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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五湖四海(上)

www.creaders.net | 2023-02-09 14:17:22  王安忆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一

  她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他们原本水上人家,当地人叫作“猫子”。这个“猫”可能从“泖”的字音来,溯源看,是个古雅的字,但乡俗中,却带有贬义。安居乐业的农耕族眼里,漂泊無定所的生活,无疑是凄楚的。

  “猫子”自己,并不一味地觉得苦,因为有另一番乐趣。稍纵即逝的风景,变幻的事物,停泊点的邂逅——经过白昼静谧的行旅,向晚时分驶进大码头,市灯绽开,从四面八方围拢,仿佛大光明。船帮碰撞,激荡起水花,先来的让后到的,错开与并行。“猫子”们都是有缘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夜幕降临,水面黑下来,渔火却亮起了。

  修国妹出生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们这些船户已就地编入生产社队,虽然还是水上生计,但统筹为渔业和运输。活动范围收缩了,不如先前的自由,好处是稳定。

  小孩子就在岸上的农村小学读书,大人走船时候,歇在学校。就这样,修国妹读完高小,又在公社的中学读到初三毕业。这个年纪,又是女孩子,算得上高学历,父母也对得起她了,于是回船上劳动。

  这年她十六岁,读过书,出得力气,相当一个整劳力——其时,船务按田间作业计工计酬,人依然住船上,背底下还叫作“猫子”。

  没过几年,分产承包制落地实施,他们分得船和船具,原来就是他们的,归了公再还回来。东西的价值算不上什么,重要的是政策。她家从事运输,集体制的运营,在计划经济内进行,接货送货固定的几个点。但是沿途几十里,水道分合,河汊连接,无数村庄人户,哪条船没有点私底下的捎带。鸡雏鸭雏,麦种稻种,自酿的米酒,看亲做亲的婆姨。三角五角的脚费,总归是个活钱。

  所以,“猫子”的家庭其实是藏富的。要是下到舱里,就能看见躺柜上一沓沓绸被褥,雪白的帐子挽在黄铜帐钩上,城市人的花窗帘,铁皮热水瓶,座钟,地板墙壁舱顶全漆成油红,回纱擦得铮亮,好比新人的洞房。

  倘若遇上饭点,生火起炊,摆上来的桌面够你看花眼:腊肉炒蒿子菜、咸鱼蒸老豆腐、韭黄煎鸡蛋、炸虾皮卷烙馍,堆尖的一盆,绿豆汤盛在木桶里,配的是臭豆子、腌蒜薹、酱干、咸瓜……

  这是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就是银行折子。数字有大有小,但体现了“猫子”的眼界,在人民币差不多只是簿记性质的日子里,他们已经涉入金融,似乎为改革开放自由经济来临,提前做好了准备。

  张建设遇到修国妹时候,她虚龄二十,在乡里就是大龄女了。“猫子”的身份不能说有,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影响恰当恰时的说亲。

  中学里,有男同学喜欢她,约她到县城看电影。并不是一对一,而是齐打伙,几个男生几个女生,心里知道只是他和她。

  回学校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意兴不像去时的振作,便散漫开来,变成络绎的一条线。那两个落在最后,不说话,只是有节奏地迈步,身体轻盈,飞起来的感觉。事情却没有后续。少年人的感情本来就是朦胧的,同时呢,乡镇上人又早熟,一旦涉入恋爱便与婚姻有关,所以就不排除现实的原因,大概还是“猫子”的偏见作祟。

  有一次,行船到洪泽湖一个小河湾。这时候,乡镇企业遍地开花,四处都是小工厂的大烟囱。运输业随之兴隆,建材、原料、产品、半成品,货装到不能再装,吃水深到不能再深。远远望去,走的不是船,而是活动的小山。这是白天,晚上呢,河道上满是夜航船,呜呜的汽笛通宵达旦。那是去湖南岸糟鱼罐头厂送酒糟,当地特产大曲,据学校的老师说,《清史稿》就有记载。

  托水的福利,多条河流交集本县境内,有名目的淮、浍、沱、涡、濉,无籍录的溪涧沟渠就数不清了。家家有酿酒的私方,计划经济时代,兼并合营成全民所有,到市场化的年月,一夜之间,大小糟坊无数。宅院、巷道、街路、河滩,铺的都是酒糟,县城上空,云集着醋糟的气味。

  修国妹家的船到了南岸,卸货掉头,回程途中,经过叫管镇的地方,从乡办棉纺厂接单。精梳下来的落棉打成帆布包,装够一船,已是下午两三点钟。沿岸找僻静处停靠做饭,岸上几行旱柳,棵棵都是合抱,出枝很旺,连成厚密的屏障,却传来鸡鸣狗吠,就晓得有村庄。

  叫爹妈在舱里午眠,修国妹独自在甲板点炉子坐水。这边淘米切菜,那边锅就开了,下进米去,不一时,饭香就起来。仰脸望天,日光金针雨似的洒落,沙啦啦响,其实是风吹树叶。

  忽看见树底站一条细细的身影,像她在芜湖读师范的弟弟,不禁笑了笑。铁钩划拉出炉渣子,掺着未烧尽的煤核,铲到瓦盆里,将沸滚的饭镬移过去焐着。换了炒勺,倾了油瓶,一条细线下去,嗞啦啦响起来。煎三五条小鱼,炒大碗青菜,臭豆腐早焖在饭里,然后叫:吃饭了!

  扭头看,那孩子还不走,觉得好玩,玩笑道:吃不吃?

  他真就来了,一溜碎步跑过斜坡,跳上船。一张案板,正好一边坐一个,不知道的以为一家人。

  大约有半年光景,接连到管镇接货送货,就也经过这里,那孩子掐算准日子似的,准在柳树林里,船靠岸,就钻了出来。有时带几棵菜,半碗酱。

  有一回,他娘也跟来了。晓得是来看人的,也晓得很称心。下一次来,带的不是菜和酱,而是两磅毛线,一块灯芯绒料,几近下聘的意思。修国妹的妈私下里还请先生对了俩孩子的八字,水上人都有点信命。

  可是她不答应,第一眼看他像她弟弟,一直当他弟弟了。虽然他比她早生半年,可“弟弟”不是以年月断的,她那亲弟弟也就小一年多点。因隔年又有了妹妹,于是妈背上一个,她背上一个,好比是他妈,缘分就不一样了。

  用另一种算法,还有一次。她还在妈肚子里,停泊沫河口,老大们聚了喝酒,也有女人怀胎的,众人起哄指腹为婚。那条船是什么地方的不知道,老大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就当一句戏言过去了。

  山不转水转,十八年后,同一个停泊地再遇见,老大还是老大,女人还是女人,当年的人种却开花结果,正巧一个男一个女,也都读了书,在船上帮衬,那个约定刹那间就回来了。年轻人都是浪漫的,这戏文般的缘起,彼此生出好奇。但走船的生涯踪迹无定,恋爱中人最怕离别,一年时间过去,竟没有再见面,却出来一个张建设。

  七八月的淮河,水涨得高,船从双沟新桥底下过,她站在舱顶做引导。双沟在苏皖交界,水域很宽,多条支线汇集,并齐河口,收紧了。只听马达汽笛,此起彼伏,万舸争流的气象。

  她一个小女子,水红的短裤褂,赤着足,手里挥动小旗,左右前后竟都按她的指点,避让错行。张建设就在对面的甲板,船帮贴船帮,摇动着,擦过去,上下看看,照面了。

  两条水泥轮机船大小和载重差不多,张建设却已经是老大。登门拜访,是父亲出面接待。来客虽是初见的生人,但吃水上饭的都是一家亲,并不见怪。因带的礼厚,金华的火肉、符离集的烧鸡、阳澄湖蟹、东北天鹅蛋大米,另有两副女人的金镯子,上海老凤祥的铭记,就晓得是个走四方的后生,也猜出几分来意。

  有待嫁的女儿,断不了说亲的人。修老大读过几年塾学,经历过旧社会,到了今天,明白时代的进步,自己是受益的。儿女的事情,且是这样的大事,就不敢行包办的老法。女儿从来没有应许过一回,旁人说他没有家长的威权。他嘴上辩解,暗地里却是高兴的,出于舍不得的心。

  这一回,和以往不同,没有拉纤的中人,自推自,是开门见山的意思,他就有些失措了。一边让座,一边嘱女人办酒菜,先称客人大兄弟,后改口大侄子。

  两个年轻人倒很坦然,仿佛认识许久似的,互问姓名和学校,发现虽不属一个县份却有共同的熟识,无非是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表亲的表亲。

  修老大插不进话,显得多余,讪讪走开去,到后舱整货。再回到前甲板,两人却不说话了。一个低头摆碗筷,一个举着酒瓶子,割瓶口的蜡封,眯缝着眼,躲开嘴角烟卷的烟。他不禁恍惚起来,因为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和孩子妈。

  下一回,是他登张建设的船。按规矩,要物色媒介,有当无过个手续,自己的女人也是这样说来的。可是,什么也代替不了做父亲的眼睛,有生以来头一回聘闺女,桩桩件件都要亲力亲为。

  张建设的船保养得不错,新做的防水,马达也好使,尤其是日志。进货出货、行驶里程、途经地名、收支账目,分门别类记得清楚整齐,让修老大汗颜。赶紧合起来,不看了。船上用了小工,远房的表亲,洒扫就也干净。只是舱里有些乱,被褥有时间没拆洗了,衣裳洗是洗了,却不叠齐收好,而是搭在一根铁丝上,就像没洗过一样。

  中午饭是乡下人的粗食,小工的手艺,整条的河鲤鱼、整个的肘子、大块豆腐,都是一个煮法,炖!炖到酥烂,料下得足,口味十分带劲。

  一老一少两个老大,面对面吃喝,酒上了头,说话的声气大起来。

  老的说:大侄子的船什么不缺,独缺一双女人的手!

  小的应:女人好找,知己难寻!

  老的道:知己不是“找”,是“相处”的!

  小的又应:伯父听没听过“一见钟情”?

  老的摇头:这就难了,天下哪有这般准的事?

  小的抬手拦住:您别说,我真就对上一个!

  何方人氏?

  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这话怎讲?老的有些酒醒,眼睛直看向对座。

  那个人是忍笑的表情,其实清醒得很:“近”是距离,却隔座山,就“远”了。

  什么山?

  老泰山!

  这话说得俏皮,两人都笑一笑,停住了。听见小工在岸上吹笛子,掺了鸟的啁啾,声长声短的。

  张建设收起笑意,双手端一盅酒,肃然道:从此以往,伯父您就是我的亲父!

