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时代的勇气

     如果不是一家小报在无意中刊登了一系列名为“被遗忘的书籍”的文章，德国人弗里德里希·莱克（Friedrich Reck，1884-1945）也许会和成千上万死在集中营里的人一样，永久的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而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弗里德里希·莱克（Friedrich Reck，1884-1945）

　　01

　　弗里德里希·莱克1884年出生于东普鲁士的一个富裕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位保守派政治家，曾出任威廉二世时的国会议员。

　　莱克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而是成为了一名戏剧评论家和游记作家。他创作了《高悬在蒙特卡罗上空的炸弹》等畅销小说，其中一些还被拍成了电影，他也因此成为了慕尼黑社交圈的名人。

　　希特勒上台后，在全国大范围地煽动了一场大模的焚书运动，德国被带入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

　　在德国，一些不愿与纳粹合作的学者纷纷选择逃离，但莱克选择留下，在他看来：

　　逃到文明世界比较容易，难得是留在这个危险的边区村落对野蛮人进行非法的观察。

　　莱克没有流亡他乡，也没有公开反抗。当然，他也没有和德国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为权势者毫无原则地唱赞歌。

　　他写作历史小说，借由16世纪激进的新教徒的故事，来影射非理性的现实；写作法国大革命，鼓励和赞颂人民的勇气。

　　小说逃过了审查者的眼睛得以出版，但最终因为读者的举报，莱克的小说被查禁。

　　1936年5月8号，《西方的没落》一书的作者、德国著名历史哲学家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去世。

　　纳粹上台以后，斯宾格勒毫不留情地批评希特勒的独裁统治，称纳粹党煽动青年的政治热情，乃是对德国年轻一代的毒害，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斯宾格勒的著作在德国成为畅销书，但最终被纳粹禁止，并且不准所有报章杂志提及斯宾格勒的名字。

　　斯宾格勒去世以后，德国社会公开批评希特勒的声音几近绝迹，德国社会进一步走向疯狂。

　　从这时开始，莱克决定写日记。

　　留在德国的莱克从不公开反对纳粹，也不随意附和，就静默又独特的潜伏着，观察着，用记录的方式，表达对纳粹的轻视与痛恨。

　　02

　　在日记里，莱克把希特勒称为“那个肩负着德国命运的侏儒”，他把对希特勒和纳粹的恨之入骨写进日记里：

　　我恨你。我醒着的时候恨你，在梦里同样恨你；我恨你破坏人的灵魂，破坏他们的生活；我恨你，因为你是人们笑声的天敌……哦，你看你也是上帝的天敌，我恨你。

　　对于同胞被纳粹洗脑以后的狂热气氛，他不无怜悯又忧心忡忡地写道：

　　这群暴民……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堕落，还准备随时要求其他人跟它们一样吼叫、一道吞食沙土、一起退化。

　　“这个民族疯了，并会为自己的疯狂付出高昂的代价”，对于他曾经深爱的祖国和民族的现状，莱克感到深深的绝望，但他无法做到心如此水、麻木冷漠，而是“恨铁不成钢”，日记里的文字情感炽热而浓烈：

　　无论怎样，德国自从陷入了越来越不现实的地步……就必须靠撒谎过日子。要想治德国的病，必须要用毒方，要用历史从来没有见过的剧毒药方。

　　任何人现在都必须恨德国，真心地恨，恶狠狠地恨，只是为了德国曾经有过的荣耀的过去，因为这样才是真正的爱德国——就像父母恨自己不幸走错了道路的孩子一样。

　　大部分时候，莱克的日记维度丰富，像一个旁观者，冷静的记录和分析。

　　在第三帝国强大无比的外表下，莱克从语言的堕落看到了潜伏着的内在的危机：

　　如果说德国的国家实力正处于高位，那为什么我们的话语却庸俗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为什么所有社会形态都变得恶劣了？我们怎么会变得如此的背弃协定、如此的不守信用？如果不仅德国官员说下流的语言，就连德军总参谋部和前线评论员也说，德国怎么会变得如此下流？

　　1944年7月20日，德国陆军上校冯·施陶芬柏格（1907年11月15日－1944年7月21日）和他的战友策划了一次针对希特勒的暗杀行动。他们将一个装有定时炸弹的皮包放在了希特勒的会议室中。遗憾的是，炸弹爆炸后，希特勒仅受轻伤，逃过一劫。

　　对于这次刺杀失败，弗里德里希·莱克感到“内心中深深的遗憾”，他在1941年7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

　　整个国家都哀叹那颗炸弹放置在错误地点，爆炸时间也不合适。

　　刺杀行动的主谋施陶芬贝格在第二天（7月21日）午夜被抓获，和四名同伴一道被立即枪决，尸体被焚烧后的骨灰被党卫军头子希姆莱撒入污水中。

　　希特勒随即展开了血腥报复，有约7000人受这一案件牵连被拘捕，其中被处决的，处决了约5000人，许多人惨遭“盖世太保”酷刑虐待至死。部分过程还被拍摄下来，供希特勒“欣赏”。

