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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女艺术家大多命运多舛。有这么一位钢琴家,出身民国富商家族,爸爸是康奈尔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她二十岁出头就得了国际大奖,带着荣耀和美誉嫁给全国男神世乒赛冠军,却被第一夫人江青搅局婚姻。我想古今中外没有任何一个女艺术家的人生比她的更跌宕起伏。她是我的恩师鲍蕙荞。
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个微冷的初冬,我第一次见到了鲍老师。她穿着深玫瑰粉色的及膝短裙,细高跟鞋,大波浪的黑卷发披散在肩头,抱着一摞琴谱从楼外匆匆忙忙地跑进电梯。我在电梯里望着她的背影,不能相信这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她是那样明艳动人,看去只有四十出头。(事实上因为我当时年纪太小,一直把老师当作四十多岁)
弹琴的美人儿
老师的生活方向似乎从一开始就指向了顶峰。她出生于广东的一个名门望族。爷爷鲍瞻旷在上海开“新泰洋行”,家住徐汇区的一所花园洋房。爸爸鲍国宝是庚子赔款的留学生,毕业于美国康奈尔大学工程系,是一名水利专家。和所有衣食无虞的富家千金一样,她选择了艺术。
和玩儿票的小姐们不同,她聪明敏感富有天分,才华像锥子一样冒出来。她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师从名师朱工一。二十出头,就获得了国际比赛大奖,一下子出了名。她是那个时代的郎朗李云迪。获奖之后,她满载着全球的美誉归来,给周恩来和波兰总理演奏。她既能华丽演绎肖邦,又能慷慨激昂地奏出《黄河》。她创造力旺盛,情趣高雅,美貌动人,内心宁静。她秀丽的黑色眼睛有着能摧毁一切的柔情与浪漫,那明亮的眸子半掩着,倘佯着似是欲念又不是欲念的情愫,而灵性又将这情愫冲淡,使她显得淑静典雅。这双黑眼睛引得各国青年才俊竞相追逐,也迷住了乒乓冠军庄则栋。
庄则栋是三连冠的兵乓球世界冠军,也是开启“乒乓外交”的关键人物。在一次国际比赛中,美国运动员科恩不小心上错了中国队的车,那时中美还未建交,全车没有人敢跟他说话。庄则栋大方地和科恩打招呼,还赠送了他织锦,两人high聊一路,下车握手时被记者拍了下来,轰动了美国。当时中美关系破冰正需要一个契机,这次握手正好给了抹不开面儿的双方领导人一个台阶,毛主席指示赶紧邀请美国运动员来访华,轰轰烈烈的“小球带动大球”就此展开。庄则栋歪打正着地成为中国外交史上有重大贡献的运动员,受到毛主席周总理的大加赞赏,又被尼克松总统接见,一时风光无两。同时他又是个美少男,清秀俊美,眼睛闪闪发亮,常带阳光般的笑容。他是那个时代千万少女和师奶的梦中情人,地位堪比当今宁泽涛吴亦凡都教授全力加总的加强版。
这样一对闪亮的璧人相遇了,那真是一个时代金童玉女的神话。大概相当于今天的贝嫂小贝,离婚前的朱莉皮特吧。两人在北海留下了合影,北海的清风和明媚的日光将幸福永远定格在那一时刻。然而峣峣(yáo)易折,皎皎易污,过于完美的事物总难长久。鲍老师全面开挂的幸福人生在遇到庄则栋之后悄然而止了。
风暴中的小船
关于那段苦难,最初我是从妈妈嘴里听到的。在去鲍老师家上课的前夕,妈妈就异常兴奋异常感慨地给我科普那段尘封在岁月里的政治八卦。乒坛冠军介入了政治,第一夫人和他传出若有若无的绯闻,女艺术家和乒乓冠军渐行渐远……妈妈一面给我讲这些,一面千叮万嘱,到了老师家不要乱打听乱说话。我频频点头牢牢谨记,内心却总怀揣着那么一点小希望。希望老师口中能泄露出一点那风云变幻政治风波的细节。然而终不遂愿,学琴几年,老师只字未提。
但苦难就像刺穿浓云射向海面的阳光,总是在不经意的瞬间钻出来。一次回课我踩踏板时总浑身较劲儿。老师百般纠正无果后,讲起自己干农活的往事。她说:“你要学会找巧劲儿。像我们那时候下放劳动。有的人割一个小时麦子就腰酸背痛,我一个人一天刷刷刷割一大片地,也不累。靠的就是巧劲儿。”在我眼里,老师是北京音乐厅里聚光灯下的演奏家,是一袭黑裙斜靠在三角钢琴旁的名媛,怎么会割麦子插秧铲煤?我把这两个形象完全联系不起来,想象不出这样一双抚弄音符的手是怎样在金黄色的滚滚麦浪中挥舞镰刀的。
