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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去年暑期我们全家去大连旅游,在海边见到了职业渔民,当地管他们叫碰海人,这些碰海人如果抓到螃蟹,一只的话肯定会把竹篓盖起来,一群的话反而不用盖了。
碰海人解释说,一只螃蟹会爬上来逃走,如果两只或者以上,不论哪只想爬上去,其他的都会伸出蟹爪把它扒拉下来。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小时候我家住在一座大山的山脚下,非常闭塞,距离最近的镇子还有十几里路,那里的贫穷和落后,即使现在依然令人触目惊心。
所幸我的新外婆特别疼我妈,砸锅卖铁送她上学,那时候都流行上完初中直接考中专,我妈心气高,硬要上高中考大学,她以全校前十的分数考上高中,却只念了半年就遇到文化大革命,被通知停学了。
那时候我妈算是村子里的“高材生”,被村小学聘为民办教师,我爸是转业军人,属于在县城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他们两人从小青梅竹马,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我爸脑子特别活络,年轻的时候收棉花,卖农药,做各种小生意,加上和我妈两人的工资,很快有了一笔小积蓄,这时候县上大力扶植养殖业,他和我妈一商量,决定要养鱼。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这绝对是需要大魄力才敢做的事情,投资太大,前景未卜,再说,就算鱼养好了,在这人人学惯吃麦面的大西北,真的就能卖出去吗?
可是我爸特别看好这份副业,先后说服了我妈和我二叔,两家人共同出资承包了一处鱼塘,他负责联系专家,提供技术,经过一年的精心饲养,鱼苗终于全部成熟,卖得特别好,县城里的大饭店简直供不应求,价格也一涨再涨。
仅用一年,不但成本全部收回,还略有盈余。
经过我二叔的宣传,我爷爷和两位姑姑也激动地要求参与,五家人把几乎全部身家交给我爸,鱼塘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充。
大家满怀憧憬,起早贪黑地干活,眼见又到了收获期,鱼儿肥硕得令人馋涎,我们全家却在一天凌晨,遭逢了灭顶之灾。
02。
是的,你没有想错,有人偷偷在我家鱼塘投放了大量农药。
最先发现的是每日学惯早起的爷爷,他人还没到鱼塘,就已闻到浓浓异味,大声呼喊着我二叔的名字,二叔睡在鱼塘旁临时搭建的茅草棚里,听到喊声才揉着惺忪睡眼起身,他一走出茅棚就惊呆了,刺鼻的农药味弥漫在整个鱼塘周围,水面之上满满漂浮着一层白肚皮,密密妈妈毫不夸张。
我爷爷已经跪在鱼塘边,双手颤抖着捞起一条条鱼儿,老泪纵横,“造孽啊,造孽!”
说完这句话,他就昏死在鱼塘边。
送至医院,被诊断为脑中风,爷爷在床上躺了三年,终于还是撒手人寰。
他这一辈子最后说清楚的一句话,就是“造孽啊,造孽!”
鱼塘事件令我们整个家族回复到了赤贫状态,虽然没有任何人指责,可爸爸一度自责到形销骨立,惨无人形。
后来,我妈经常告诉我,她就是从那件事之后,发誓就算拼死,也一定要远离那个赤贫而又嫉妒丛生的阶层。
那时她只是一介村民办教师,没有编制,属于校长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开除回家的人,但是她底子好,又聪明,那时看到县城招收英语老师,条件是需要有国家承认的大专文凭,她当即就决心将这作为跳出农门的首选通道。
谈何容易?
要知道当时在学校她学的可是俄语,连一丁点基础都没有的农村妇女,在那个闭塞的年代要考出英语大专文凭,几近天方夜谭。
可是妈妈就是做到了,用自考的方式,仅用了两年时间。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一边服侍躺在床上的爷爷,一边照顾我们年幼的兄妹,一边干着繁重的农活,一边给小学生上课,还用最短的时间,一次性全部通过了自学考试的所有科目。
我只能说,大概是奇迹吧。
03。
我妈最终以编制内教师的身份,进了镇上的初中。
她的发音也许很蹩脚,但她所教的班级,平均成绩永远是第一第二,校长见了她,永远眉开眼笑,各种先进评选,她永远榜上有名。
我们兄妹跟着她,转了“商品粮”户口,卖掉了老家的庄基地,搬进学校家属区,从此真正远离了那个曾经带给我们无数噩梦的偏僻村庄。
从此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以浇地为名,引渠水从我家围墙下淌过,将新砌的土墙泡塌。
再不用担心,门前被人恶意用土填得老高,每到下雨天水流不出去,房间被淹得半尺深。
也不用担心,分地时会遭到各种不公与猫腻,每每被分到最贫瘠最偏远最无人愿意接手的梯田。
是的,所有这一切,都因为我爸是手捧铁饭碗的“公家人”,因为我家的经济情况较周围村民稍好一些。
我们长期被村民以各种借口借钱不还,一旦追讨就遭谩骂,我们长期被全村人排挤倾轧,没有任何理由。
若一定要找原因,那就只有一个,我们一家,是那只不愿安分守己呆在竹篓里的螃蟹,你想爬出去,其他螃蟹七爪八钳一起上,必将拽你下来而后快。
大家都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凭什么你们就想逃离这样的窒息与绝望?