  修老大耳朵里嗡嗡响,喝干酒,翻过盅底,亮了亮。

  就这样,吃完饭,送上岸,看日头向西,白日梦似的。事后难免懊恼,太没身份,至少也要拉锯二三回合。这后生确实有鼎力,一旦上船,舵就到他手底下,让人不得不折服。

  渐渐知道,“您就是我的亲父”这句话,不是无来由的。张建设父母早亡,相隔仅半年,都是哮喘病。船上人最易得的两疾中的一疾,另一项是关节炎,因长年生活在潮冷的环境里。并不是绝症,照理不至于丧命,但时断时续,累积起来,最终吊在一口气上,其实是风湿走到心脏。

  那一年,张建设和弟弟张跃进,一个读中学,一个读小学,都不成人。有人出主意,报个虚岁,送大的当兵,每月津贴供养小的,可是当兵的名额让大队书记的儿占去了。再有人想到结亲,哥哥成家,弟弟也算有了怙恃,但头无片瓦,足无寸地的“猫子”,八尺长的汉子都难娶媳妇,更何论未成年。如此,只剩一条路,列入“五保”,生产队养到十八岁。兄弟俩穿着孝衣,额上系着白麻,眼泪和了土,满脸的泥,只差一具枷,就成了听从发配的犯人。

  到末了,大的那个直起身子,开言道:叔叔伯伯费心,从今起,我就下学,请队上派工,大小是个劳力,倘挣不出我们兄弟的粮草,先赊着,日后一定补齐!

  说罢,拉了小的跪地磕响头。其时,身子没有长足,还是孩子的形状,说话做事已有几分大人的做派,比他爹妈都强。人们私下里说,那两口子都是软脚蟹,想不到下了一个硬种。所以,张建设比修国妹长一岁,学历却矮了两级。

  这是一段凄苦的日子,弟弟住读学校,他在大队运输船做小工。大队的船往往走的长线,出行十天半月不在话下。

  上岸第一要去的地方就是小學校,等弟弟下课,将些攒下的吃食塞到书包,手掌心摁进几个分币。十来岁抻个头儿的年龄,每回见,衣裳裤子都紧一紧,直至脚指头顶出鞋壳外。就地脱下橡胶防水靴,看那小脚丫子哆嗦着套上,转身打赤足走了。

  第二去的就是自家的破船,泊在河湾里。揭开油布一角,爬进去,黑洞里无数只眼睛射向他,是破绽的口子。船和房屋一样,没有人气顶,便一径颓圮下去。他抱膝坐下,四下里一片静,仿佛神灵出窍,又仿佛魂兮归来。

  父母的遗物,所谓遗物就是被褥衣服,清点无数遍了,可用的拣出来,实在糟烂用不上的就烧了。板壁墙上,他们兄弟的奖状,三好学生、普通话比赛、年级最优,揭下收进藤条箱。箱子垫着桌椅床柜架起来,依然受了潮。母亲的针线匣子,一枚银顶针,氧化变成黑色,他取出来,戴在中指上,其余一并放入箱里,垫几块砖瓦,再架高一层。舱顶的漏是补不起来了,路上拖来的油毛毡压上去。他相信,总有一天,张家人还会在这船上过自己的营生。

  万事开头难,起初是咬着牙一天一天熬,熬到某个阶段,就渐渐尝出些甜头。越拉越紧,扯头就开的绳结;锚链直溜溜下去,手臂忽地一麻,扎到底了;眼看对面船迎头过来,打个满舵,闪过了;喝酒划拳,船工们的荤笑话,岸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他甚至交了相好,一个寡妇,带一群儿女,鞋都露着小脚指头,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

  替人捎带时——逐渐地,他也有了自己的私活——就问有没有穿剩的鞋,收起来,到地方一股脑扔上去。寡妇接了,扔下来的却是新鞋,麻线纳的底,钉了胶皮,后帮子也镶了皮,晓得是水上人的脚。

  走船人哪个没有沿岸的风月,因为他小,就要受人起哄,先是红脸害臊,惯熟后便嬉笑打闹,欣然接受。可他是读过书的人,晓得爱情和同情的分别,也晓得雨水之欢和天长地久孰轻孰重,还晓得此一时彼一时。

  十八岁那年,他从大队船上出来,单立门户。自家船稍作修葺,货舱重铺一层水泥,重置马达、柴油机、锚链、缆绳。新添一座船钟,从蚌埠旧货市场淘来的,不知道哪艘海船上的物件。這些修补可说都是拾来的废旧零散,一件一件集起来,再一件一件交割,多的换少的,少的换多的,大的换小的,小的换大的,倒手无数个来回,终于变无用为有用,凑合成三五成新。大队拨给几单货运,他又自谋了一些。

  邓小平主政国事,政策松动,上头开一分,底下就是十寸。耕作还有统购统销约束,捕捞和运输,尤其后者,本来就属集体经济权限,其时就更自由了。他驾着船走在河道,船钟当当地敲,穿越马达轰响,回应汽笛长鸣,凌空回荡,仿佛来自天庭的清音。他很快博得名声,不只因为是最年少的老大,主要在于人品。行业其实是江湖,水上饭的道更深。辖地的管治只不过名义上,具体事务还是人情款曲,随时日久远渐成公约,俗话叫作行规。他出道早,难免受欺,倘若不开蒙,或就一辈子屈抑,抬不起头,如他这样心明眼亮,却可以从弱到强,由浅入深。父母在世,他只是看;父母离世,便是亲历。到如今,独驾一条船,则有了感悟。归纳起来,天下祸福无论大小轻重,端底就一个“争”字。落到水上世界,不外争河道,争先后,争上下游、顺逆风。两相对峙,总是强者取胜,强中有更强,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永无止境。但有更高一筹的,就是不争。

  所以,他反其道而行之,守着一个“让”字,让掉的那些利好,用“勤”补上,计算起来,也并不见得有亏缺,倒积蓄起人缘。老大之间有了纷乱,往往请他做仲裁,这时候,“理”就出台了。“理”这东西,本是天下为公,却很怕霸蛮,扛不住会偏倚。有句村俚说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比一物降一物,霸蛮还怕一件东西,就是“让”,于是,他这样不争的人才有胜算。他自认在弱势,但弱势有弱势的活法。他相信,这世上既然容下一个人,必有一份衣食,不是天命论,是人生来平等的思想,他到底和父母辈的人不同,也是时代的进步。下一年,国家经济继续松绑,一系列开放政策脚跟脚下来,普惠大众,他的人生从此焕然一新,之前做梦都不曾梦到的,这里又有些命运的成分,他不信也不成。

  分产承包手续完毕,下到船里,过去的日子扑面而来。父亲掌舵,母亲在舱外打水,铅桶哐哐地响。擦得铮亮的甲板,照得见他跌跌爬爬的身影,腰里系一根绳子,另一头系在妈腰上。接着是弟弟,小小的,红红的小脚丫子,打着滑,船上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已经长大到,这船盛不下自己了,猛一鼓气就能撑破它,好像鸡雏撑破蛋壳。船帮的木板朽烂了;甲板下的龙骨断裂,凹陷下去;水泥防水层不是这儿漏就是那儿漏,不定什么时候,一觉醒来,船从身子底下滑走,人在水上漂。旧换新的时候到了,他想。

  决心下定,即开始筹措。这些年走船,虽是以工分计,仅够他和弟弟的口粮,但私拉的单子,分账多少有他几个零钱。后来独立出来,暗底下的收入又多了些,合起算一份。再一份是身下的船,或只能当废旧货出手,如何折扣都有限。忽然闪念,购买者多半化整为零,分门别类,赚其中的利润差价,为什么不留给自己赚呢?

  想到这里便按捺不住,说干就干,先收拾打包。星期天张跃进从乡镇中学回家,兄弟俩搭手,河滩上支起油布棚,归置日用的琐碎。转眼间底舱挪空,直接将顶掀了。这是张建设拆解的头一条船,多年以后往回看,可算他事业第一步。

  事情不出预计,单是轮机部分,就抵得旧船的整价;墙板、地板、顶板、箱柜,作堆卖,又是一价;烂掉的龙骨,集拢卖个柴火价;锚链、绳索、篷布、油毛毡、大小铆钉、合页、锁扣,三不值两,也是个数目。承包制下,船户都在修葺,都是用得着的物件,不出三日,剩下一个船壳子。翻过来,涂上防水漆,就这么倒扣着,旁边是父母的坟头。“猫子”们的墓,只能做在河滩的斜坡,真叫作“死无葬身之地”。他特别留下那只船钟,好像有了它,就会有船,早和晚的事情。这些钱添上,新买一艘,不过十之三四,余下的大缺口,用什么补上呢?

  当晚,睡在油布棚,棚顶漏进星月,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了。心里并不觉得沮丧,反是轻松。枕下的船钟嘀嗒走秒,数着时辰,一夜无梦。村烟鸡鸣里醒来,被盖让露水打湿,头脸也是湿的。望天边早霞,就知道是个晴日头。拉根线绳,晾上衣服被褥,小泥炉生火煮面,搅进油盐酱醋,热滚滚下肚。就着河水涮了锅碗,再细细洗漱,睡乱的头发梳齐,整整衣裤,提一个人造革小包,上路了。

  离开水道,天地变得宽广,似乎没有边际,陡然间,人被解放了,同时也生出渺茫,不晓得前面什么等着。可是,一步一步走过去,自然看得见,他信的就是这个。

  现在,他从返青的麦田间走上公路,稍等片刻,班车来了。近午时分,汽车驶过水泥大桥,迎面一座拱门,塑成三面红旗的形状,就晓得进县城了。下了桥,农田迅速向后退去,两边房屋稠了,将车路挤得越来越窄,跑着马车、牛车、拖拉机、汽车、手推车,自行车在车缝里游龙似的穿行。柴油机的马达、汽车引擎、喇叭、铃铛,此起彼落。牛和马最安静,沉着地迈步,勿管前后左右如何催促谩骂,按着自己的速度和路线。还有轮子底下溜达的猪啊狗的,从容闲散,俨然地方的主人。

  班车沿途停靠几次,下去些人,又上来些人,下去多,上来少,渐渐只剩二三人。卖票的看他,好像问去什么地方。他不回答,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自来的活动范围都在河道周围,经过无数大小城镇,也只在临水的边际,没有进入中心区域。此时,班车通过壅塞的进城道口,街面疏阔,而且齐整,东西纵向为主干道,南北横向断开的多是小街,鱼骨似的排列。这是整体的结构。从局部看,小街由住家和摊贩组成,此时已到收市,就寥落下来。干道则为公家的营业,从车窗望出去,玻璃的门窗,门楣上的招牌,招牌上的大字,虽也人迹罕至,却是威严的气派了。

  一行字进入眼睑:中国农业银行供销合作总社。心中豁然开朗,此行的目标有了。过两个路口,一转车头,熄火了,剩余的人清空,他不敢停留,跟着下去,看见墙上的红漆鬼画符似的涂着:客车总站。他才晓得,已经走到再也无法走的尽头。回到路口,站定了,认准方向,直接奔银行大门去了。

  初起的念头是存钱,身上的家当卸了,即可翻转腾挪。推进门去,当门三个窗口,都空着,后面的磨砂玻璃墙里,似有绰绰的人影。他“喂”了一声,好些时间,方才有人隔墙应道:中午休息,下午一点办公。抬头看看,壁钟走在偏出正中一刻的地方,他决定就地等待。慢慢在厅里踱步,活动活动手脚,一边看墙上的张贴,每个字至少看过两遍,窗口有了动静。

  就在这等待的几十分钟里,张建设改变了主意。

  走到第一个窗口跟前,探頭问道:哪里办理贷款?窗口里的女人抬起眼睛看向他,仿佛被惊着似的,说不出话。停一停,问是私人还是公家的业务。他一笑:可公可私。女人脸上的表情更警惕了:什么意思?他回答:农村联产承包制,既是集体也是个体,您以为公还是私?