文革前,庄则栋要专心备赛,两人不能结婚。文革开始后,庄则栋不能打球了,老师不能弹琴了,于是两人结婚了。决定结婚的时候,庄则栋被定位“黑尖子”,楼道里贴满了批斗他的大字报。顶着两根乌黑大辫子的钢琴家,扬头读着大字报,眼睛闪闪发亮,暗下决心一定在最困难的时候给心上人支持。婚后的她自然受牵连,怀孕期间挺着大肚子没日没夜地接受审问。再加上父亲、兄姐都有政治问题,老师被下放农场劳动两年,用弹钢琴的手插秧苗。不过庄则栋的问题受到周总理的亲自过问,又可以打球参赛,不久就在“小球转动大球”的外交活动中大放异彩,由体育明星蹿升成政治新星,引起毛主席的大加赞赏和江青的注意。老师的苦难也因此突如其来地结束了。她不但被调入中央乐团,还能重返舞台。原来这一切是得到了江青的“照顾”。惊讶之余,老师才得知,原来庄则栋已经走近了“四人帮”。得到江青赏识的他仕途扶摇直上,成了国家体委主任,部级干部。老师不喜欢丈夫参与政治运动,更不喜欢他跟四人帮和江青搅在一起。可庄则栋则认为跟着江青安全。两人的关系由此出现了裂痕,随着政治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他们的分歧也越来越大。
丈夫平步青云时却是妻子最难受的一段时光。得意的丈夫和失意的妻子经常为政见不同吵得不可开交。到第二个孩子出生时,丈夫都没来陪产,只是在孩子出生后到医院来转了一圈。他带着随从,摆出长官架子,拿腔拿调,简直到了侮辱人的程度。从那刻起,妻子的爱开始一点一点死去。
与此同时,江青和庄则栋的风言风语不断传了出来。什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江青夜里打电话”,“庄是面首”等等等等。对于和江青暧昧关系的传闻,庄则栋一直是予以否认的。他唯一一次澄清,是文革后对原体育报社总编辑说:“我和江青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只有一次,她在小靳庄住所的办公室养的小麻雀飞了,让我和刘庆棠抓,江就打了我屁股一下,说:'冠军,给我抓住它!'”。
绯闻是否属实,枕边人最清楚。唐山大地震后,妻子拉着一双小儿女和三个七旬的老人在地震棚里住了两个多月,乒乓冠军没来看过一眼。当上体育大员的乒乓冠军,已经连家都不回了。
十年浩劫,夫妻关系降至冰点。
钢琴救了她的命
更大的苦难在文革结束后到来。四人帮倒台,庄则栋自然成为打倒对象,被隔离审查,而老师又一次受牵连被雪藏。审查期间,不知是出于残存的爱还是道义,老师常去探望丈夫,送些食物衣服。在这期间,乒乓冠军以一种暗藏的逼人口气说些冷漠的话,不断地提出离婚,钢琴家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断然加以拒绝。这种拉锯战一直持续到庄则栋1985年被释放。冠军动了心思想回归家庭,老师却被绯闻和负心男人折磨得心如死灰。缘分打了个时间差,命运无情玩弄着一对璧人。两人于平静与无奈中离婚了。
然而丈夫的彻底离开还是令她肝肠寸断。丈夫回家收拾东西,沉重的木头箱子在地板上拖得吱吱呀呀地响,像齿轮一样碾压在钢琴家的心上。当门“咣”的一声关上时,她温柔的黑眼睛涌出了泪珠,迷蒙一片。从那以后,她把耻辱和悲哀连同那依旧沸腾着的热情一同深埋进心底。
文革结束到离婚前的那段时间,她长期坐冷板凳,不能登台演奏。这对于一个演奏家来说,是艺术生命的终止。父母在那段时间相继患病、去世。在巨大精神压力和苦闷感情生活的双重压迫下,老师得了甲亢、肾炎,瘦得皮包骨头,黑色的眼睛变得黄黄的,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在那段时间,她仍在坚持弹琴,这救了她的命。她忍受着人们恶毒的攻击谩骂以及种种侮辱,把自己关在中央乐团的小黑屋宿舍里,就是不离开键盘。
当岁月终于冲淡了政治的阴影,80年代末,老师终于又能登台演出了。然而命运并没有就此放过她,苦难仍在她屁股后面穷追猛打。在恢复演出后没几年,老师在一次意外中手受了伤,被医生告知终生不能再弹琴了。刚刚恢复的演奏事业又面临结束。不过对于经历了太多磨难的老师来说,这点小事儿已经不算什么了。这段经历老师倒是跟我提起来过。我有一阵子怯场很厉害,紧张得手指打滑冒汗,在台上连首完整的曲子都弹不下来。老师就给我讲她在双亲去世,自己患甲亢,在监狱医院乐团来回奔波的日子里悟出的一个道理。她说:“经历了那段时间,我后来再遇到事情,就问自己最坏能有多坏。想到最坏情况我也能承受,就不害怕了。所以前几年我手受伤也没有很慌张。我想那就一个手弹,教学生呗。结果恰巧碰到一个中医大夫,给按摩了半年,好了。以后你比赛前紧张时也试着问问自己最坏有多坏?然后你就会发现你什么都不害怕了。”
离婚后的老师独自拉扯着一双小儿女,一边弹琴,一边赚钱,生活得很是不容易。她在九十年代初花掉全部积蓄送儿子去东欧留学。为了给儿子凑学费,连军大衣都卖了。目送儿子远去的背影,摸摸口袋,发现只剩下五块钱。在我学琴的那几年老师的生活仍是拮据的,一直住在中央乐团那破旧的老楼里,有时会向学生朋友推销些安利产品。