　　对于这场失败的迟来的刺杀行动，莱克在日记中不无苦涩的评论道：

　　哈，现在才动手，先生们，有点晚了。你们制造出了那个魔鬼，只要进展顺利，他要什么，你们把德国交给了这个十恶不赦的大罪犯，无论他在你们面前摆放了多么难以置信的誓词，你们都表示效忠……你们让自己成为他的奴隶……

　　看着一个又一个反抗者被处决，莱克的内心充满了绝望：

　　对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最难忍耐的是孤独。那些与我们有相同思想的同志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

　　遇刺后的希特勒变得更为歇斯底里，加剧了对德国社会的控制，像是一个垂死者的挣扎。

　　“盖世太保”的疯狂让莱克感到“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他清晰地意识到危险，为了不被纳粹发现，他小心谨慎地将日记装在锡皮盒中，藏在后院、树林深处。为了安全起见，有时还得不断转移藏匿地点。

　　在1937年9月9日的日记中，莱克这样写道：

　　我的几个朋友借机警告要小心写作……我的写作全出自我的内心，不能停止，所以我只能漠视警告，继续写日记，我期待我的日记对记录纳粹时代的历史会有帮助。

　　但灾难最终还是来了。

　　1944年10月，莱克被捕了，起因是他拒绝参加“人民冲锋队”。

　　“人民冲锋队”是战争后期组建的一支炮灰部队，成员为16到60岁的所有男性健全公民，后来连健全的女性公民都被加入征召行列。

　　入伍者仅能接受最简单，最基础的军事训练便投入战场，充当抵御盟军的最后一道防线。

　　▲加入人民冲锋队的老人

　　这次被捕后，没有多久他就被释放出来。此时，纳粹德国的衰败已经不可挽回，或许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莱克的神经松懈下来，他在给朋友的信里抱怨通货膨胀。

　　这封信被“盖世太保”查获。1944年12月31日，莱克再度被捕，关进了达豪集中营。他被定罪侮辱了德国货币。

　　这一次被捕没有持续上一次的好运气，两个多月后（1945 年 2 月 16日），莱克死于集中营。

　　03

　　莱克去世两个多月以后，希特勒在地堡内自杀（1945年4月30日）。几天后（1945年5月9日），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第三帝国从此不复存在。

　　莱克没能看到纳粹的灭亡，但他的日记留下来了。1947 年，一家德国出版社将它出版，但是在当时并没引起太多注意。17年后，当一家报社重又连载这组日记时，它引发了强烈共鸣，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出版。

　　《绝望者日记》新华出版社2015年出版

　　在德国历史上的那个黑暗时代，在公开表达无疑不再可能的恐惧情境中，莱克不向纳粹屈服，敢于坚持在私下记录下来，已经是非常勇敢之举。

　　严格说来，莱克最终写出来的东西，并不能说是日记，而是“拍摄”下德国在1936至1944年间的一系列惊人的“小镜头”。

　　这些小镜头清晰的记录下了纳粹在权力巅峰时的情景，在失败前的胡乱杀人的癫狂，以及纳粹以人民的名义所进行的各种滑稽的表演。

　　犹太学者、《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的作者汉娜·阿伦特说，这是“一份有关希特勒时代最重要的文件，”

　　在中文版的封面上，编辑满怀感情地写下了这样的话：“黑暗时代，一个心怀良知和自由信念的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和社会良知。”

　　04

　　莱克也许并没有过直面抗争、壮烈赴死的念头，但他的勇气，仍然值得现在的人们致敬。

　　莱克的日记，让后来的人们看到了一个知识分子高贵的道德力量。在一个疯狂年代，一片肃杀气氛中，仍然有人在通过自己的方式保持理性，逆时代潮流而行。

　　在写这篇文章中，我脑海中多次浮现一张照片。这是一张拍摄于纳粹德国时期的老照片。

　　1936年6月13日，在德国汉堡的布隆福斯造船厂，正举行盛大的集会。当所有人都在向元首行纳粹礼时，有一个人双手抱胸，拒绝行礼，脸上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在那片举起的右臂丛林中，这个名叫奥古斯特·兰德梅塞（August Landmesser）的船厂工人，不屈服于纳粹的淫威，拒绝抬起他的右臂。

　　与莱克一样，奥古斯特用自己的方式——放下自己的右臂——与黑暗时代抗争。他的勇气，同样值得现在的人们致敬。

　　任何时候，与黑暗“同流合污”是不可原谅的。那些跪伏在权势者脚下毫无原则的大唱赞歌，事后又以“我无能为力”的借口来为自己解脱的人，不妨看看莱克和奥古斯特的故事。

　　八十年过去了，今天的世界已经走过了那段幽暗的岁月，人们可以尽情呼吸自由的空气，但我们仍然有责任写下他们的故事，让更多的人铭记：

　　在黑暗时代，曾经有一些人，在高压下坚守住了良知、勇气，和对邪恶的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