  女人皱皱眉头,以为抬杠寻事的。街上少不了闲人,俗称“街华子”,专找女营业员搭讪,面前这一个又不很像。黧黑的皮色,肩背厚实,出大力的样子,衣服穿得板正,扣到领口,显见是乡下人进城。面上和悦,那几句答词却藏着机锋,就不是乡下人的简单。有些摸不着路数,只觉得不可小觑。

  女人站起身,转回到玻璃墙后头,压着声说了什么,再出来,则尾随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那男人矮下身,凑在窗口看出来。他也矮下身,就脸对脸了。里面人问知不知道贷款是怎样的事,他侧身指了墙上的告示:上头都说了的!正是农业贷款的宣传书。里面人不由笑了。这项政策下来有段时间,紧锣密鼓张扬,并不起效。农村人都是做一口吃一口,十分不得已才会背债,渐渐地凉下来,不想忽然间竟来了一个。

  紧接着,窗口里面递出一连串问题:姓名生年,户籍所在,教育程度,家庭成员——看起来是主事的。他对答如流,但当问到有没有抵押物这一项,陡然卡住了。他涨红脸,挠挠头,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男人直起腰,和女人相视一眼,都见出对方的好感,女人说:若无抵押,有担保人也可以。

  最后,是由大队书记做了担保。张建设父母去世那年,武装部来征兵,有人撺掇报张建设,私心里多少为减轻负担。五保户的支出平摊在各家各户头上,紧巴巴的年月,压根草都有分量。结果去的是书记的儿子。书记自觉得从孤雏口中夺粮,心里藏了愧疚,还是要归到那年月的难处。回乡的知青,书读到半拉子,倒落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本以为吃上军饷,终身都是国家的人,无奈扶不上墙的泥巴,三年时间,列兵去,列兵回,连个党籍都没争到。私下曾经想过,倘若换了张建设,不定会有怎样的前程。他看好这孩子,单是这一条,就敢做担保人。

  往返几趟,办下贷款。差不多同个时候,书记大伯替他找到卖家。这时节,船家们都在晋级装置,一手退一手,一条半新旧的机轮船退到他名下。修国妹父亲前去视察的,就是它。

  二

  张建设和修国妹来往走动半年,正式喝了订婚酒。船上人家因是过着流动的生活,多半亲戚少,尤其张建设,连个家长都没有。请书记大伯做大人,和修国妹父亲母亲并为上首,下首坐了两人的弟妹,再加书记带来的小子。

  小子复员回家几年,还穿着军装,说普通话,看起来很像下来巡视的干部。他当兵在徐州卫戍部队,驻扎军分区大院,外勤站岗放哨,内务则洒扫庭除,替首长做些杂役。首长都是战争中过来,吃过苦的人,作风朴素,也没有架子。儿女们就不同了,养尊处优,难免有些浮浪。当兵的也是年轻人,有样学样,总会沾染习气。操场上玩球,肢体冲撞,几个言语回合,摘了帽子,抹下腕上的手表,参谋和列兵的区别就在有没有手表,然后或单挑,或群殴,打得起烟。传到坊间,就得了“丘八”的名称。徐州历史很久,人物说话颇有古风。那里生活三年,见过些世面,又怕家乡人不知道,因此滔滔不绝,席上的话让他全包。那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只有听的资格。

  三个大人初次见面,拘着礼,低声细语地客套。修家母亲敬了头盅酒,硬挣着回去炉灶,换张建设上桌,替二位爷搭桥。三人静静地喝酒,耳朵里尽是聒噪。书记大伯到底挂不住,对张建设说:你是个有主张的孩子,成家立业了,莫忘记提携同年兄弟!张建设抬手向下首用力一划:都是我的弟弟妹妹,谁敢说不管?

  修家爹爹眼圈红了,他的头生女要让这人娶走了,仿佛看见吃奶娃腰里系根绳子在甲板上爬,爬着,爬着,背上又驮个小的,蜗牛似的,发顶扎两根小辫,是蜗牛的犄角,眨眼的工夫,长成个大姑娘,姑爷都坐到跟前了。真是割肉啊,由不得生出恨意来。可是呢,俗话说得好,女婿是半儿。他倒是有儿子,可儿子没长兄总归孤单,所以听见那担当的誓言,又是欢喜的。

  婚事定了,成亲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里,银行的贷款还去大半,又积攒下迎娶的费用。前边说过,乡镇企业大兴。尤其苏南地区,人口稠密,农地紧凑,与几座工业城市相邻,无论发展的需求还是条件,都在龙头。继而向北延伸,越过省界,一径带动起周边。物流几十倍上百倍增加,旧路不够用,新路不及开,高速公路还是遥远的传说,内河运输就夺得先机,变成主要渠道。计划经济的行政区划打开了边际,水网联通起来,左右逢源。但人拘得久了,外面世界的大和远就让人生畏,多还是局限在原先的地盘上活动。

  张建设却不怵,他的线路拉得很长,从淮河穿过洪泽水域,到高邮湖、邗江、六圩,顺长江到江浦、秣陵关、江宁镇,回进皖地。皖南这一片,本来就是富庶,如今又腾飞发展,成经济重镇。

  走过这些地方,张建设的经验是,发达地区一定从江河而起,再向沿海伸延。他读过书,鸦片战争之后签订《南京条约》,五口通商: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按下西方列强吞噬中国这一节,但说现代化速度,却是历史转折、社会突变。在他头脑里,“海洋”是个象征性的概念,带有理想的色彩,离现实很远。现实是,地方大,人就小,地方小,人就大!看得出,张建设不是好高骛远的人,比起保守主义,他又要稍稍往前多看一步。

  于是,在这内河航运兴隆昌盛之时,他预感到更可能只是蜜月期,很快便結束了。抬头看,岸上的标语牌,赫赫然映入眼睛:要致富,先修路!沟渠填埋,农田等不及收成,压路机便开过来,打夯机的轰鸣昼夜不停,盖倒了船的轮机声。他已经看得见,陆路代替水路,车代替船。到那一天,旧的生计就将被新的代替,具体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但他笼统地认识到,天下事物都是共生灭,同呼吸,就看你把不把到脉。

  迎娶修国妹,他的船油漆一新,舱里满满当当。玻璃门的柜橱、梳妆台,大件有自行车缝纫机,俗话叫“两轮一转”,小件是气压热水瓶、三五牌台钟、双面绣的插屏。当然少不了“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修国妹的嫁妆有得一比。床上绸缎面湖丝绵被子、珠罗纱白底隐花帐子、羊毛毯、羽毛枕,地下铜锁铜包角的樟木箱、红木的套桶和脚凳、黄杨木的婴儿摇床都备下了。穿的有呢大衣,男式的海军蓝,女式的玫瑰红,新款羽绒衣也是一蓝一红。衬绒夹袄,男装驼绒,女装羊羔绒。牛皮鞋高靿、低靿,棉、单、凉、拖。单是锅就十来件,钢精的、生铁的、搪瓷的、双耳、单柄、煎、炒、炖、煮,成套的碗盘、茶碟、酒壶酒盅,各有几十头。顶别致的一盒西式餐具,大小刀叉勺,嵌在紫红平绒托上。一样一样送上甲板,摞起来,罩了桌面大的双喜字,展销会似的。

  喜酒摆了十条船,大船三席,小船两席。两边的客人多是同行业。修老大行船日子久,结识在三四代以上;张建设走得远,都有隔了省的朋友来贺礼。下午三时开宴,入夜八九点还未散去,条条船掌了灯,河湾里点了火似的,红通通一片。直到东方露白,才一艘艘相继离开,马达突突响着,渐渐远去,消失在晨曦中。

  这场夜宴,可说象征了水上运输的黄金时代。拉不完的货,接不完的单子,卸载的空船,被厂家拉住不放走,又装一载到下一家。沿河挤挤挨挨着大小码头,码头后面,新厂连老厂。天际线改变了形状,原先平缓的弧度上,凸起许多锐角,视野变得狭窄。听觉呢,也是壅塞,岸上是机器的隆隆声,岸下是船的马达和鸣笛。直至暮色下沉,夜色渐深,方才消停。

  这是张建设喜欢的时刻,水面疏阔许多,喧哗收敛起来,星月仿佛升高了,船尾拖了细浪,心里格外安宁。白昼里麻木的知觉此时恢复了,甚至更加灵敏,似乎,万物都在发力:潜流在码头的木柱间绕行,鱼排籽、孵卵、破膜,地龙拱土,水蛇蜕皮,鸟族在枝头求偶……他以为在梦里,烟头的亮是梦里一个醒,带他回到现实。于是,听见自己的脉跳,舱里面妻子的鼻息,胎儿在母腹翻身打滚。他是个拖家带口的人。不由笑了,这无声的笑也进了耳朵。头顶上三星排列,时辰不早,烟蒂扔出船帮,噗的一声。叫出小工守夜,换进去睡了。小工是从江苏地界泗阳找来的,也是个孤儿,原先在乡里的麻刀厂做,受不了那个气味,宁愿当“猫子”,硬跟着船过来。

  头一个孩子生在船上,取名舟生。其时,他们在巢湖那边。皖南比皖北发达,运费几乎翻番,一单接一单,几上几下,回程的日子一推再推。终于挨过日子,分娩了。修国妹说可自己给自己接生,母亲生弟妹的时候,她就在跟前,看不看都进眼睛里。

  生完了,就轮到张建设。想不到,没经过女人事的男人,竟然会侍奉月子。猪蹄炖得起膏,鲤鱼熬成牛乳,黄糖水打溏心蛋,莲子红枣粥,茼蒿菜煮水,用来煞油腻,苹果掏去芯子隔水蒸,也是压火气。第一口奶是他吸出来的,夜哭郎是他起来抱着摇到天明,母子俩的洗涮也归他。隔壁船的老大笑话说:男做女工,越做越穷!他回答:我这个女人命旺,破得了天戒!

