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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今日中国杂志社的领导及全体同事:
写此信的主要目的是向你们告别。大自然或宇宙的主宰经过慎重的考虑,决定让我离开这个人世,重新回到我最终和最后的家园——大自然。当你们读到此信时,我已不具备人的形态,也不生活在人间社会了。我彻底转世、转界了,跳大槽了,改大行了。
……
原子可以用很多次,生命力极强。科学家说,我们每个人身上有许许多多的原子曾经是过去人身上的原子,这中间自然包括古代名人,从孔夫子到爱因斯坦,从释迦牟尼到曹雪芹,其身上的原子后来又用在我们身上了。我们死之后,原子又会用到别处,成为任何一个人和物的组成部分。原子寿命长得难以形容,可以说是永远存在。
……
2008年10月底,我读到这封告别信时,信的作者已经离世半年。作者在诀别人世时诠释的生命观,理性得匪夷所思,冷峻得无与伦比,猛一下把人给冻僵了,血流凝滞,心跳暂停。过了好一阵子,我的大脑才从森然麻木的速冻状态中回暖过来,然后是情不自已,潸然泪下。
把人带进冰窟窿的这封告别信,书写者是大学同学、四川老乡黎海波。
一
2008年10月下旬,大学同学有个入校30周年的聚会,我在去与不去之间彷徨。广西孟国治来电谈及此行,他劝道,还是尽量抽空去去吧,趁大伙都还健在。再过10年,也许就有人阴阳两隔了。孟是珠海特区报的创刊元老之一,后来回到广西,2007年从广西广电厅副总编辑岗位上退休。
没料到,回到北京母校,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噩耗:海波已于当年4月间去世。一个班级70人,他是走在最先的一位。
海波1950年生人,入学前是重庆某兵工厂工人。论年龄,他在班级里只能排在10名开外。当时班里有所谓“八老”之尊,都是中华民国生人。这些文革前的“老三届”,有的孩子都上初中了,再带着工资到学校“回炉”。
同是四川考生,海波与我年龄相距近一轮生肖,且性格都较为内向,平常话语不多,在校时交往并不频繁。最近检索他的博客,才知道他是“生在江西,长在重庆,籍贯却填湖南。” 28岁上大学之前,他还“务过农,扛过枪,做过工”,绝对典型的“工农兵”大学生。
班级“八老”中的衮衮诸公,凭着丰富的斗争经验,“把持”了系学生会、年级党支部、班委会等一干要职。人数占绝对优势的50后如海波辈,一时难以显山露水。当今中国媒体界风云人物胡舒立、傅绍万等,都是班级里的50后,同样只能大头兵一个。
二
聪明睿智如海波,很快另辟蹊径,在英语学业上独树一帜,脱颖而出。那些高年资的“前朝遗少”,文革前学俄语,上大学后就归到北极熊班,与其它几个系的老哥们“达瓦里兮”去了。50后、60后的同学可以选修英、日、法、德诸语种,选英语者居多,于是学英语的又简单笔试一次,按成绩分为快中慢三种班级。
我很荣幸地蒙进英语快班,不过学的却是哑巴英语、聋子英语,纯粹应付书面考试,混个及格了事。海波却不同,他对英语有特别浓郁的兴趣和偏好,对掌握英语听说读写能力苦下功夫,其专心致志的劲头,我等难以望其项背。在各种政治课和专业课里,海波“泯然众人”,但在英语这一科,他是名副其实的尖子。
英语快一班同学来自法律、历史、档案、中文和新闻五个系,吴思、胡舒立、张建伟、林晨、张大青、苗棣、汪朗、于晓东、秦朗、张伟光等人,当年都出自这个班。英语科任老师胡小吉,燕京大学英语系毕业后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在美国战俘营里当过翻译官。