我们出不去,你也别想走,大家你看住我,我看住你,全部在这冒着毒气的沼夆中腐烂堕落——多么可怕可悲而又阴暗的人性!
04。
人均资源越少的地方,人越难淳朴。
在生活的最底层,无知、愚昧、嫉恨、使坏并非单纯语言的抨击,而是绝大程度上的事实。
有人说,生死线下,相残相伤,贫富线下,惨淡艰难。
真的是这样,即便是亲兄弟姊妹,在底层的生死线上遇到利益瓜葛,也会鱼死网破,甚至骨肉相残。
这点是我在上高中时才深切体会到的。
那年我刚考上高中,爸爸就生了一场大病,我至今也不知道诊断是什么,只知道医院报了病危,妈妈哭成了泪人,家里亲戚连爸爸的黑白照片都放大了。
那时候妈妈刚做过子宫肌瘤手术,身体孱弱,动不动就晕倒,爸爸的治疗每天都是天文数字。
家里积蓄所剩无几,而我和哥哥马上面临新学期的学费。
要知道高中并非属于义务教育,重点高中的学费尤为不菲,我高一,哥哥高三复读,妈妈借遍了所有亲戚也没借来多少钱,急得要去卖血,而血站还嫌她贫血而拒之门外。
爸爸的医疗费是单位预支了工资(非常感谢那位厂长,他的恩情我们全家铭记至今),而我和哥哥开学已经半个多月,一直拖欠着学费。
所幸的是,爸爸的病情渐渐有所好转,这时又有一个好消息,他们厂子最后一批允许子女接班的内退人员名单出炉,爸爸因为身体原因也在名单之内,这就意味着,我和哥哥其中一个人,可以马上自食其力,捧上公家饭碗挣工资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哇地一声哭出来,我说我不要接班,我才十六岁,不到接班年龄,而且我要考大学,我不要一辈子就在工厂当一个工人。
妈妈沉默了半晌,艰难地开口,“可是,家里没有什么积蓄了,就算你们都能考上大学,眼下这境况,也只能供得起一个。”
哥哥一晚没睡,早起对妈妈说,我决定退学,让妹妹继续上吧,她不到十八,接不了班,我岁数够了,而且我毕竟参加过高考,没考上是自己能力问题,不能连高考的机会也不给妹妹一次……
妈妈又哭了,那段时间她哭得太多,眼睛总是肿得像桃子。
我也哭了,我知道哥哥第一次参加高考时在发高烧,即便如此成绩也非常不错,他是为了自己心仪的大学才决意复读的。
我说我不念了,让哥哥继续读吧,他成绩比我好,会比我有出息,而且他只需一年就能上大学,我还要三年,不划算。
妈妈哽咽着说,“这是人生大事,你们兄妹俩商量好,明天就要报名了。”
05。
第二天我们没有报名,因为厂子里出大事了。
一家仨兄弟为了抢这个接班人的资格,几乎天天在互殴,其中一个被打成脑震荡住进了医院,另外两个在昨天,一个给另一个的食物中下毒,闹出了一条人命!
贫穷到极致的生活,太容易暴露人性中的恶,挣扎在最底层的人,活着的首要目标就是活下去,为了蝇头小利可以头破血流,为了直接利益,可以罔顾人命,致人死地。
这次恶性事件导致厂里对接班事件的要求格外严格,最终,我因年龄不符而被拒绝,哥哥含着眼泪收拾好书包,进入厂里接受入职培训。
不久后爸爸彻底清醒过来,得知此事大发雷霆,半年之后他彻底康复后,做了大货司机,又给哥哥重新办理了入学手续,最终,哥哥和我都考上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
我为什么这么拼?
是因为我见识过底层社会不为人知的封闭、狭隘、低劣和丑陋。
当一个人物质匮乏到极致,连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时候,自尊和脸面就成为奢侈品,不择手段成为动物的本能。
在底层,那些社会阴暗面更为真切立体,所有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被放大无数倍,为了活着,为了获取更多生存资源,有那么多人丧失底线,人格扭曲。
贫穷到极致的人,还会出现诸多心理问题,贫穷往往与自卑相关联,而自卑一旦发酵到某种程度,便是疯狂仇富,报复社会,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以身试法等。
比如那方被无辜投毒的鱼塘。
比如那三个一死一伤一判刑的亲兄弟。
记得在网上曾看过一个消息,哈佛某跨学科团队曾经做过一项心理学追踪研究:在贫穷的情况下,人的思维方式会发生何种改变?
追踪过的数千例报道表明:贫穷的人注意力会被稀缺资源过分占据,引起认知和判断力的全面下降,更会导致人格的不完善,在争夺资源的过程中会出现发生各种无理智的暴力倾轧或其他负面行为。
在2000多年前管仲就说过: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我不认为金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我也不认为贫穷本身是可耻的,但我坚信,认定自己固化最低阶层,并老死于贫穷的这种思想,是及其可耻和可怕的。
你不想要站起来,谁也扶不起你。
底层社会之所以不值得留恋,就是因为物质上的匮乏需要不断面临人性的拷问。
是谁说过,永远不要拷问人性,因为人性,经不起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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