  船驶到临淮关,和老岳家碰头,已经二月二龙抬头,婴儿出世剃胎毛的日子。按规矩是由舅舅动推子,可舅舅在县中学读书备战高考呢,还是张建设自己来。外婆铰线头的小剪子,一绺一绺,又有人戏谑:修理地球啊!他笑接下句:锦绣河山!多半亲力亲为,他和舟生最亲。

  日子过得快而且满,娶了娘子,生了儿子,攒了票子,舅子小姨供进城上学,自己的兄弟则送走当兵。这时节,生计多了,西线有战争,太平世道谁愿意出征打仗?参军的热便凉下来。这张跃进少小缺爹娘管教,天生也不是读书的料,要不是做哥哥的辖制,怕已经辍学上船了。二也是还张建设自己的少年心愿,听书记大伯的孩子说话,晓得虚多实少,还是有触动。这一批征兵是新疆驻防,内陆的人听起来,远到天尽头似的。这里单军服上身,发下的已经是棉和毛,看到那一双大头靴,方才有些释然。他忘不了张跃进顶出鞋的脚指头,那是软肋。

  安顿下几个小的,还有一个大头,就是允诺书记大伯帮衬的,他的同年兄弟。起先,那兄弟看不上他的帮衬,问娘老子“借”了钱,和战友参建水泥预制件厂,不到半年,钱打了水漂,战友们一个个跑得看不见。于是,书记大伯亲自押解到跟前,求个小工的营生。他怎么敢!不知道谁雇谁。来回寻思几遍,最后给明光镇的窑厂,也是他的客户,牵线做了销售主任。家家户户盖房造屋,砖瓦先是紧缺,接着过剩,因为四处都在开窑。临高望去,东南西北的大烟囱,吐出滚滚黑烟。出窑的时辰,有电的地方拉了线路,高支光的灯泡大放光明,没电的则扎起火把,映红半爿天。再一眨眼,满视野破土动工,或者从无到有,或者推了旧的盖新的,真叫作:眼看着起高楼,眼看着楼塌了。建材就又走俏了。

  张建设做了这中人,实是心里打鼓,随时会出事似的,有一段时间,都不敢再往明光那边接单。过后传来风评,竟然很好,颇有作为的气象,方才松一口气。

  书记大伯的儿子,大名李爱社,小名社会。和张建设的名字一样,听起来就知道什么时候出生,上世纪一九五八年,月份还大些。到底走过外码头,开了眼界,又操一口普通话,乡下人称普通话“标准语”,代表着官方,已经起了三分敬。这时节,如方才说的,砖瓦的市场,一时买方,一时卖方,要有眼力,看得准风头,顺风和逆风各有理据,这就要靠说辞了。刚从泥里拔出脚杆子的庄稼汉,眼和嘴都是拙的,缺的正是他这号人物。慢慢地,张建设接续上这头的老关系,有时看见李爱社,穿一身西服,打着花领带,来不及照面,好容易过上话,就是老板的口气了,给他生意做。所以,就又不从那里走了。

  这一段日子,无意中留下纪念。那是在洪泽湖,搭了个年轻学生,上船就支起架子画风景,时不时放下画笔,端起照相机按快门。张建设忽然兴起,说替我拍一张。学生说好,让他站船头,稍稍端详,快门咔嗒咔嗒连着两响,结束了。下船时,他没有收捎脚钱,写了邮寄的地址。十天半月以后,这事都忘到脑后面,照片却收到了。两张小,一张大,附了底片,拍得很好。仰角的镜头里,他手撑在胯上,身后蓝天白云,前景里看得见舱房的屋檐,檐下面还挂了一卷缆绳,就知道是在船上。他们老家的男女,生相都标致,似乎有南亚人的种气,高鼻梁,宽额头,双眼皮的多。张建设也是,神情轩昂,无限风光的姿态。

  现在,张建设的计划是上岸。他们还在青壮,岳父母却是向晚的年纪。两位大人都有肺弱的迹象,关节也开始变形,使他想起自己早逝的爹和娘。看见舟生腰里系着绳子,被母亲牵着在甲板上蹒跚学步,想到的是自己,不能世世代代做“猫子”。并不是对身份抱有成见,如今,谁敢小视张建设呢?漂流的水上生活总是无根之萍。古代圣贤说,无恒产者无恒心。他是个有恒心的人。和存在决定意识的唯物论反过来,意识决定存在,就是要用一颗恒心创造恒产。不能说是自小的立志,提早十年,莫说十年,五年,三年,甚至仅仅一年前,他也不敢去想。可是,如今不是有实力了吗?从这里说,恒心又是从恒产里起来的,还要回到唯物史观。就像先有鸡先有蛋的问题,其实是个循环的关系。

  所谓上岸,落实到行动,很简单,就是造一座屋。钱不是问题,建材对别人也许是问题,对他却不是。做运输,没少和砖瓦水泥钢筋木材的供应商交道,人脉很广,难处在于地。他们被人蔑称“猫子”,这“猫子”两个字从词源上看没什么不是的,硬生生让这营生背上污名,归根究底,就是无地。无地则无籍,无籍则无名,无名则无族,而为乌合之众。张建设倒没有改写历史的远大目标,他向来没有目标,只有计划。计划的第一步,也是基本的一项,就是地。

  地,这一件事情,唯有一个人能办。谁?还是书记大伯。书记是岸上人,统管平地七个生产队再加两个水上生产队。联产承包,分田到户,一系列改革,公社还原为乡镇,生产小队还原为自然村,在生产大队的基础上联合自治。这样,大队便成为国家行政系统的末端,同时,计划经济体制也在这一节涣散开去。大队书记现在叫村长,出自民选。农村的事情,哪一朝哪一代,明里暗里,主导性的力量总是来自宗族。书记的李姓是大姓,所在也是大村,几乎占大队人口一半,无论上级任命,还是现在的民意,都和它有关联。

  书记大伯和张建设不是族亲,在后天的缘分,一个由另一个抚孤,另一个呢,眼看到了托老的时候,生亲不如养亲。在这通常的人情底下,有更深的渊源,两个都是人里的龙凤,嘴上不说,内里却惺惺相惜,视对方为忘年知己。所以,张建设才有胆开口,向书记大伯开口要地,地可是乡下人的命!

  多少也应了世事变化。分田的时候,借了县里测量局的人和尺子,连地埂地边都不放手,横来竖去地丈量。但种田的兴头很快被工业热潮盖过去,春种秋收周期缓慢,收益有限,哪里比得上机器!零散的地块又三三两两合起来开厂。土地流转中,实际面积又被利润统计盖过去,价值就有了涨缩。书记大伯在村子低洼处,近河滩的位置,切下半亩地。张建设不能让书记大伯为难,他以高于通常的钱数向村委会买下三十年租期。这时节,土地市场没有过明路,凭借约定俗成,民间的交易其实相当活跃。

  张建设的财力足可以造楼,但只盖了五间平房。他不愿压过村人,尤其书记大伯的风头。村人们收留了他,他永远是谦卑的。龟缩在庄子台基底下,仿佛稍不留意就踩平了。可渐渐地起来一股子生气,白墙黑瓦,前后各留一条园地,南院窄些,铺了砖,贴墙排几行盆栽,海棠、芍药、月季,大瓣的花,姹紫嫣红。北院种菜,支起架子,上面豆角、茄子、西葫芦,底下南瓜,一盘一盘,中间是豌豆荚,绿生生的。

  修国妹的二胎就生在这里,取名园生,听起来像男孩,但要看这园子,就知道是个女孩无疑。虽然有生育制度管辖,船民们却依旧多生多养,水上饭总是风险大,人口就是保障。反正,船一开出,无有定所,谁也不认谁。集体制解体之后,就更自由了,“计划”内的政策对于他们基本失效。但张建设依法缴纳了超生罚款,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女“黑”掉。

  接下来,户口落到何处?什么事难得倒书记大伯呀!人场官场,可谓纵横家。土地使用权和所有权,宅基地和“地上物”烩在一锅,分盛碗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他。还是拜世道所赐,八十年代开初,所有物权都在重新定性定量,事实上就是再次分配,变通的渠道很多。左右逢源,最终以居住地开立户籍,由这初生儿顶了门户。将来,张跃进复员转业,小弟大学毕业,小妹呢,也正在高考,带走水上户口,落回来就是陆上人。

  世事难料,后来谁也没有回来,连园生都离开了。张建设算得上思想超前,结果,还是被历史抄了近道,那真是和时间赛跑的日子。

  将两位老人安置进新房,舟生留下。吃奶的园生缚在母亲背上,再出船去。头一个孩子修国妹连尿布都没怎么换过,这一个从落地起就黏在身上,自然宠溺得多。两个都有一方偏袒,谁也不受委屈,是理想的家庭。

  那小工幼年吃苦,压抑住了,以为不会长了。想不到上船后放开吃喝,发起来,蹿得和张建设一般高。身子是少年人的细弱,秉性却很稳重,也隨张建设。不像人家的小工,称主家“师傅”,而是叫“爸”,修国妹却是“师娘”,排阵有点乱,意思是对的。时间久了,两人真仿佛认了一个大儿子,就把“小工”叫成名字,后来又变“大工”,听起来是“大公”,像日本人。岳父母上岸,原先那条船修补修补,让大工掌舵,跟着张建设,装一样货,吃一锅饭。渐渐地,园生下地走路了,腰里系根绳子拴在她妈身上。

  有一日,叫大工吃饭,人没有来,下一顿也没来。问他怎么吃的,低下头期期艾艾说:今后自己开灶,不劳累师娘了。两人共同“哦”一声,修国妹想,孩子大了,有了相好,要娶媳妇了。张建设想的是,大工要做小老大了。算起来,大工跟了他们四年半,萝卜干饭当出师了!于是,当下拟定船租,比惯例少抽一成,再分出一些货单。看他的船渐渐走远,马达声哒哒地击着水面,很久很久,难免是惆怅的。

  大工的离去却打开思路,何不多买几条船,招几名老大,按比例收益。多年的经验告诉张建设,单凭自家,即便从昼到夜,再从夜到昼,不过挣一份衣食,过日子尽够了,也只是过日子。他的心要比寻常日子大出那么一点,通常叫作事业心的一点。以目前的财力,额外置办船是吃力的,当然,倾其所有也凑得起来。可是他不想回到那个捉襟见肘的草创时期,吃二遍苦,多年的勤力都白费了似的。再讲了,事业是他的,多少有私心的成分,不能为自己侵害家人的利益。这些朴素的守成的计算,其实体现出“有限公司”的初级思想。书本上的教条,在他是切身体会,也意味着一个乡下人正走入现代经济社会。

  他去到县城农业银行。最后一笔贷款还清,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推进玻璃门,还是那个营业厅,窗口里也是过去的面孔。但他却像经历了翻天覆地,不再是原先的他,几乎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心情。贷款部的男人依然是那一个,还贷时又见过两面,知道他姓姚,副科的职级,就叫姚老师。倒不是虚称,因真受教过的,就是发放给他第一笔贷款,带有启蒙的性质。姚老师没变化,只是眼镜框架变黄,显出老旧。

  姚老师从窗口看见他,绕到前厅引他进办公区,两人握一下手,显得很郑重。如今,农业信贷已经普及,业务迅速增量,但张建设是第一个客户,又是按期清偿的第一笔,就有开张大吉的意思。姚老师记得他的名字,对人也有印象,此时却有点不同,好像长高了。或许是真的,民间说法:二十三,蹿一蹿。算起来,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正二十三。但更可能是岁数的原因,原先的小年轻,长成汉子了。

  这一回申请贷款,有抵押物了。两条机动运输船,加五间平房,还有良好的信用记录,这比什么都有价值。这又推进了张建设的认识,诚信比实物更重要。临近中午,他邀姚老师吃饭。姚老师虚让两回,答应下来。

  张建设先行一步,去到新起的酒楼“水上人家”占位,点菜,到后廚捞一条鱼,摔在砧板,亲眼看着开膛破肚,才又回到座上,从二楼窗口往下看。他的县和修国妹的县同在淮河沿岸,她在北,他在南。他靠过那里的码头,记得满城的酒糟味,空气都是发酵的,有一种丰腴。而他的地方因是在下游,受淹频繁,就要贫瘠得多。这县城原先只一条大街,向两边分出横巷,所以说它像鱼骨。建国初期,拓宽一个交叉路口,设置行政机关,渐渐开出一些国营店铺,成为中心地带。到六十年代,建起一幢百货大楼,所谓“大楼”,不过二层,却是县城的制高点。

