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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香港,就不会有顾嘉辉与黄霑

www.creaders.net | 2023-01-04 13:38:39  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黄霑去世19年后,与之并称“辉黄组合”的顾嘉辉因病于2023年1月3日在加拿大温哥华辞世,享年92岁。

  祖籍吴县、1931年出生于广州的顾嘉辉,本名顾嘉煇,但后来因笔误,误作为“辉”。他原本家境殷实,但后来家道中落,又因父亲一度附逆、供职于汪伪政府的缘故而受尽白眼,他一生低调谨慎,也与这段年少际遇有关。

  1948年,顾嘉辉随姐姐顾媚前往香港,住在贫民木屋区。姐姐顾媚早早弃学养家,先是在歌厅唱歌,其后进入邵氏,成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的名歌星和演员。顾嘉辉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开始学习钢琴和声乐,并曾自组乐队。1961年,他在歌厅里的表演得到伯克利音乐学院院长赏识,邀他前往美国深造,并为他申请了一笔伯克利音乐学院的奖学金。

  正愁没有路费前往美国的顾嘉辉,因为姐姐顾媚与方逸华交好的缘故,得到邵逸夫赞助,因此得以赴美学习声乐。

  1962年,邵氏电影《不了情》向社面征求插曲,还在进修期的顾嘉辉牛刀小试,以一首《梦》成功获选,正式开启自己的音乐生涯。值得一提的是,他所创作的这首《梦》,原唱者正是姐姐顾媚,其后又被多位著名歌手翻唱。

  此后,顾嘉辉在邵氏集团工作超过三十年,1967年成为TVB音乐总监,创作了大量影视剧主题曲和插曲,包括《上海滩》《小李飞刀》《铁血丹心》《当年情》《万水千山总是情》《万水千山纵横》《沧海一声笑》《楚留香》《世间始终你好》《一生有意义》《忘尽心中情》《塞拉利昂下》《啼笑因缘》等名作。他与黄霑更是堪称港乐史上的头号黄金搭档,二人合作经典无数。

  上世纪90年代,顾嘉辉逐渐淡出乐坛,并移居加拿大温哥华。2007年,他应香港电视台邀请,再次出山参与了一些工作,并举办过数次主题音乐会,2015年正式宣布退休。

  1981年的第四届十大中文金曲颁奖礼上,48岁的顾嘉辉成为第一个获得乐坛最高荣誉“金针奖”的音乐人,1987年获十大劲歌金曲“荣誉大奖”,1998年获香港特区政府颁铜紫荆星章,2017年第3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终身成就奖。至于一生所获作曲奖,已经难以计数。

  在我年少时的记忆里,顾嘉辉与黄霑是完全不同的模样。小时候守在翡翠台前看TVB各种颁奖典礼和台庆晚会,顾嘉辉很少出场,若是亮相,必然是“辉黄组合”联袂登场,或是颁奖嘉宾,或是领荣誉大奖。那时的黄霑总是妙语连珠,与主持人你来我往,顾嘉辉则在旁边笑着,稍显木讷,很少说话,即使开口也是惜字如金。过了些年,顾嘉辉移居温哥华,几乎不再露面,黄霑便只剩下“个人秀”。又过了些年,顾嘉辉短暂复出,有过几场主题音乐会,但此时黄霑已然作古。

  或许也正是这性格上的互补,让“辉黄组合”成为天作之合。二人为首部华语音乐剧、粤语舞台剧《白娘娘》谱写的国语主题曲《爱你变成害你》,是“辉黄组合”首次合作。上世纪70年代后期,二人携手为TVB剧集《家变》谱写的主题曲,更是留下了“须知世事常变,变幻原是永恒”的经典符号,成为香港人的集体记忆。

  1980年,顾嘉辉与黄霑为《上海滩》填写的主题曲,便是二人默契的展现。两个从未去过上海的香港人,在电视台催促之下,先是由顾嘉辉花了几天时间作曲,然后直接在电话里哼出歌曲小调,其后由黄霑利用上厕所的20分钟时间创作歌词,一首主题曲就这样匆匆诞生,却成就了华语乐坛的经典。

  顾嘉辉的作曲风格是典型的“香港制造”。他融合了中西音乐风格,既有中国传统音乐的一面,又通过海外学习的经历,借鉴了西洋曲风和乐器的加持,同时受传统粤曲影响极深。在他身处的时代,香港恰恰能为他提供这种文化碰撞交融的土壤,或者说,也只有香港可以为他提供这样的土壤。也正是他洗练大气的曲风,为黄霑的词作提供了最大的容纳空间,既承载了黄霑的洒脱不羁,又将其才气一一聚拢,不致过火甚至浪费。而且,二人所合作的歌曲多半配合影视剧,自带氛围感,也让歌曲的传唱度有了加成。

  “射雕三部曲”便是典型例子。TVB的射雕三部曲,12首歌曲全部出自顾嘉辉之手,其中十首的填词都来自黄霑。歌曲旋律一响起,许多人便会自动脑补黄日华饰演的郭靖在月下弯弓射箭的经典画面。

