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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秀:我的父亲母亲

www.creaders.net | 2021-07-08 00:34:02  私人史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一

  鲁迅说过:“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父亲一生历尽艰辛,就是为了这些吧。他坚毅果敢,家国是心头首要的责任。记得小学三年级一天的晚饭后,他把我们兄妹三人叫到跟前,让我们都在他对面坐下来,然后喝了一口浓茶,嗽了一下嗓子说:“你们也不小了,有一件事应该让你们知道,今天和你们说吧。”

  我们都紧张起来,父亲从未和我们如此郑重地谈过话。

  他说,他曾经两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有一次飞行中突然遇到狂风和气流,飞机就像一片小树叶,被狂风裹挟着以最快的速度向一座雪山山峰撞去,眼看着峭壁瞬间冲到了眼前,他吓得头皮发炸双眼暴突,拼死命拉操纵杆,满载抗日物资的飞机咆哮嘶吼着终于升高,逃过了这一劫。

  还有一次,那天怎么就发起高烧来了?42度多,浑身滚烫视力模糊,头晕眼花走路踉跄,怎么能够值班去飞行呢?本来,父亲他们是绝不能请假的,因每一次飞行都有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次绝飞,谁该来代替你呢?但是一位年轻的美国飞行报务员站了出来,代替父亲值班。也就是在那天傍晚传来噩耗,那架满载抗日物资的C-47运输机失事,在茫茫雪山中消失,后来知道,三位美国飞行员全部遇难……

  父亲说,如果那天不是他发高烧,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们了……

  “为什么是美国飞行员?你为什么和美国人一起飞行?在哪儿飞?那是什么地方?”我不甘心地问。那是个仇恨美帝国主义的时代,我根本不相信美国鬼子会帮助中华民族抗日。父亲愣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不再说这件事。

  他又说,1949年11月9日,自己从香港参加了两航起义,他和35位飞行员一起,满怀赤子之心,驾驶着12架飞机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了大陆。这12架飞机,和后来由两航人员修复的国民党遗留在大陆的16架飞机,构成了新中国民航初期的机群主体。在他们之后,四千多位两航职工全部起义,回到了大陆。“你们妈妈抱着万城(在香港出生的哥哥)后来坐轮船回来,好险啊,下船后才发现,行李被偷走了一大半!那些很多都是金银细软呀!”。

  父亲还告诉我们,就这样,他还是把家中的全部存款都捐了。

  “存款都捐了?捐给哪儿了?”哥哥问。

  “1951年,国家号召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我都没和你们妈妈商量,就把全部存款捐给了国家。”

  1951年6月1日,抗美援朝总会发出《关于推行爱国公约捐献飞机大炮,和优待烈军属的号召》后,到1951年12月27日结束捐款,全国人民已经捐了47280亿元(旧币),可购买战斗机3152架。

  母亲说,当时在报纸的一个小角刊登过父亲捐款的消息和数额,可惜这报纸已找不到了。

  父亲的两次死里逃生,似乎和我们很远,他现在不是还活着吗。他的捐款好像和我们也没关系,小小年纪,对钱没有概念。

  单纯率真的父亲毫不怀疑自己丰厚的工资足够养活一家五口。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多舛的命运已经像一张巨大的黑伞,遮住了阳光和希望。几年后就削减工资100多元,几年后又减了一百多元,回国不到十年,不愁衣食的生活已经成为了历史。

  记得一次他下班回家,愁容满面地对母亲说:“我工资又减了,现在一个月……只有109元了。”母亲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带着哭腔说:“我们怎么活呀……”

  后来,几乎每个月都入不敷出。我经常看到他们愁容满面地拿着记账本一点点地算,什么地方还可以再省一点儿?在香港时家境优越,家中有厨师保姆,哥哥有奶妈。面对现在的状况,父母不知该如何节省,更不知如何适应北方的生活。母亲是穿着旗袍和高跟鞋回来的,她能做画,能弹琴,说一口流利英文。她既是摩登女郎又是娴静淑女。家境优越的她连馒头都没见过,以为吃时要剥皮。现在,需要自己生炉子,自己做衣服,还要学会给我们理发剪发。每分钱都得算计,都要节省。就这样仍旧不到月底就捉襟见肘,只能向亲戚借钱或变卖东西。但无论怎样拮据,过年时母亲肯定会让我们穿上新衣服。

  二

  1960年“自然灾害”时患心脏病的弟弟做了心脏大手术,出院后却无法给他补养身体,不要说肉,已经很多天连蔬菜都吃不上了。母亲向邻居学着,把淘米水留下来沉淀,最后那些底部浑浊的米粉还可以熬出糊糊,给我们吃。后来听说鼓楼后面有个“黑市”,也就是“地下”农贸市场,因当时没有个体经济,任何出售私人产品或物品的行为都是犯罪,卖东西的地方就是“黑”市。母亲叫哥哥到那里去小心找找,希望能买到一点儿蔬菜给弟弟吃。哥哥去了之后,不知运用什么火眼金睛还真的就买到了一颗小小的白菜,裹在衣服里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那棵白菜的样子我记得非常清楚,长度是5、6寸,直径2寸左右,我们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闻,好香好香的蔬菜味儿!这棵白菜花了整整1元钱,是全家两天的生活费。白菜给弟弟吃了,那个白菜根可舍不得扔,我把它养在一个漂亮的小碟里,放在窗台上。它居然又慢慢长出了几片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展婀娜身姿,为全家带来了快乐和维生素。