  他和修国妹订婚那年,来这里逛过。两人先下馆子吃饭,一盘爆炒猪肝,一盘爆炒腰花,特别对乡下人的口味。然后去百货大楼买结婚的物件,看见柜台里有白瓷碟子,问多少价钱。女营业员头也不回,说:不卖!修国妹说:凭什么不卖?女营业员说:不卖就不卖!一里一外的对嘴。百货大楼的女营业员,都是天仙,凡人够也够不着的,可天仙变起脸来,比厉鬼还快,原来是“画皮”。修国妹平日显不出,这时节连他都惊呆,竟然这么嘴利,句句占理。女营业员哭了,梨花带雨的,又恢复天仙模样。就有人出来劝和,里面人哭着说:难道你要买我身上的衣服,我也要卖给你!于是明白,那白瓷碟子本是个盛器,里面的螺丝帽,螺丝钉,才是出售的商品。两人走出门,站在台阶笑了半天。

  忽听有人说:一个人笑什么?原来姚老师来到了。赶紧起身让座,问喝哪种酒。姚老师说酒不喝了,下午要上班。于是招来服务员,泡一壶顶级黄山毛峰,冷盆也上来了。面对面和姚老师吃饭,有一点恍惚,似乎不太真实。同时呢,又再自然不过,仿佛之前所有的日子,都是奔着此情此景来的。

  姚老师是街上人,出身一般人家,父亲在机械厂做工。母亲没有正式职业,有时在澡堂卖水筹子,这里的澡堂,兼营热水店,有时到县医院做清洁。儿女未成人自己又年轻的时候,到河码头拉过水,一个汽油桶的水五角钱。在这个几万人口的江边小城,就业的机会十分有限,他们这样的老户算是好的,路数多人脉广,就找得到活计。

  姚老师是长子,家里尽力供他读书,高三那年正逢“文革”上山下乡,就近插队城郊。出身清白,本人又努力,巧的是,第二年地区办“五七大学”,便推荐上了。原则是哪里来哪里去,但也有几个按需分配,他就在其中。先是在底下供销社,再到县农行,加起来已有十年光景,算得上业内的老人。

  底下一串弟妹,乱世里长大,没学到本事,倒混了习气,进不去厂子,又不肯务农,高不成低不就的,最后都闲在家里吃娘老子的。如今,因这大哥的人脉,一个个有了事做,大集体,小集体,总归是饭碗。父母方才歇下来,舒心一段。紧接着,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除妹妹出门子,余下三个弟弟加他自己,都是进人口的。姚家只有两间房的地皮,张建设悟过来,城里街上,也有地的难处——大的结婚占一间,二的占第二间,上辈人挤回原籍,幸而那里留了一间旧屋。等三的娶亲,挤出的就是他了。从单位分了一间宿舍,刚搬过去,四的媳妇说定了。二和三可没那么好商量,也是没办法,一个在码头做搬运,一个也在码头,名义是“纠察”,实际是水警下面不入编的社会管理,类似民兵的组织。不发制服,臂上套个红箍,手里持一根警棍,再衔一枚哨子,就是全部的装备了,权力却很大。客轮乘载大多乡下人,畏首畏尾的。于是分外嚣张,领着上客走队形,非走直了不算,下客则相反,要将人群驱散,放羊似的漫在河滩。一早一晚两班航次,余下的时间便是抽烟打牌。这种行当专会培养粗恶,所以,这一个最难缠。老大的权威靠实力支持,本来资源就有限,分摊到各人更微薄了。姚老师是家中唯一读过书的,接触的都是斯文人,脾性磨软了,怕的就是硬上的那种。无奈之下,给四的赁了私房,替他交租金。这样,三又不干了,要与四对换,两兄弟便闹起来。外头没消停,里头又起波澜,姚老师的允诺,他媳妇不认。幸亏平时攒下些私房钱,支应了这头,再对付那头……

  听姚老师絮叨家事,张建设极为震动,想不到日子竟然过成这般窘急。他向来以为丧父丧母是天谴般的惨事,不料想有父有母可生出如许烦恼纠葛。他以为城里人不必挂虑衣食,却是比衣食操心更多。所以,他想,人世就是苦,不论从哪里起因,又在哪里生成,终是要面对和克服。

  这一趟,不只从农行贷款,更要紧的,和姚老师做了知己。两人相差整十岁,这个距离在青少年几乎是隔代,但人向中年,却是平辈的兄弟。随着社会上的进退,甚至会重排长幼的序列,他们之间渐渐显现这样的趋势。张建设始终不改“姚老师”的称呼,可是有时候,是他替姚老师做主张。

  其时,他买下三条二手船,将其中成色新的租给姚老师的四。这四是兄弟中最末的一个,家中所有被上面几个层层盘剥,到他则殆尽无余,大哥的人情也用到头了,这也是姚老师格外帮他的原因。这四本来有些随大的,本分,指望他多读几年书,有个公家的工作。但家庭是那样的氛围,出一个姚老师已经是奇迹。初中勉强毕业,在手工业管理局做临时工。手管局底下挂靠无数单位,多是作坊式小企业,打铁铺子、石灰窑、渔具厂、五金店,五花八门,没个主项,总之,凡够不上国营工农商部门的,都归到它。所谓临时工,其实就是杂役,仓库守更巡夜、拉板车送运货、安装门脸、烧水扫院,任人差使,学不到手艺,还受憋屈。却不耽误找对象,这家的子女,包括姚老师本人,都遵循国家婚姻法规定,男二十,女十八,准时嫁娶。年龄又压得紧,一个挨一个,容不得喘息。张建设提出这办法,一是为姚老师解困,二也是看四的老实可怜,要是二和三,他就不敢担责了。

  四的船,重上一遍防水漆,舱房尤其刷得簇新。四的对象是街上人户,现在,张建设知道城里生活的局促,格外送一架缝纫机和自行车,当年娶修国妹时候的“两轮一转”。喜宴办在姚家老屋,排了一巷子桌面,是给四撑腰,不叫哥哥们欺负,也给大的长了威风。张建设和修国妹被请到上桌,和两家大人,还有姚老师的领导同席。虽是最年轻,但领导带头,都称呼老大和老大师娘,害他们不停地起身敬酒。一杯一杯喝下去,师娘面不改色,老大倒有些撑不住了。

  现在,张建设连他自己,总共五条船。对于一个刚起步的船东,恰如其分,输也输得起。赢呢,眼前的路长得很呢!

  三

  修国妹的弟弟修国华,家里叫作小弟,晚她一年半。因再过一年半又有了修小妹,母親要哺乳,就把他交给大的了。修国妹七岁上小学,他只五岁半,也跟着去学校。乡下的小学,有一半是托幼,家中管不及的孩子,送去消磨时间。

  他们是住校,男女不分横排睡一张大床,因为挤,也因为铺盖不足,都打通腿,姐弟俩就合被窝。爹妈走船,十天半月看不见人。那小的白天还好,有许多事情分散注意,到夜里想起爹妈,直哭直哭,怎么哄也哄不住,招来许多嘲骂,被叫作“哭死宝”。大的自然不依,一句回十句,一人对十人,那张利嘴便是此时练成的。

  后来上到三四年级,学校翻了房子,分出男女宿舍,她的被窝进来小妹,出去小弟。刚治好的夜哭症又发作了,这一回是哭姐姐。修国妹就隔墙骂,骂那些耍笑他的人,直骂到小学毕业。大的二的上公社中学,剩下最小的。

  这修小妹是另一个路数,不单自家姐姐,天下人都是她姐姐。来到不久,已经钻过所有姐姐的被窝,让所有姐姐梳过小辫。哥哥姐姐走,她非但没有眷恋,反是窃喜,因为自由了。姐姐要管束她,哥哥呢,让她难堪,被叫作“哭死宝的妹妹”。她不像姐姐那样反击,而是回避,撇清关系,佯装没感觉,表示“哭死宝”是“哭死宝”,自己是自己。一方面,是和兄姐分开长大,难免感情疏离,再一方面,独享父母照顾,多少有些自私。

  总之,他们三个,合力看,上面两个亲,底下一个独。分开说,则两头强,中间弱。整体上是平衡的。

  “哭死宝”却也有自己的优势,读书。若非此长,即便姐姐扶助,也难立足。少年人群是个蛮荒社会,遵循丛林原则,弱肉强食。学习毕竟是校园生活的主流,就可出奇制胜。在乡下小学里并没显出山水,男孩都是后发,他又比人小一岁半年纪,走路都不稳,铅笔握得住吗?只能勉强跟上,不至于脱班。到了初中,情形大改,每学期考试都往前排几位,初中三年级便名列第一,免试晋级高中。

  这时节,姐姐回船上帮父母干活,小妹小升初——这也是修国妹的主张,如他们这样吃水上饭的人家,要想在岸上谋个立足之地,读书是个途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村里也派到学生落户,大多是颓然的,偷鸡摸狗,糟践庄稼,乡人们都以为堕落不可救。修国妹看到的恰恰是,这些人另有一种命运,他们迟早回去城里,展开前途。修国妹自诩读过书的人,比周围人有眼界,晓得天地的广大,人在里面的小,唯其如此,才会有机缘。虽然不知道前面有什么等着,走过去,说不定哪一时迎面撞着。可不是吗?她遇着了张建设。

  小妹其实不是读书的材料,可她喜欢集体生活的热闹,也受集体欢迎,属社会型人格,和小弟分处两极。他们长得不像,很少有人认出是兄妹,没人喊小妹“哭死宝的妹妹”。事实上,“哭死宝”的诨号没人知道,现在叫的是“白先生”。他长得白,船上人很少见这样的白皙,一个男孩生成瓷样的皮肤,简直是浪费,所以,这“白”字里就有一点戏谑。“先生”则是同学们封的,老师有事外出,常常让他替班上课。开始也有剽悍的男生欺他,也曾哭过,但老师不依。高中的男生站起来和男老师一般高,有时候就要讲武力,面对面地开打,几次过后,便怵了。

  “白先生”的地位渐渐成为公认,小妹不再回避亲缘关系,还特特告诉人们,“白先生”是哥哥,虽然从不称他哥哥,总是“小弟小弟”地叫。这就换作“白先生”躲她,严格说,躲她身边一双双眼睛,那眼睛都会逼人的。女孩子通常早熟,又盛行一种风气,和高中生交朋友。“白先生”可说学校的精英阶层,长得好,还是同学的哥哥,正合乎戏文里的风月情节。“白先生”上面的姐姐,下面的妹妹,都是强势的人,使他格外对女性生畏。面对小妹一帮同学,真有羊入虎口的意思。这场追逐中,小妹最得意,既有脸面,又有实惠,因都来巴结她,争相做她挚友。她有意无意地,拿哥哥做人质,索取好意,心里却清楚“白先生”的斤两,无论表面多么风光,终是个无害无益的家伙。

  小弟高三毕业,正逢全国恢复高考,考进了省城的工业大学。积压十年的考生一并拥入高等学府,他是应届,又早读书,班上最年长的那個,差不多生得下来他。“白先生”自然做不成了,即便同学,他们这些小的,也属籍籍无名之辈。

  一九七七、七八年的校园,是“文革”前初高中,人称“老三届”的天下。从动荡年代过来,经历社会实践,抱着改变现实的激情,书生造反,只在务虚。于是,创建社团,组织论辩,出报出刊,演戏演剧,一时间风生水起,如火如荼。小弟们插不进嘴也插不进腿,走道都是擦边,除去课业别无其他。

