口而出“奇迹啊”。之前问过医生伤口愈合大概所需时间，她说一般三个月左右，妈妈果然又给大家一个惊喜。外科医生告诉我们下一步她把妈妈“转交”给一位肠胃科医生，非常好的医生，她也会继续跟踪复查。

　　很快见到了与外科医生同样年富力强的女医生，人果然非常慈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充满了关爱，真庆幸一路走来妈妈净遇上医术、人品均上乘的医护人员！时常跟身边的人感叹，我们非常幸运，总遇上善良、充满人性的好人，得到的回答是：人们对你们的态度通常是你们对别人态度的折射。的确，妈妈发自心底的善良，本能中对人的关爱，让善有善报得到了应验。

　　狂风暴雨后的风平浪静

　　2021年5月到8月，经历了大风大浪的妈妈和我们享受了一段风平浪静的美好生活。妈妈虽然还有一些检查化验要进行，但同时很快恢复了她的日常活动，写字绘画，笛子、口琴声又响起来，和好友许老师频繁相会，唱歌聊天，养花种菜，散步逛街，只希望疫情快快过去，好回国看望众亲友、同事学生们，并开始购买要带回去的小礼物。

　　园子在妈妈的辛勤耕耘下，秋天给我们带来了丰硕的成果。又有幸给妈妈过了一个母亲节。诺曼底悠闲的假日，让我们尽享美景美食，度过了母女相伴的难得时光。

　　谁知好景不长，八月底回巴黎进行各项复查，等待我们的是更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