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中高风险地区试图返回，不讲你有没有疫苗接种证明，不讲你有没有48小时核酸检测，你只要返回，先隔离再拘留。”
县长的讲话让人毛骨悚然，但是我听着还有几分亲切，因为那是乡音，我根本不需要看视频中的字幕。家乡话把你拉回现场，我就就像坐在台下听讲一样。
后来接受外省媒体采访时他说，视频不全，被剪辑了。前面还有“不听劝阻，恶意返乡”八个字呢。
这一下他更火了，因为发明了“恶意返乡”这个词。
这个“恶意返乡”是有所指的。郸城县李楼乡大宋村有6个人现在在高风险区，非要回来，“枪毙都要回来”。县长说，“这很难听”，很恶意。
我爸妈肯定不这么觉得，他们一定觉得那是“别人家孩子”。宁愿枪毙也要回家过年，这太让人感动了。
不像我，早早就在电话中交代：“这个疫情啊回家恐怕不太容易，好像不让回去了？”其实是我不想回去。现在想想很明智，万一“先隔离再拘留”，那么冷的地方又没有暖气，不一定受得了。
我不觉得那6个人有什么恶意。另一个镇有一位从上海静安区回来的，因为没有主动备案，已经“先隔离再拘留”了。我也不觉得他有什么恶意。对河南人来说，不管你在任何时候回家，都不是恶意。
以我对老家的了解，那里很穷。很多人到外地打工，也更知道自己家乡的穷，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但还有一个“故乡”。河南人对家乡的热爱，也许比别的地方更浓烈。
我猜，有一个原因是，河南地处中原，但是战乱、苦难不断。很多河南人说不出自己“祖上”到底在哪里。在广东或者四川，有很多宗祠，很多姓都有家谱。但是，河南很少宗祠，前段时间有个人想修个祠堂还被邻居举报“像一个庙”。
这个“最中国”的地方，在过去可能也是“最流浪”，最起码是“最动荡”，所以，也就特别需要“安定”，特别渴望能够“固定”下来。路遥在他的小说中称河南人为中国的“吉普赛人”，其实只注意到其中的一个侧面而已。
在2022年的春节，一个“恶意返乡”，让很多人清醒了。我看有人发帖说，这个词很好，让大家认识到“故乡”的真面目。要我看，这有点Tooyoung了。二十多年前我读高中的时候，就有一位叔叔告诉我：能走多远走多远，最起码要离开河南。
我那时有点震撼，后来理解了他说话的含义，就努力地也怀着“恶意”地离开了。
其实，我很羡慕那些一直在“本地”的人。前两年去潮汕见余少镭，晚上一起在大排挡喝酒，他当小学老师时的学生，从各个巷子里骑着摩托窜出来，带一个菜或者一条鱼，一个西瓜，喝一会儿酒，又骑着车走了。
这种“本地生机”让我这样四处乱晃的人很感动。我就想，如果我一直留在老家县城会怎样？没敢真的想下去。
像我这样到外地读大学、工作的人，可能始终是一个流浪者。我去青岛读大学，是第一次到城市，在火车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自动转入普通话状态，就像是到了一个新世界。在那之前，即便是背诵唐诗宋词，我也都是用方言——后来，我也没有办法再掌握其他“方言”，就像一下子被甩出去一样。
流浪在外的河南人，始终是无根的。读大学的时候，有几个河南老乡，在青岛四年，仍然坚持说河南话，不向普通话投降，也不与青岛话媾和。我那时觉得有点可笑，现在想来却有点悲哀。现在他们要是知道“恶意返乡”这个词，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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