  我六岁开始学钢琴,那个时代的小学生童年都是玩儿过来的,跳皮筋、扔包,歘拐(歘读chua,三声,旧时北方小女孩的玩具,是羊的膝盖骨,只有后腿有),乐此不疲。我却很像现在的小学生,放学后从没有时间玩儿,坐在钢琴前一遍遍地弹奏练习曲,星期天也不得休息,要到少年宫去参加舞蹈组和合唱团的活动。父母还让哥哥学小提琴,弟弟学长笛。他们希望从小培养我们一些音乐素养,能够接受丰沛的教育,并严格要求我们的品格高贵,丰富,质洁。

  但日子却越来越艰难。1961年的一天晚上,我竟然听到父母商量着要把钢琴卖掉,补贴家用。我伤心欲绝,趴在钢琴上哭了很久。虽然我弹练习曲的时候有时偷看小人书,虽然我心烦的时候弹了五遍就会骗妈妈说弹了十遍,但还是深深地爱上了这能迸发生命热度的黑白琴键。

  泪水无法阻止父母的决心,那天,几个身材高大的工人来搬钢琴了。我大哭着向父母哀求,我可以不吃糖,不穿新衣服,请你们不要卖掉钢琴……但是,放钢琴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块黑色的空渊。我站在那里,眼神呆滞,很久才清醒过来。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的巨大悲哀。就这样,父亲也绝不后悔自己当初捐出了全部存款。

  钢琴买的时候1250元,四年后只卖了400元。这钢琴变成了我们兄妹三人长身体急需的鱼肝油和蛋白质。两年后哥哥考上了北京五中,1965年,我双百分考上了清华附中。

  三

  初一还没有读完,那天就来了。

  怎么会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日子?怎么对国家,对民族危亡用自己生命承担的父亲,被民航革委会定为“特务、间谍”,成了阶级敌人?小小的我,怎么就成了狗崽子?

  国人就像被注射了生化毒素,相互之间发起匪夷所思的殴斗和疯狂虐杀。清华附中,我班里四面的墙上贴满了谩骂的大字报,都是针对我的。

  我已不敢待在学校,每日在家躲着。一天,两个同班女红卫兵突然雄赳赳来抄家,把所有地方翻了个遍,但凡有点儿蛛丝马迹我们可能都会没命。母亲吓坏了,厨房的下水道里是她刚刚扔掉的金项链,后院泥土底下是前一天匆匆埋起来的砸烂的黑胶唱片,和她剪碎的旗袍。这俩同学在屋里屋外翻腾检查着,只要稍稍注意一下院子里土壤的颜色,就会发现灰白的干土面儿中有一块地方颜色发深,但她们没有发现,悻悻地走了。

  父亲已被下放到内蒙监视劳动,做英语老师的母亲则被学校开除,在街道上扫大街扫厕所。全家都是政治贱民,生命没有任何意义,不属于这个世界。每天,墙上的像微笑地看着我们,让我觉得更加卑贱与孱弱。我们住的那幢楼,邻居全是部队干部家庭,只有后搬来的我们是另类,低头进出,不敢与任何人打招呼。母亲善画画,想找个地方去做美术临时工,挣些钱缓解一下家中困境,居委会王主任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老钱,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出去工作。呵呵!”

  楼下黑洞洞的楼道门就像撒旦的大口,那是我们全家停放自行车的地方。突然一日自行车车带全都被扎,然后就是连续被扎,最多的一次,一条新带被扎了三十多个窟窿。记得补带的师傅鄙夷地上下打量着我:“你这是被人扎的,你什么出身?”那个眼神深深刺进心脏,刺出眼泪。

  所以后来不管多累,每天我们兄妹三人都吭哧吭哧把几辆自行车统统搬到三楼,推进屋里。出入楼道的时候则低头快走,不敢和任何邻居眼睛对视。

  记得是个深秋的日子,万物肃杀,树叶凋零。突然一声巨响,家中的一块玻璃窗爆碎,几个硬物破窗而入,裹携着碎玻璃哗啦啦差点儿击中我们的身体!全家惊呼起来,仔细看,硬物是几块砖头,显然是有人故意扔投的。

  我跑到窗框边侧目张望,楼下已经没有了人影。

  我们苦苦猜测,是谁干的?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千万别和他们讲理,赶紧找一张没有主席像的报纸,把窗户糊起来。

  没想到过了几天,袭击又一次发生,然后就成了常态!不知何时,不管是在吃饭还是睡觉,突然就是一声巨响和满屋横飞的“子弹”,然后就是我们撕心裂肺的惊恐大叫。怎么继续生活?巨大的恐惧裹挟着我们,出门时邻居们鄙视的目光像是在杀人:“你们他妈还活着干嘛!”回家后窗户如獠牙之鬼,随时都要扑上来把我们撕碎。