30多年过去了,胡老师依然给英语快班的同学打下深刻烙印。“胡先生是我们的恩师。”张大青回忆,“她教我们不光把外语作为一个工具,而是把外语作为一扇窗户。”张大青1981年出国留学,在美国打拼多年,间中也回国做事,现在是好莱坞资深制片人。
海波,是这个英语快班的科代表。英语,也是海波最醒目的“标签”。还有同学给他贴了不同“标签”,舒立说他“心气甚高”,大青说他“理想主义”,都是偏于内在,我想借用一个时尚“标签”来描绘海波的外在,那是“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大青与海波在英语快班同桌,都是胡老师的得意门生。“在我印象里,海波对学习如饥似渴,像海绵一样吸收知识。”大青还记得,“在人大隔壁的友谊宾馆,有一个美籍华人的白人太太,要跟中国人学中文。有段时间是我在教她,我要出国了,就把海波介绍给她。”海波后来告诉大青,他与洋学生聊得非常投契,了解很多国外的知识。
三
那是一个意识型态大撒把的年代,是一个思想如白云苍狗,精神在雪地撒野的年代。每一个从中世纪的迷信与蒙昧中缓醒来过的病人,都争着进补大脑,强健魂魄,有时也难免犯下大病之后不宜大补的中医禁忌,有拨乱反正,也有矫枉过正。
对77、78、79“新三届”的我们来说,窗口打开,西风扑面而来,启蒙接踵而至。每一天的太阳,仿佛都有全新的体验和感受。西单墙的民主讨论,争取校舍的罢课游行,学生刊物如雨后春笋,民主选举人大代表如火如荼……。
在这一切活动中,仿佛很少看到海波稳健的身影,至少不是其中的活跃分子。一般同学们看到的海波,如海上一只孤燕,独往独来,宠辱不惊,喜怒不彰。了解他的同学却说,海波的性格“内心高调、外表低调”。自诩“散淡”的我,对海波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学习、生活条理清晰,自律甚强,每天回到宿舍就爬到上铺,抱着一块砖头大小的录音机,操练英语。
砖头录音机没有耳机,海波播放磁带的声音,大伙在长廊走过也能听到。当时,这样一台进口录音机100多元人民币,是一些同学半年的生活费。记忆中住校的外地同学中,就海波有这么一台录音机。他对英语学习的投资力度,远远超过今天大学生买一台高配置品牌电脑了。后来,小广东谢一宁暑假回家,带来香港走私的三洋录音机,只有智能手机大小,大家更是视为稀罕之物。
那时的学生宿舍,不足20平方米住8个人,摆进四张铁制双人床,中间还要放几张斜面的单人写字桌,那种狭隘逼仄,不足为外人道也。上海的徐世平记得,“为了更安静地学习,海波发明了一个办法,就是将写字桌搬到上铺去,固定到靠墙的伸脚处,后来同学们纷纷效而仿之。”
我与海波不在一个宿舍,且睡下铺,上铺的同学把写字桌架上床,好像是普遍现象,某一天得传染病似的,就纷纷重床迭桌了。他们是否借鉴于海波,我不得而知。
四
海波留给我的另一个记忆,有关他那辆黑色“坐骑”。那时外地同学有单车的不多,我甚至还不会骑单车,更分不清自行车的牌子和型号。眼看着海波每次自己保养单车,居然能娴熟地把单车大卸八块,再重新装配起来,真是神奇得很。我以为,他这一身好手艺,应该出自当兵时的枪械保养,务工时的机器维护。
我现在还能在脑子里倒带,回放这样的画面:在学生宿舍红一楼或东风楼前的草坪上,海波放下一个小马扎,把单车倒置起来,坐垫着地、两轮朝天固定住,自己坐下来,逐个部件分解开拆,去污上油,擦拭清洁,一步步有条不紊,从容不迫。我要是碰上了,就会伫立旁观一阵,不咸不淡搭几句四川话。