  这样的边缘状况,到了大三大四,逐渐起了变化。还是那句话,校园生活终以向学和求知为主流,也意味着教育回归正途,修国华有点脱颖而出的意思了。乡镇中学的头名状元,在来自全国的生源中,至高不过中游,头年打基础,次年起跳,第三年便腾空而跃。他的专业是电气工程,任课老师建议他考研,转计算机方向。其时,计算机在中国还在普及阶段,国外已经呈现新业态。小弟的学习禀赋,体现在专一,他特别能够集中注意力,亦步亦趋地进到深处,却不太具备联想的能力,触类旁通。简单说,就是路子窄。老师的建议确实挺有针对性,拓展知识领域,改造思维模式,同时呢,也指出下一步的目标。这靠他自己是想不到的。

  暑假回家,姐姐结婚,他第一次见到张建设。他又拔了个子,姑舅两人站在一起,舅子高出半掌,体魄上,却不及姑爷的半身。细长的身条,脸更白了,架着副眼镜,比姚老师的新款。张建设暗想:不像修国妹的弟弟,倒像儿子!小弟则觉得姐夫和姐姐很配,都是有力气有主张的人,罩得住自己。

  下一年,小弟本科毕业。因本校的计算机专业是新创,程度有限,还是老师做主,放弃直研,引荐报考隔省的大学研究院。通过卷试面试,顺利录取。过完暑假,即去就学。本可以走水路,开自家的船,沿途有几个货点,方便接应,还可看风景,好比古人赶考。但多年读书,也许用脑过度,或是环境影响,逐渐养成晕船的毛病。听起来挺奇怪,水上人家的孩子不服水。因为这个,他连续几个寒暑假不回家。修国妹结婚,回来了,是住在书记大伯家里。所以,就改陆路。

  去省城上学,是修国妹送的。这时候不巧,舟生未满百日,挂在奶头上,就由张建设出勤。小妹自听说有南京之行,便一径闹着也要跟去。大人都不同意,是从盘缠计算,节俭里过来,眼下的日子都觉得造孽了。

  修国妹一向以为这个妹妹和他们两样,有“街华子”的浮浪,不是根性里带来的,而是风气所致。她和上面两个相差没几岁,可就这几岁里社会转变,从不足走向有余,是好事情,却也让人不安。内地镇市的物质世界尚可估量,省城就难说了。小妹多次起意到合肥看小弟,都被扼制住了,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肯罢休。多少出于无奈,修国妹转念想,到大学里走一走,或许激发上进也不定。小妹很聪敏,即便心思不在读书,也混到居中。其实呢,还是宠溺心作祟,在她眼里,弟弟妹妹永远长不大。有了舟生,自己做了母亲,照理他们也长了辈分,可却相反,一并做了她的儿女。最后,就站到小妹这边。

  张建设对大学不熟,内心难免生畏。舅子是只能人帮,不能帮人,有小妹一同探路,总归踏实些,却又不好忤逆岳父母。等修国妹态度出来,事情就定了。

  这三个人搭长途车到蚌埠,天已向晚。先在火车站看班次,买第二日的票。离开售票处,站在马路牙子上。张建设想吸支烟,就有女人拥上来,拉他们住店和吃饭。走过两条街才算突围,剩下零星三四,尾随两个路口不见了。

  张建设知道凡车船码头都是法外之地,有不可测的危险,宁愿走远,到中心城区住一家大宾馆。他们一行都没进过宾馆,一推门,迎面而来几个外国人,以为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张建设撑持着率先往里走,那一伙人不及后退,差点让行李箱绊了。后面两个小的紧跟,小妹差不多是从对面人的腋窝底下过去的,只听一阵“索来索来”的疾呼。此时,却又迈不开腿了,光从上下左右照射,隐隐地传来音乐,水晶宫一般。

  恍惚中,有人引他们到服务台前,里外的男女也都是水晶人似的,闪闪烁烁。办好手续,乘上电梯,升、升、升、停,门打开。声光电收起,地毯上的栽绒发出一层薄亮,却是又深又软,把脚步声吃进去。在静谧中走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上刻着号码。三人分作两间,张建设和小弟一屋,小妹自己一屋。

  各自收拾了再聚一起,商量吃饭的事。张建设问弟妹们,“索来索来”什么意思,是不是责怪他们无礼。两个小的告诉说,恰恰相反,是向他们说“对不起”。张建设说:那还是咱们失礼了!

  说一会儿话,便出门乘电梯下楼。适应的缘故,大堂里的灯光不像起初那么炫目,玻璃门外则一片灯海,车和人行在其中,都带了一束光似的。沿街走去,挑一家门脸敞阔、挂红灯笼的。果然轩敞得很,横竖排开,几乎有上百张桌,因是现烫现吃,就可从容照应。铁镬子嵌在桌面里,隔成太极图似的两半,分红汤和白汤,名为鸳鸯火锅。张建设点了牛羊肉,鱼虾海鲜,再加各样蔬菜,粉丝面条,又格外端上七八种蘸料。

  小弟心生不安,问姐夫花多少钱,张建设说,钱挣来就是为花的,重要的是物有所值。小妹说声“吃”,便下了筷子。他喜欢热辣辣的红锅,小弟却沾不得星点,只在白锅里涮。小妹则红白锅穿梭来回,小弟就嫌她混淆了辣和不辣。小妹不理会,兀自左右互动。于是招来服务员加一双筷子,令小妹分食,这才安定局面。

  同行不出一日,张建设已经领教这一对姨舅被惯得不轻,一个不经事,另一个专惹事,到社会上去,各有各的难为。他并不生嫌隙,倒是羡慕有父有母的孩子,不像他们兄弟,茕茕孑立。张跃进去部队已经三年,还未探亲一回,平时不怎么想起,想起就有一股辛酸,好在热气遮脸,花了眼睛,慢慢地,喉头的堵下去了。

  吃完肉菜,下一束挂面,七分熟捞起,拌进佐料,再喝两碗汤,盘碗都干净了。结账离桌,走出门,凉风兜头吹来,一身透汗,脚下轻快,就在街上漫走。不知不觉中,转上岔路,路灯逐渐稀疏,终至全无,倒也不见得黑,因为有天光。两边的房屋矮下去,路也宽阔了。风鼓荡起来,却是湿润的,就有点沉,贴着人的脸和身子。前面绰约断续的灯亮,横陈一道高堤,越走越近,只看见大柳树间拉着电线,缀着五颜六色的小灯珠子,底下一溜摊位,衣服鞋袜,日用百货,南北干鲜。接着一段小吃铺,自己捡了鱼肉蔬菜,过了秤,交给掌厨的,或煎或炒,或汆或烤,热火烹油的,十分蒸腾。走过去,又是衣服鞋袜。

  小妹走不动了,眼巴巴地来回看。暗夜里的灯本来就有一种诡谲的色彩,光影交错中的织物,花团锦簇,真仿佛羽衣霓裳。和百货公司櫥窗里的展示不同,一是量多,二是款式奇异。摊主大多态度倨傲,不在乎买卖,其实志在必得。像小妹学生模样,不挣工资,又没大人陪伴,只不过解个眼馋,更不会搭理了。女老板绕出摊位,也不开口,抬起胳膊肘子,人就顶到一边去了。小妹哪里受得了这个,胳膊肘顶回去。女人倒吃一惊,又笑了,捉住小妹的手,凑到亮处翻来覆去看,说勾了面料上的丝。小妹抽不出手,任女人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捋过去,纵然有千百句厉害话要说,却让眼泪噎住。最后,女人松开手,说道:要买才能摸!还在小妹身上摸一把,言语和动作透露出猥亵,小妹终于哭了。

  已经走远的张建设和小弟折转身找她,见她僵直着身子,站在树影的暗处,看不清脸,觉得有事,却想不出什么样的事。张建设说:看中什么了,咱们买!小妹说:不要!扭头就往来路去。那两个疾步跟随,张建设想再看河上的船,却也只得走了。走到宾馆,分头进房间,张建设和小弟说了会儿话。这妻弟本来口讷,和姐夫又生分着,不过是敷衍。于是,相继洗漱,各自歇下了。张建设注意听隔壁小妹的房间,没任何动静,反有些不安。倘若有个短长,怎么向修国妹交代?势必早去早回。

  明日出发往南京,当晚就夜车返回。家里还有许多事,缴贷款,收租金,船上的马达要保养,筹划着给舟生办百日酒。想到舟生,不禁生出万般的欣喜,忽然间归心如箭。

  以后的行程都按张建设计划走,将小弟送进学校,立即领小妹奔车站。小妹没提什么意见,听从姐夫安排,这也有点反常呢!顾不上多想,晚上八时整,登上京沪线快车,向北去了。火车启动,有一段经过市区,华灯夹道,广告和路牌在空中勾勒出红绿的线条和立方体。旱桥下的车流是光的河,惊鸿一瞥,不夜城滑出视野。晨曦中,车到明光站。张建设下车上船,修国妹在码头等他,小妹独自回校。

  下一年暑假,小弟回乡探亲,就已经是陆上人家,不再有晕船之虞。家中常住只有爹妈,但处处有姐姐的手:专给他辟出的单间,桌椅床柜,一应用物俱全;白粉墙上贴了各样奖状证书,是从小学中学到大学;藤书架上是学过的课本,还有闲书,以武侠小说为主。自此,每年寒暑两假他都回来。不晓得姐姐在哪片水上,饭桌上的鲜菱角、野茭白、鸡头米,分明走船人放下的;房间里的新跑车、随身听、澳洲的羊羔皮,种种稀罕,不也是走四方的采买?临近岁末,姐姐姐夫带着小外甥,一帮人呼啦啦进门,他倒跑开了。至亲就是这样,不见想,见时躲。

  隔年的寒假,添了园生的啼哭。小弟向来怕吵,从功课里抬起头,寻到摇篮跟前,用眼睛瞪视。瞪到她收声,忽地笑了,才知道彼此是喜欢的。再到暑假,园生已经满地走。牵着绕到屋后,穿出山墙间的夹弄,上了堤岸。抱起园生,看河上的船。仿佛看见了自己,也像园生这么长短,负在姐姐背上。后来,下地走了,一根绳子拆两股,分别系在姐弟腰里;再合一股系在舱门的柱上,就像一对拴着的蚂蚱。拖拽着跌倒爬起,脸对脸唱“拍手歌”,船在身下摇,竟一点儿不晕呢!