  不过,其中传唱最广的《铁血丹心》,填词者并非黄霑,而是邓伟雄。其实,除了“辉黄组合”之外,顾嘉辉最可贵的便是他的强大“适配度”。与黄霑固然是天作之合,但顾嘉辉与其他人合作时,同样可以迸发出无尽火花。

  1974年,王晶之父王天林执导TVB剧集《啼笑因缘》,邀请顾嘉辉创作主题曲。当时香港还是英文歌与国语歌的天下,粤语因其发音,一度被认为不适合填词,顾嘉辉另辟蹊径,决定与填词者叶绍德、演唱者仙杜拉合作一首粤语歌,结果传唱一时。也正是这首《啼笑因缘》,与许冠杰的《鬼马双星》一起,被视为粤语流行曲的发端。

  顾嘉辉与另一位填词大家卢国沾的合作同样令人称道。由罗文演唱的《小李飞刀》,曾经红遍华人地区。原著作者古龙曾经回忆,当时即使是不懂粤语的台湾歌手去海外演出,要是不唱《小李飞刀》,也会有被轰下台之虞,所以虽然不会粤语,也要学要练要唱。也正是这首《小李飞刀》,让罗文力挫许冠杰、邓丽君和甄妮等强敌,拿下了首届香港十大中文金曲颁奖典礼的金曲奖,在香港乐坛留下了标志性的一刻。

  顾嘉辉身处的时代,不仅仅有黄霑、卢国沾、许冠杰等一众音乐人相伴,还有极为难得的音乐氛围。在香港这片土地上,传统、古典、舶来品和流行,往往会融为一炉。音乐人可以古为今用,也可以洋为中用。就像这座城市的气质一样,港乐本身就是博采众家之长的产物。

  1976年的TVB剧集《书剑恩仇录》的主题曲便是一个标志,它的古风与现代音乐融合,填词与剧情的配合,定义了“港式配乐”这个经典名词,极为超前。这一点在《沧海一声笑》达到了顶峰,以黄霑的跳脱不羁、恃才放旷,写出如此磅礴大气却又逍遥人间的洒脱歌词,看似并不意外。而以顾嘉辉的木讷,创造这首看似放浪形骸,实则内涵深刻的曲子,所需要的则是慷慨坦荡的内心。在这首曲子中,顾嘉辉运用了中国传统乐器二胡、古筝和大鼓,也用了西洋电子乐器,当然,还少不了契合原著的箫笛合作。也正是这样的混搭,让“浮沉随浪,只记今朝”和“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的洒脱展现到淋漓尽致。

  写到这里,忍不住提提黄霑。当年黄霑去世时,许多惯走高大全路线的内地媒体,刻意渲染“赤子般的家国情怀”,将《我的中国心》视为其即使并非唯一也绝对最为重要的作品。如此刻意行事,非但误解了霑叔,也误解了香港。

  这种刻意的想象,准确度甚至还比不上不谙世事的孩子。霑叔刚去世时,我与一个中学生聊起此事,他的说法是:“黄霑?就是那个填《沧海一声笑》和《上海滩》的色老头嘛,笑起来好好玩!”起码,他抓住了“填词”、“色”和“招牌笑容”这三个点,那是相对更真实的黄霑。说起来,在内地,长居珠三角者对黄霑的了解显然会更准确一些,他活在每晚电视送饭的TVB里,活在学生宿舍半夜偷听的香港电台节目里,活在总有渠道可以见到的香港报章杂志中,嬉笑怒骂,讲起黄色笑话绝不设防。

  香港的“四大才子”和“三大名嘴”,黄霑均位列其中。跌宕人生虽仅六十余载,但也有无数故事可铺陈。只是,他身上的南粤气质和香港气质,与内陆地区几十年来的惯有语境和主流价值观并不相符,别的不说,其代表作《不文集》里的那些不文笑话,很多就不是非粤语地区人士可理解。

  黄霑的价值在于他与香港这片土地的荣辱与共,在于浮沉中的真实,“不文霑”不仅仅代表一个爱讲黄色笑话的人,也代表一种笑看风云的态度。

  在历史转折的当口移居香港,在教会中学读书,在港大毕业,任意一条都是许多香港文化人身上的标签,但三者兼而有之者并不多,黄霑的命运与香港的大时代就此交织。

  在1986年的《当年情》里,黄霑这样填词:“轻轻笑声在为我送温暖,你为我注入快乐强电。轻轻说声漫长路快要走过,终于走过明媚晴天。声声欢呼跃起像红日发放金箭,我伴你往日笑面重现。轻轻叫声共抬望眼看高空,终于青天优美为你献。”这是《英雄本色》的主题曲,片子已成一代人的记忆,香港电影的符号之一。那时的香港正处于希望与困惑并存之时,《英雄本色》既有对法律的不信任,也弥漫着个人英雄主义的救世情结。