海波解车,真如庖丁解牛一般。我是看在眼里,服在心底,内心深处抑制不住的景仰之情,如同济南趵突泉汩汩的流水。
这样有点仪式化的场面,大概一两周一次,伴随了我们四年。直到大学毕业,那辆我不晓得牌子的幸运单车,依然锃亮如新。那时候,作家张弦写了篇有名的小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海波的黑色单车,仿佛留在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时至今日,像海波这样如此珍爱自己“坐骑”,视单车如情人的男生,我还没有遇到第二人。后来知道,他在部队当了几年摩托兵。
也有同学由此分析,海波是一个专注的事务主义者,追求完美,致臻致极。他的文章,至少是中文写作,也有类似特点,严谨缜密,趣味不足,完全文如其人。
五
黎海波求仁得仁,大学毕业分到国家外文局,成为用英文码字的媒体人。他得其所哉,一路受赏识、获擢升,曾任《北京周报》(Beijing Review)总编辑,去世前是《今日中国》(China Today)总编辑。《北京周报》和《今日中国》都是中国有名的对外文宣刊物,历史悠久,前者是英文周报,后者源自早年的《中国建设》,是中国惟一多语种出版的对外杂志。
在博客里,海波对自己如此定位:“留意世界局势演变,关注中西文化交流。爱书,所憾时少;好思,所恶盲从。”他曾被公派美国进修,在天空海阔的环境下,享受其爱书与好思的自在自为。
记得是1980年代末,我在《人民日报》上见到他在美国采写的长篇通讯,专访著名记者兼作家哈里森•索尔兹伯里。这位年过七旬的《纽约时报》记者,几年前重走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路,采访数百位当时健在的长征老战士,1985年出版了一部非虚构作品《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这本书的中译本随后在国内出版,记得海波的专访,主要就是围绕该书展开来的。
从同学交流的一些信息中获知,海波是一步一个脚印,逐步走上总编辑岗位。编务繁忙之余,还不定期为《北京周报》撰写专栏,到中央电视台做时事评论员,谈的都是时政类的宏大叙事,如21世纪会不会是中国世纪,中国人得不到诺贝尔奖原因何在云云。
我常年夜班,电视看得不多,偶尔能在央视四套《今日关注》上见到这位老同学,评说国际时政,臧否风云人物,挥斥方遒,意气风发,与大学同学时内敛沉静的海波,判若两人。
海波最亲近的朋友告诉我,“海波对时事的关注热情,在大学就是如此,而且一直燃烧到生命的尽头。”他在病重期间,还挣扎着做完节目。之前有好些年,他每年应邀到美国做中国问题演讲,倾心尽力,乐此不疲。
我在网络上发现,海波上中文节目,也上英语节目,还是央视九套英语节目时常露脸的嘉宾。专业人士评价他,能用一口流利而规范的英语,表达中国人的思想。我知道,作为一个非英语科班出身的媒体人,海波能有这样的英语修为和造诣,得益于他一以贯之的孜孜不倦,好学成习。
我们上大学时,还没有现在的英文《中国日报》,胡老师常常带一些过期的《北京周报》,给我们当课外读物。巧合的是,后来海波在《北京周报》上开设的专栏文章,也被年轻一代的英语学子当了课外阅读材料。
在纪念北京周报创刊50周年的一本网络专集里,有读者如此写道,“黎主编每期在《北京周报》随感录(snapshot)专栏发表一篇时评。我读过他的不少文章,觉得他的文章对于我们过英语专业八级考试写作关,有很大的帮助。”
六
“海波是新闻系的独行侠。”与海波一个宿舍住了四年的郭少达电话里对我说,“不过他的内心非常温暖,是一个充满骑士风格的人。”少达的描述,填补了我对海波的认知空白。