  父亲在内蒙每日交代历史问题,怎么也过不了关。扫大街的母亲劳累疲惫,回到家中却无法入睡,精神濒临崩溃,还要打起精神安抚惊恐的我们。玻璃窗已经破碎不堪,随着狂风狰狞地咆哮。又一次袭击之后,仅剩下的一块碎玻璃哗啦啦落了地,我气得心动过速,血脉喷张,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

  管它什么出身,什么崽子,和他们拼命去!三窜两窜跳到楼下,眼睛充满血丝,像泼妇一样插着腰,学着用此生听到过的最粗俗语言,对着全楼那些深不可测的窗户破口大骂!那些厕所墙上看到的下流话从嗓子里连珠炮般喷发出来:“××××××!别以为你们狂,我TM也有人!我知道你们是谁,住哪儿!听见了吗?你们等着!再敢扔一次砖头我就叫来人,看谁还能活着出来!不信你们就试试!××××××!”骂得惊心动魄,穿云破天!骂毕,仍旧咬紧牙关睁圆眼睛豹立在那儿,怒视黑乎乎窗户后面的人影,等着砖头的疾风暴雨向我袭来,然后壮烈躺倒。奇怪,怎么没人出来应战?怎么是死一般的寂静?

  闹了半天,他们也吃软怕硬!我从此知道了谎言的巨大威慑力。只要不要脸,敢说谎,别管多难听多下流,骂出来就是真理,就有人信!

  从此,我家的窗户再没被人砸过!

  四

  当时的清华附中,校长老师被数次批斗惨打,剃了阴阳头。红卫兵在学校大门旁用树枝搭了一个低矮的狗洞,横眉竖目呵斥着校长老师们从狗洞里钻进钻出。每个班都揪出反动学生或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黑苗,我们班长晓芬的家庭出身是工人,根红苗正的红。但她学习成绩优秀当了班长,因此由红变了黑。

  在一次对晓芬的班级批斗会上,一个不是红色出身的女生出于表现自己的迫切需要,忽然愤怒地站了起来,坚定地走向晓芬,直盯盯看着她低垂着的面庞,同学们都开始兴奋,以为会有一个革命的举动出现,比如扇一个大嘴巴子,或者干脆几个,然后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高举手臂喊一句口号。没想到的是,一口浓浓的东西黏糊糊地从她嘴里喷射出来,准确地落到了晓芬楚楚可人的面颊和柔软的头发上。

  大家都差点儿吐了。

  后来,我和晓芬,两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崽子惺惺相惜,成了好友。

  再后来,那场动乱结束了,父亲平反了。飞越驼峰的事迹被人写成报告文学和小说,两航起义被拍成电视剧。父亲和他的中航央航同事们,被人称为抗日英雄,中华脊梁。

  如今想到这段经历,常常时空错乱,觉得历史和现实交错出现,混乱不堪。黑白还会颠倒吗?战争又快来了?敌人又蠢蠢欲动了?懵懂无知的孩子们还会想着上战场献身,做英雄的炮灰吗?那个修改了我们基因的魔鬼,还在血管里爬行吗?

  如今的我,已经鬓白。本以为这一页早就翻过,没想到它那么强烈那么执着地从心底向上冒,让手指不能停歇,敲击键盘声音的后面还蕴含着什么酸楚和感悟,只有亲历者心中明白。

  如今的我,经常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想起父亲说的话:“如果不是那个美国飞行员替我值班,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也就没有你了。”我经常深深地自责,父亲在世时,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问一下那位救命恩人的名字?他还在喜马拉雅的冰川中熟睡吗?他们飞机的残骸还在驼峰山谷中闪闪发光,给后来的飞机当做航标吗?他叫什么?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他的名字?

  我想,每个清明节都在想,想为他送上一束最大的绝美鲜花,让无尽的芬芳与感恩拥抱覆盖着他,然后,在他的墓前长跪不起……

  终于在作家刘小童所著《驼峰航线》一书中的最后几页,看到了这样的几行字描述当年父辈的飞行:“丘吉尔先生说‘在人类战争史上,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多的人的生存,要依赖那么少的人。’在战争年代,中航、印中联队,就是这些人和他们那些破烂飞机,使四万万中国人民,在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坚持到了最后!”

  在这本书中的附录一和二,我终于找到了朝思暮想的牺牲者的名字,先是53位中国名字,然后就是英文名字!我向后翻着,不是几十人,不是上百人,一共9页多密密麻麻的生命,我含泪数着,落泪数着,一共1508位英雄!

  七十年时光薄如蝉翼,那些鲜活帅气的年轻生命,穿越时空,倏忽扑面而至。

  这些静穆的伟大名字默默地告诉我:他们是我的父亲,我们大家的父亲。

  不能再颠倒黑白了!他们是勇气,是责任,是担当,是我们向和平不懈努力的精神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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