  换言之,香港黑帮电影的个人英雄主义和暴力美学在八十年代中后期达到辉煌,并非偶然,它与香港走向以及鼓励个人奋斗的社会经济模式隐隐契合。在这一背景下,黄霑这首《当年情》同样希望与困惑并存,温暖情绪中难免有“漫长路”的艰辛。

  1987年的《倩女幽魂》主题曲,同样是黄霑的代表作,演唱者仍是张国荣。歌词中既有人生美好的希望,也有“路随人茫茫”的困惑,与片中的书生身影、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相映。作为一个大陆移民,经历过大时代变迁,经历过香港的奋斗时代,黄霑难免在前行中感到茫茫。

  当然,如果仅仅是困惑,黄霑就与许多香港文化人无异,全无“个人特色”。他的真性情才是真正独特的“霑式标签”,别无分号。

  真性情的最好例证当然是《不文集》,甚至可以说,这本“小黄书”里,性情的价值远大于文字,要单说这文字的才情,高于黄霑者实在太多,可要如此毫无忌惮的“不文”,却非常人可及。他也简单率性,戏称哪有什么性情文字,把情字省掉就差不多。以他的身份,却总爱去电影里客串,又因他的形象,总是演些猥琐丑角。换做旁人,怎肯失了身份,他却甘之如饴。他曾写道,自己“演了不知多少部戏的闲角。不是警司,就是匪帮,正是黑白两道,任我驰聘。而如非色狼,便当嫖客,端是黄字本色,众望所归。瞎子演过,疯子也演过。若论戏路之广,香港排名,应在百名之内;要说薪酬之低,银坛金榜肯定是负数之冠,因为有很多时候却薪酬不收,过足戏瘾之余,连车费也会倒贴。拍得兴起之际,甚至自掏腰包,大宴诸色人等。”

  黄霑与顾嘉辉的种种成就和真性情,必须有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香港作为土壤。离开这个土壤,黄霑就不再是黄霑,顾嘉辉也不再是顾嘉辉。

  以黄霑为例,在他身上有着太多偶然的元素。如果他未移居香港,很可能身陷曾经的举国狂热中。而且,像倪匡那样的经历,复制几率很低。如果他迟至六十年代逃至香港,就会失去在喇沙中学和港大读书的经历。如果他身处的不是经济腾飞期的香港,而是九十年代乃至21世纪的香港,他也很难在情歌大潮下获得认同。更重要的是,他身处的那个香港,阶级固化尚未形成,百业待兴,草根暴富或成名的神话层出不穷,只有你有智慧,有双手,肯坚持,就有成功的机会,起码,也有吃饭的机会。正统观念似无用武之地,个人英雄主义情结愈发深入人心。文化领域同样如此,那一代香港文人往往蔑视世俗,希望以叛逆的或者“不文”的姿态迎合通过个人奋斗实现的香港经济奇迹,让所有正统思维无所遁形。倪匡、黄霑和蔡澜这三大名嘴的招牌节目“今夜不设防”,不设防的何止是黄色笑话?

  再说说对港人影响最大的《塞拉利昂下》,黄霑曾说这首歌是首行货,绝非用心佳作。可当初的长篇系列剧《塞拉利昂下》,讲述七十年代香港的底层生活,铁皮棚和公屋里的点点滴滴,就此因缘际会,触动港人。在这个移民城市里,最初的漂泊者思乡,又想以香港为中转远渡重洋,但往往有家难返,又无力前行,更多人进退两难,困居香港,久而久之成了港人,不得不为脚下土地打拼。

  于是,才有“在塞拉利昂下相遇上,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才有“不朽香江名句”的期待。

  说回顾嘉辉,很多人对他的认同,往往集中于武侠影视剧的主题曲创作,但却忽视了他前卫的一面。

  在李小龙成名作、一举打破票房纪录的《唐山大兄》里,顾嘉辉以明显实验性的配乐开启了港乐的新篇章。他的开篇配乐极具暗示性,在《死亡搏击》一曲中尝试了层层递进的模拟音效,既具有悬疑感,也颇具迷幻摇滚风格。这样的尝试在后来的《精武英雄》里达到一个新高度,而在《英雄本色》中更是达到高峰。侠义心、兄弟情、悲壮与悬念,通过各种电子乐元素一一呈现,《当年情》是集大成者,但《英雄本色》绝不仅有一曲《当年情》。

  在数十年的创作生涯中,顾嘉辉不但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太多人。罗文、甄妮、林子祥、郑少秋、汪明荃、叶倩文、叶丽仪、张国荣、关菊英、仙杜拉等港乐史上的经典人物,他们的音乐生涯都离不开顾嘉辉的陪伴与加持。

  顾嘉辉曾说,在自己创作的千余首作品中,最喜欢的是那首《苏乞儿》主题曲《忘尽心中情》。“任笑声送走旧愁”的洒脱,或许并不存在于顾嘉辉的外表,但始终是他内心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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