后来“鲍蕙荞钢琴城”在北京一家接一家地开起来了,老师的经济状况大为改善。搬进了高档漂亮的新式小区。不过厄运还是不放过老师,在前几年她得了癌症,这一次她几乎是笑着抗癌了。她积极地放疗化疗,同时还在写书,讲座,担任大赛评委,完全忽视死神的叩门。癌症就这样被她击退了,老师又活跃在艺术界,出国访问,演出教学,忙得不亦乐乎。
艺术家的慈悲心肠
老师的人生像驶过风暴漩涡而没有散架的小破船,终于在晚年驶向了广阔宁静的大海。
老师的晚年全面开挂。她出书、演奏、教学,开钢琴城。她积极投身钢琴教育事业中,不但启蒙了大批琴童,也为中国培养了一批青年钢琴家。老师待学生极好。鲍老师不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的启蒙老师非常严厉,经常骂哭学生。我总是带着恐惧心理去回课。学琴五年,鲍老师却从来没骂过我一句。但她要求却极高,一个音一个音地抠,用柔柔细细的声音不厌其烦地说着再来一次,直到她满意为止。那是另一种严厉,温柔的严厉,敦和的苛刻,比骂人更可怕,令我不敢有一丝懈怠。老师养着一只黑猫,神情高傲,姿态优雅,体型苗条,由于长期受音乐熏陶,也练就了一副好耳朵。学生弹得难听,她就烦躁地挠沙发;弹得好听,她就蜷在钢琴上的台灯旁眯缝着眼睛听到入迷。这只猫比老师还令我紧张。几年下来,我由一个资质平庸厌恶钢琴的孩子成长为一个热爱音乐频频获奖的少年。在老师的引领下,我从一个只知莫扎特海顿车尔尼巴赫的考级傻子,变成了一个理解Rubato(弹性节奏)浪漫主义和德彪西的业余乐手。老师带我登上了一座高峰,让我看到了奇幻的美景。
每次在我后面上课的是个海南来的考音乐学院的小男孩儿。他家里很困难,男孩儿平时在老师开的钢琴城练琴,饿了就泡方便面吃。老师不但免他学费,还收留他和他妈妈住在家里。周末老师带他去听票价昂贵的音乐会。不知是被音乐感染还是被慈心打动,男孩儿总是听得泪流满面。后来那个男孩儿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估计现在已留学海外,成为一名钢琴家了吧。这名学生应该不是老师资助过的唯一学生。老师心很善,对学生对孩子对小动物,都是能帮就帮,扶危助困。
老师和前夫一家保持着良好关系,逢年过节就和庄则栋以及夫人佐佐木敦子小聚,共享天伦。2013年庄则栋去世,口中念念不忘“前妻,蕙荞。” 弥留之际,他紧紧拉着左左木敦子的手,当旁边的人问他你拉着谁时,他却说:“前妻”。人在临终前,被碾压进潜意识的爱全部迸发出来。原来这颗漂泊无依的灵魂终其一生都望向女钢琴家,从未变过。女钢琴家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扑身向前紧紧拉住冠军的手,泪如雨下。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前夫的名字,直到他的手从自己手中无力地滑落。
庄则栋的儿子庄飙长得跟父亲极像。老师看庄飙的眼神总是满满的爱。我怀疑老师根本没有一天停止爱乒乓冠军。只是出于女人的敏感或是自尊,把这份感情封存起来了。加了盐,抹了蜡的酱菜一般,但是几十年以后一开封,那味道浓郁得直呛人。我猜想,老师对于庄则栋的感情大抵如此。
从文革至今,无论在媒体上,还是私下里,从没有见过老师说前夫半个字的坏话。每当记者问起那段婚姻。老师总是用一个极优美的比喻来描述:我的家庭就像一只小木船,在漩涡里头旋旋旋,虽然最终又旋出了水面,但船上的一切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这就是老师对那二十年婚姻的唯一评价。对这个带给她无穷无尽苦难的男人,这个几乎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她竟然没有一个字的抱怨。一个云淡风轻的比喻把两人的恩怨塑成了童话。这是一个骨灰级文艺女青年才有的极致优雅。
艺术的本质是什么?不是炫目的技巧,是慈悲和爱,是奉献和纯真。老师用她的人生她的艺术教会了我这点。
有才华的女子多刻薄,像老师这样有才华却宽厚的女性实在不多。她像黑夜里的星辰,像大海上的女中音咏叹调,温柔而深沉。
因为慈悲,老师的晚年生活十分幸福富足。她有了聪慧美丽的第三代,并且继承了她的衣钵,在学习钢琴。她桃李满天下,钢琴城也办得红红火火。
老师一生大多数的时间黑暗得如同寒冷的冬夜,但她却像寒夜里傲然怒放的玫瑰,璀璨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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