还有一位对海波知根知底的同学说,“海波是一个很纯粹的人,正直善良的人。”因为纯粹,才会对庸常者的人情世故产生抗拒;因为正直,才会对世俗间的纷繁芜杂保持疏离。他专注于他自己喜欢的学业、职业、事业,一辈子廉洁做人,认真做事。
当然,海波能脱俗,但不能超凡,他依然是一个断不了七情六欲的凡人。郭少达回忆:“海波当年最喜欢《魂断蓝桥》、《蝴蝶梦》,最老的好莱坞经典老影片,他是百看不厌,津津乐道。不仅中文版,也看英文原版。他不完全是为了学习英语,更是沉浸在电影里营造的浪漫氛围中……。”海波快30岁初恋,才有第一次爱情寄托。
海波毕业后结婚生子,妻子是新闻系同学,同在一个英语快班。科代表带头,效仿者不断。这个两年的英语班还真成就了几对夫妻。梁思成林徽因的外孙于晓东和他未来的妻子吴迺陶,两人同样是新闻系和英语班双料同学。有同学开玩笑,两对恋人的爱情故事,仿佛沿用了同一个剧本。
胡舒立和她的先生,历史系的苗棣,也是在这个英语班里牵上红线的。那是另外一段“说一分钟不少,说一小时不多”的青春往事,此处不做赘述。
郭少达至今还耿耿于怀的,是海波与朋友的告别方式。他记得,“海波去世前,我们一直不时地通电话,聊天,他闭口不谈病情,给我留下一个晴天霹雳的不辞而别,永远的伤痛。”少达说,他曾经一遍又一遍,愤怒地自言自语:“独行侠,你太狠太独了,太过分了!”
海波去世后,人大78级公认的校花、中文系杨莉莉同学写下一纸追忆海波的文章,“红叶时节忆海波”,挂在聚集人大77级、78级同学的网络论坛上。他俩都是重庆三军医大子弟,在杨莉莉的笔下,海波永远是一个值得敬仰的老大哥。杨莉莉和她那令众多男同学羡慕嫉妒的先生,恩爱和美,定居日本多年。先生也是人大78级的,工经系的上海人。
七
海波父辈,是中国军医学界有名的“黎氏三杰”,亲兄弟仨皆为中国工程院院士。按黎家叔伯兄弟大排行,海波父亲黎鳌是大哥,国内烧伤学界泰斗,重庆三军医大西南医院资深教授;五叔黎介寿,国内肠外瘘治疗鼻祖;六叔黎磊石,国内肾脏病医学开创人,解放军肾病研究所所长,两个叔叔都曾出任南京军区总医院副院长。海波发现肾癌晚期时,五叔、六叔还在世,依然是束手无策、药石罔效,只能眼看着子侄晚辈撒手西去。
2007年12月间,黎海波自知不治,提前给同事们写下那封诀别信:
“我是很愉快地走的,因为我懂得,每个人都是死路一条,这是绝对公平的事。只要没有虚度人生,死都是好事,有意义的事。我虽然最终没有制服我体内的对手,但我永远认为自己是一个胜利者。我走得坦然、欣然,因为我在人间没有虚度年华,这几十年过得很充实,很有意义。”
他要求把骨灰埋在今日中国杂志社门前的两颗银杏树下,并叮嘱同事们“不要开任何形式的追思会、追悼会之类,不要发任何讣告。自然,类似的文章也请免了。”
一时的惊悚过后,冷静下来思想,海波告别人世间的低调绝情做派,倒是深获我心,当然骨灰安排除外。看来,我们还真属于同一代人,所受的教育已经深入骨髓,都是无可救药的唯物主义者,不敬鬼神,不信轮回,勘破人世,参透生死,淡漠虚名,归于尘土。
我与海波是同学是同乡不是同事,自忖可以不在“请免了”之列,故草成此文,以为追念,但愿不要惊扰了海波同学安息在天之灵。
(初稿于2008年11月,补充修改于2016年9月)
2008年秋天同学聚会,遍插茱萸少一人。
附:海波的诀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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