  再后来呢,园生换了舟生,一个跟船走了,一个留在岸上。都是姐姐的亲骨肉,喊他舅舅的人,但和那一个亲,这一个远,就像姐姐和姐夫的区别。总之,每每回家,都有变化。

  这三年里,小弟硕士毕业,直升读博。小妹头年高考落第,下年再落第,直到这年,考上皖南一所师范。姐夫手下的船翻了倍,自己的那一艘雇了船工,专做几家老客户,不为生意,为的情分。县里买下商品房,受政府奖励,落了城镇户口。二老留恋这院子,弃船上岸,还没住热乎呢!因此姐姐一家先过去,舟生眼看上小学,县里的学校自然好过镇上的。园生呢,要进托儿班,乡下可没有这个。修国妹不跟船了,管岸上的交道,兼顾孩子。好比快刀切菜,顺遂的日子总是疾速的,回头看,都要吓一跳,竟然走出这么远。

  不单是他们,四周围也都变得不认识。县城拓展了,原先城关的分洪闸一下子到了中心区域,成为地标。土路铺上柏油,栽种行道树,甚至立起信号灯。平地起来高楼,码头的河滩修筑台阶,辟出方场,围一圈花坛。露天汽车站现在玻璃钢顶棚底下一排排连椅,日光投进来绿莹莹的,班次增添十数趟,公路向四面八方辐射,交汇,输送人流和物流……

  无数河汊被填埋,主干水道变得拥簇,往来繁忙,显得格外兴隆。事实上,别人也许没注意,却躲不过张建设的眼睛。他看到,水运的总量在迅速下降。不说别的,轮渡客就在减少。数一数停泊点的船家,也在减少。

  最关系生计的,货单在减少。连他这样的老码头,都吃过退订,也有的是买他面子,勉强维系着,同样躲不过他的眼睛。陆路比水路时间短,运载多,吃用开销低。汽车就像公路破出膜的鱼籽,反过来,汽车又催生公路,他不也买了一辆上海牌小车?更要紧的,就是乡镇厂式微。这一波兴起的都是织印、建材、五金、小化工企业,流程简易粗疏,快速获利的同时也快速污染环境。河面上肉眼可见柴油漂浮,码头上水客的号子声不知何时沉寂下来,替换的是打井的钻机轰鸣。街上人家,院子里巷道里,甚至机关驻地,都在开凿地下水。国家垂直省、地、县,一路设置环保部门,眼看关闭潮就要来临,内河里的船运也到收尾。就在这时候,发生一件事情,张建设的转折不能说直接起因这里,但却是关键性的推动。

  这就要说到李爱社了。张建设不是介绍他到明光镇上的窑厂做销售?头两年业绩不错,人脉铺得很广,都有浙江的订单。浙地的自由经济分外活跃,温州那一带从来没有消停过个体买卖,旧时代叫作投机倒把,军区都动用直升机冲击交易市场。世道轮转,到今天却应了潮流,成为先驱,连山林海岛河湾都允许私人买卖。俗话说,穷算命富烧香。自古来“淫祀”的传统,收敛几十年,这时候又续上香火。乡里村里,街里巷里,起来无数寺庙,一边是砖瓦需求量大增,另一边则用地紧凑,供应不足。于是四处进货,听起来也合乎情理。张建设每回遇书记大伯,多是喜讯。最近的消息,是在上海开发业务。虽有夸张之嫌,但这是个勇进的时代,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所以也信了。其实,以张建设的眼光,是可看出破绽。他多少有点存心的,半睁半闭地,让开了,不想让书记大伯扫兴,或者,也怕给自己惹麻烦。

  可是现在,麻烦来了。那窑厂里有张建设的熟人,否则也不能走人情。事后知道,李爱社主管销售,从簿记看,收益涨幅明显,但至少一半用于推送渠道,并且不断扩大,相应之下,汇款就有限了。工人日夜加班,一批批出货,上船上车,一溜烟地不见影,打水漂似的。当然,三角债已经遍及全社会,到处都是讨债的人,谁也脱不了钳制。但是,刨去正当的债务,或多或少,总也有盈余,否则,办企业为什么?李爱社的做派和口气都是宏大的,高屋建瓴,乡下人哪里是对手!每一次结算都被他吓回去了。这样,终于到了发不出饷也开不了工的日子。李爱社造下的亏空,即便在账面上也盖不过去。那些浙江、上海所谓的铺货点,他声称投资失败,全是虚拟,实际是吃喝交际,再加受骗上当。这才叫山外有山,他设套,人家设套中套,箍桶似的越箍越紧,终于逃不过了。

  民间的习俗是讲私了,第一,老百姓怕见官;第二,打官司费时费钱还伤面子;最后,就算胜诉,把人打进大狱,就算两清了。窑厂的本钱,一半集体,一半集资,关门熄火,于公于民都不好交代。厂领导商议,还是要找个居中的人顶事,冤有头债有主,顺藤摸瓜,就到了张建设这里。张建设先吓一大跳,紧接的念头是,他逃不掉的,两边都是他的人!于是,毫没有犹豫,一口应承。他没有去李爱社家找人,生怕他父亲难堪。但岳父母却上来了,说书记大伯去了家里,都哭了。就知道,不能有片刻拖延。

  事情简单得很,两个字:还钱!说起来,张建设有了事业,钱却不如没事业的时候凑手。怎么说?那时候,哪怕只有一块钱,也是自己做主的;现在,百万家财,却是套在人家手里。所谓人家,或者银行,或者房产商,或者发货送货的上家和下家。有他欠人,也有人欠他,需要变现了,才能挪动。最终,他决定卖船。因是急着出手,价格降了一二成;单方面中止期约,又补偿租户违约金。所以,三不值两,一条船不够,再加一条,把李爱社的饥荒平掉了。这一切都是张建设和窑厂直接过从,事主都没有露面。

  交割完毕,张建设即登门书记大伯家,报告结果。大伯低着头,发顶花白,原本一条壮汉,却已经是老人了。张建设想到那句老话: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但不好出口,人家是有儿子的,为什么要他养?自己受的恩情,做儿子都不够还的。

  说不出话,屋里屋外看一遍。大伯不抬头也知道他看什么,遂说道:那冤孽去南边!其时,“去南边”往往是奔前程的意思,心想,李爱社要东山再起。紧接又怀疑,起得来吗?究竟不好细问,也不便多留,像是邀赏似的,说了声:保重,大伯!起身走了。下了台子,过去村道那边,进自家小院。家前家后打理得更加齐整,豇豆棚葫芦架一层高一层低,底下爬着南瓜藤,已经结纽,二老的日子很兴旺。朝屋里喊了声:走了!岳母跑出门,就只看见一个背影,上了河岸。

  李爱社的事故,让张建设提前收拢船东的生意。卖船的经历又一次敲响警钟:内河运输的黄金期在颓势上,他们的机动船也老旧了。而且,这些日子他放空船任意漂流,不知觉中从淮水到洪泽湖,再到运河、邗江、长江,直下江西九江,临鄱阳湖,烟波浩渺中折转,溯源而上。原先密集的河汊多半填地修路,主河道架上许多新桥。涨水期里,河面淹到桥台,稍大些的船只便无法通行,行话叫作“闷桥”。于是,尚存的支線就拥挤不堪,就像城市交通高峰时段的堵车。他不赶趟,就总是让和等。看一条大船从洞口露头,渐渐出来,舱棚顶上站一个小女子,短裤短衫,抬腿举手,嘴里嚷嚷着,不觉笑起来。因为想起修国妹,初次遇见的样子,大不过这孩子的年龄。心里就又着急起来,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带了舟生园生在做什么。于是开足马力,左突右进,竟然在一团乱麻中挤出缝,针似的穿过去了。从小没有家的人,总是特别恋家。

  张建设还去看了姚老师。姚老师调往公署分行任贷款部主任,随了升职,底下的弟妹情况也改善许多。弟弟们搬出老屋,乡下的父母便回城安居,本来在船上住的四弟,在城关买下农业人的宅基地,造起三层楼房。县城扩大,又将城关乡纳进,倒成了中心区域。那条船还在手里没放,张建设只当送他,租金有一期没一期的。当年脚无寸土之地,如今已横跨水陆两界。

  姚老师迁往公署所在地级市,住进银行自建的商品房小区,象征性收取费用获得产权。房屋装修得像五星级酒店,又收拾得干净,进门是要脱鞋的。穿了尼龙袜的脚一步一打滑,姚师母的性情也变贤淑了,亲自下厨,中午饭是在家里吃的。

  姚老师胖了,眼角的鱼尾纹抻平,至少年轻十岁。最明显的是精气神,轩昂起来,像个做大事业的人。不知道本来如此,还是文明风气陶冶。姚老师家的菜式非常清淡,在出力人嘴里,可说索然无味,恨不能张口要一碟咸菜下饭,但看起来姚老师家不会有咸菜。酒是好酒,师母却限得很紧。姚老师呢,量也减了,二三盅就上头,眼圈红红的,仿佛要流泪。

  张建设说到转向的计划,诚恳请求:还要请您帮忙!姚老师回答了一句奇怪的话,等一些日子过去之后,再回想,方才明白其中意味。姚老师说:我和你张建设的交道,最是清白!

  半年以后,张建设投入新行当,就是拆船。不出他所料,内河上的营生正发生更变:货运上了陆路,客运呢,演变成旅游项目。兴隆的土木工程诞生出另一碗水上饭,挖沙!载着起重机和链带的挖沙船,像坦克,又像炮楼,威风凛凛行走河道,似乎象征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的雄起。淘汰的旧船先是流向二手市场,再从二手市场溢出,流向废旧物处理。到了这里,价格几近倒挂,送的要向收的缴钱。

  姚老师透露给张建设信息,地方政府开发工业园区,选址在淮、浍、涡三河交集处,开始启动招商引资。发展是硬道理的草创时期,农村土地流转活跃,可说是最低成本。趁此机会拿地,远算近算都是划算。问题是拿来以后怎么办,一不能闲置,二是必在实体经济范围,越出去就需要无数批文——如今,专有一行,倒卖批文,都是通天的人物在做。姚老师告诉说:像我们草根社会,见都见不到其中最末的一个!

  也是机缘,年前,张跃进回家探亲。走的时候还是孩子,此时一长条汉子。个头比哥哥高,肩膀也宽起来,说话有胸音。没有穿军装,穿的是便服,一件皮夹克。新疆那地方,九月下雪,非皮毛不可抵御,所以,就是寻常物件。果然,拉开行李箱,一件一件取出来,帽子、手套、靴子、围脖、羊毛毡子、狗皮褥子,整张的狼皮,眼珠子绿莹莹的,像在看人。堆了一床,屋子里顿时弥漫了动物油脂的膻味,老少都惊呆。反过来,张跃进也是惊呆,少小失怙,记忆中,就没有家。忽然间,平地冒出热乎乎一大伙子人,上有老,下有小,他还做了叔叔。那舟生眼馋他的夹克、军靴、军帽里印着的番号,粘在腿跟前。胳肢窝夹他起来,跨到脖颈,就这么在村道上走。

  张建设跟在身后,渐渐走到前面,领上了河岸。兄弟俩并齐站着,同时从兜里掏出烟,互相看看,哥哥取了弟弟的,陌生的边地的牌子。对了火,抽一口,几乎呛着,怪异的气味,咳几声,咽下了。两人没有多的话,只看堤底下的船,哒哒的马达声响,仿佛从很远处传来。幸而有舟生天问般的发问,两个大人都不及回答,方才不至于冷场。不过,亲兄弟之间,再生分也是血脉偾张,烫心!

  老家的院子里住了两天,便随兄嫂去城里的新楼,比平房逼仄,但居高,可远眺。张跃进再一次惊叹,这小县城和大都市有何差异?当年新兵出发,就在两条街外的武装部上的卡车。望过去,找了半天,才看见鸡窝大小的一个院落,夹在楼缝里。

  那几日,有一搭没一搭的,张跃进也知道了张建设的规划,就说部队里有一个老乡兵,是县委大院的子弟,早一年复转。走前家里就定好工作,水利局做科员。他正想看战友,哥哥不妨也去,兴许能得到什么信息,张建设说好。两人扒拉些干鲜水产,事先并不通知,凑个星期天,直接拍上门,果然逮了正着。

  亲不亲,战友情。两人见面,一个大拥抱,推开来,你一拳我一脚,再拥抱。反复数次,气咻咻地歇手,这才看见门口还站着一位。张跃进介绍是哥哥张建设。战友亮着眼睛道:原来是你哥,早听说了,大胆创业勤劳致富,上过县榜的!张建设说不敢当。张跃进又惊呆,哥哥已成名人。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都是战友和张建设说话,张跃进倒成了陪客,他并不觉得受冷落,还高兴自己能为哥哥扩展人脉,不一定帮得上多少,总是聊胜于无。

  战友比张跃进长两岁,叫海鹰,是干部家孩子常起的名字。“海鸥”“海燕”“海鸽”“大海”“小海”,他们大院,就有两个“海鹰”。幸亏不同姓,否则就要搞混了。父母是从总参下到省军区,再到地方人武部。那一年,海鹰小学三年级,说一口北京话,人长得白凈,在县城里显得很突出。应该说,县委的子弟因政治地位,相对优渥的物质生活,多有一种轩昂的精神。海鹰又更特别些,出生大城市,完全没有本土气息。

  这些外来的家庭对儿女都有着长远的规划,他初中毕业没升高中,直接入伍了。一是上山下乡运动还未过去,上面的哥哥和姐姐都当兵,按政策他跑不了插队落户,于是未雨绸缪;再则,军队出身,子承父业,下一代多半也是从戎的道路;事实上,还有第三条,部队系统好比一个大家庭,自己人总是方便照顾的。

  海鹰很快入党,提干,无奈他不喜欢军旅生活,不像北京大院里长大的哥哥姐姐。他在地方上,就算县委宿舍,还是避不了“老百姓”习性——这是从战争年代流传下来社会分野的称呼。所以,海鹰因散漫不受拘,在参谋一级上复转。本来有机会到公署和省城工作,但也是县城生活的影响,他就喜欢这个地方呢!早已经学会本地话,时不时,遭到哥姐笑话。比如,硬币说成“毛疙”,头发说成“头毛”,盛饭叫作“垛米”。他交下了朋友,不只干部子弟,也有“老百姓”。这就是他的好处,没有门户之见,甚至,“老百姓”的吸引更胜一筹。

  后街背静的巷道,鹅卵石路面,自行车轱辘咯响,喊着同学的名字,柴门吱一声开了。杂院里,东家西家的披屋,挤出巴掌大的空地,支着铁鏊子,底下烧着树枝。面糊划一圈,竹签子一抹,再一挑,啪,翻个身,一张薄饼出来了。晚上留饭,吃的就是它,当地人称“烙馍”。卷进配菜——桌上至少七八小碟,小鱼、虾干、肉丝、蒜薹、芫荽、黄瓜丝、腌萝卜、臭豆子、鸡蛋皮……老话说,隔锅饭香。也怪他们家的伙食太过程式化,主食分干稀,菜分荤素,从饭堂打来,盛进搪瓷缸,提回家直接上桌。母亲一来上班,二来没手艺,难得下厨,不是生就是煳,他家的锅都是煳底的。他和他的朋友,在哥姐的眼睛里有点“俗”,也是“老百姓”的同义词。但有一项,不得不服气,那就是,这些朋友,无论男女,长相都十分周正。前面也说过,可能临水的缘故,或是远涉种族,此地人多样貌好。朋友中有一个姑娘,传说正和海鹰处对象,这大概是他要回来的最主要原因。早恋,也是地方上的一个特色。

  就这样,张建设认识了海鹰,由此,走进县委大院。

  四

  这是一段激情四射的创业生涯,走过的路可用一句旧诗形容:“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拿地,立项,验资,注册,企业建制,技术引入,设备购买……曾经帮过的人,现在都成了帮他的。驾着上海牌小车,在纵横交错的公路行驶,自觉像一只蜘蛛,将散落的人和事网织起来。脚踩油门,简直要飞起来。身后的喇叭一迭声响,催促他不得有一时喘息,他催促前面的,也不让有一时喘息。都是急切切的心,赶往各自要去的地方。间或想起家人,他们在做什么呢?大的上学,小的托儿所,他们的娘,得一日的闲空,满城里找房子。他们要租一间办公室,只一间,因是从最底做起,就紧着手脚。修国妹也开一辆车,比他的高一级,桑塔纳,插空就开到乡下园子。二老种的瓜豆,结了果实,来不及采摘,落地再长新一茬。船上人都眼馋青绿,盆罐里栽葱韭蒜薹,舱顶下挂一个竹笼,里面是青蝈蝈,叫出来的声,也是碧翠。闺女来,必载一车的新鲜菜蔬,再打回头。顺道接回孩子,做一桌好饭,等他回家。小弟小妹读书,都在近边的城市,最远的张跃进。新疆那地方,仿佛天边,但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可不是,有升迁营级的迹象了。人人安稳妥帖,十年——莫说十年、七年、五年,甚至仅仅一年前,都想不到的圆满。他毕竟年轻,又正在风头上,难免忽略某些迹象,等到后来,回想起来还是有破绽可查的。

  说起来和正事无关,不过是旁枝错节,那就是小妹。自去芜湖上学,头一年寒暑两假都未探家。第二年,学期中间忽回来一趟,称是实习路过,第二日便起脚出发了。

  下一年,小弟博士三年级,得到公派美国的名额,临行前的假期,家人嘱他到芜湖,带小妹同行。到学校宿舍,却说人已经退学。再到学生部,辅导员是新留校的研究生,都没见过修小妹,只知道是勒令退学。接着就到了校办,刚接手人事的老师检出档案,竟然记录有一次警告,一次察看,原因都是违反校规,甚至受警方训诫。具体情节没有体现,为保护学生,不影响以后发展,通常都隐去了。

  小弟大惊,也不敢追问,在他有限的社会常识里,退学、警告、训诫,这些词汇全不存在。匆匆回家,不敢告诉爹妈,怕吓着他们,只和姐姐说了。

  修国妹初听也是一愣,静下来又觉正在意料之中,小妹从来不是个安分的人。她先瞒了张建设,让小弟送两个孩子上学校和幼儿园,自己开车去乡下。记得小妹上次来家,哪里都没去,倒去了爹妈处,兴许留下什么线索。

  父亲在园里收南瓜,直接抱了磨盘大的一个装进车后厢。

  母亲问小弟小妹到了没有,修国妹说小弟到了,小妹在考试,再说上年回过一次,今年就不一定了。

  母亲告诉,来到的那日,先去她书记大伯家,自己家里只站了站,丢下些东西就走了。哪个要她东西?要她的人!母亲说。

  修国妹是什么心,玻璃心!瞬间明白小妹专来打听李爱社,那么,十有八九往南方去了。

  转身到书记大伯家,问李爱社的地址,说有生意上的问题咨询。大伯扯下一张日历纸写给她,说:那回小妹咨询李爱社,这回换了大妹,也要咨询李爱社,他倒成了香饽饽!修国妹更有底了,放下两瓶洋河大曲,告辞了。

  晚上,张建设回家,修国妹才将这一段的你来我往说出来,接下来就要看他的了。大忙的时候添乱子,心里惭愧,言语上难免迟滞诘屈。绕了一时,对方终于听懂。接过字条,见是广东佛山,盘算盘算:正巧,在广州买了一辆蓝鸟,连人带车就开回来了。修国妹直想道一声谢,夫妇之间到底说不了这样见外的话,停了停,叹出一口气:我们家的人真不省心!张建设抬头看了她,正色道:什么我们你们的,一家人!

  修国妹红了眼睛,起身叫来小弟,两人轮流询问一番。这小弟眼皮子底下的都看不见,隔好多层,越问只有越糊涂,就放他睡觉去了。关起门继续讨论,数点出许多往事,都是危险的。一味想象,除去害怕,并无补益,便收起话头,打点了睡觉。

  次日早晨,张建设带了个司机,直接驶往蚌埠火车站。车留下,等到了广州,提出“蓝鸟”,两人换手开回蚌埠,再各开一辆。修国妹为他们计划,铁路、高速、找人、自驾返程,黑不宿,白不歇,也要十个早晚。没料想,第七天夜里,出门的人就到家了,带回一个人,不是小妹,是李爱社。

  小妹比上面两个晚生,连头带尾不过三年和五年,差不多是挨着,却像两代人。因是最末的那个,爱娇的日子仿佛没尽头,永远当她小。她也仗着“小”,任意索取,多少有些盘剥家人的感情,也可见出,秉性里缺少忠厚。某种程度上,是要归于社会的潮流。自我觉醒,个性解放,启蒙运动往往这里开花,那里结果,思想革命普惠大众,总是最利己的那部分。所以,就让她有理由随心所欲,百无禁忌。稍做一点规矩,便反讥为“过时”。

  家里这些人,她唯一有些怵张建设。同属于过时的人物,但不得不承认张建设自有独到之处,比如,对她的着装,别人多啧啧称奇,张建设却质疑说,想出蝙蝠衫的人未必见过蝙蝠,真要见过未必会学样,脚蹼连到手指头,瘆人不瘆人?当时不服气,不多日子,这一款悄然收场了。关于牛仔裤的意见则是建设性的,横掌劈在膝盖处:这里铰一剪子才好走路行动!果然,时间过去,真兴起破洞的风潮,位置正在张建设劈过的地方。歪打正着里或许有点先知的意思呢。

  从时尚趋势延展到事业,也是此一步看彼一步,彼一步看此一步,退一步进两步,拉锯似的走到今天。即便小妹这样没有历史感的人,偶尔都会掉头望一眼来路,觉得像做梦。她也是在船上出生,腰里系一根绳子,牵在母亲腰里,甲板上爬来爬去。有一次,翻出船帮,直落水里,让邻船老大的晾衣杆子钩住衣后襟挑回来了。两三岁的记忆,经大人们反复说起,方才有印象,却是另一个自己。

  据李爱社说,小妹告诉他——他不能辨真假,小妹的话很离奇,不大像现实中发生,同时呢,合情合理,可是小妹自小爱编瞎话。父母的偏心一半因为她小,另一半就是瞎话骗来的。那些甜蜜的陷阱,连修国妹都防不住要踏入,别说老实颟顸的双亲。再说了,瞎话也无大碍,做个好梦都是欢喜的,就只当小孩子淘气,谁料想如今却不敢信她了。

  小妹告诉李爱社,到师范上学,是为减轻家庭负担,虽然尽着吃用,从不曾限她,可毕竟复读两年,等于多吃两年白饭,很不好意思——这就是小妹迷惑人的地方,富于感情色彩,事实上,从没断过向父母兄姐讨要,还不包括背地里姐夫的接续。小姨子张嘴,能回绝吗?还要瞒着老婆,修国妹是要追个究竟的。

  于是,她说,无奈之下,走上勤工俭学的道路。也是风气使然,班上老板的女儿,也在餐馆端盘子呢。听人说,她老爸出去吃饭,出手的小费就够她半年打工的收入。她修小妹也端过盘子,学校周围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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