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作家陈慧说,说书人就是要沿门托钵,因为没有故事是属于一个人的。像她的《拾香纪》、《弟弟》、《众星逆行归来》⋯⋯一字一句,一篇一章。
那末,在陈慧自己的故事里,又是怎样的香港和时代?
“我不太会讲自己的故事。但香港有很多故事,即使爸爸妈妈的故事都比我有趣太多,问题是他们不自觉,我只能像碎片那样捡回来。”
上海公子和坪洲孤女由一条红线莫名牵上,开启了陈慧的香港故事。(摄影:KUN)
爸爸妈妈的故事比我好看
陈慧爸爸的人生转折,好像都跟贪玩有关。爷爷在泰国开橡胶园,原本打算送长子回福建家乡继后香灯,但长子不就范,倒是终日泡在湄公河玩的二子易哄,一辆单车就骗上船,糊里糊涂飘洋过海。长大后考上黄埔军校,别人抗战冒枪林弹雨,他却跟美军到塞班岛饮可乐喫朱古力交女友。战后重返上海,灯红酒绿过腻后,闻说有个殖民小岛更好玩,便兴冲冲随大伙儿南下。没想到有天回不去。
而在南方的殖民小岛上,另一个故事没半点好玩。小岛以西有一个更小的岛叫坪洲,住着陈慧外公一家。外公经营火柴厂和灰窑厂,女儿在家唸私塾。然而,自外婆在日治期间炸死后,大小姐的养尊处优倏忽走调。外公续絃的新太太来自内地,是厉害脚色,继女被咄咄相逼,待回神,已被丢到九龙城工厂寄居,当上绣花鞋面女工了。外公早逝,后来很多事情都看不见;太公倒活得久,但也只看到自己住进鸡舍的凄凉晚景,长暮悠悠。
一边是一辈子的“单身贵族”,贪玩到最后;一边是伤痕纍纍的小孤女,怕对旁人目光,终日惶惶。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年纪也差一大截,但红线还是牵上了。
陈慧1960 年生于香港,那时妈妈未满 18 岁。她的童年回忆常常是闷 ── “好乸闷”(很闷)。
小时候,陈慧会和爸妈会沿弥敦道走到尖沙咀码头。今日她依稀记得那种氛围、节奏和光影,是为她最念挂的香港时空。(Photo by Richard Harrington/Three Lions/Getty Images)
“那时家里只得我一个孩子,爸妈都不懂得跟我玩。我爸虽有妻儿,但做的所有决定,都跟一个人生活没有分别,是浪子。他给我最好的东西是空间。我妈是怕事的『𡃁妹』(女孩),亲母早早过世,身边也没疼惜她的人,如何知道怎样当妈?她最大的固执是不给我买玩具,只买书,还专挑经典,即使连环图也是《红楼梦》。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抑鬱⋯⋯怎么可能没有?”
陈慧记忆中的妈妈,迷信知识,品味精緻,常嫌粤语片粗俗,强调自己只看西片。在私塾读过的几年书,大概够她读完一份报纸,而她还有一个习惯:把精要抄在小本子上(多是陈慧用不着的练习簿),有时是食谱,有时是人生格言。那些蝇头小字,一笔一画安放得妥妥贴贴,像她接回来加工的晚装手袋 ── 微小的黑珠片逐一绣到也是黑色的皮包上,穷工极态,残害视力,但并出来的立体小花,说不出的好看。
不懂得孩童的,还有爸爸。“他很『顶瘾』(有趣),一天忽然问我:『睇咁多故仔书做乜?』(看那么多故事书干吗?)然后给我《读者文摘》。”那年她七岁,正在看《儿童乐园》。
说着,连陈慧也莞尔了。分明是越级挑战,但容我们重申:小小陈慧没玩具。所以她乖乖坐下,翻开小书,努力把看得懂与看不懂的字通通啃下去。“我用『噒』(重加咀嚼)的,一隻隻字的『噒』,好不容易『噒』完一本,下月再来新的。”
从此,在生命低谷死不放弃的人、被苦难磨得闪闪发光的人、在关键时刻拯救生命的人、异想天开最终实现梦想的人⋯⋯藉着一篇篇千字文,走进小小陈慧“好乸闷”的世界,“别忘了总有飞机掉下来的倖存者故事,我读了很惊,觉得世界很危险!”笑毕,方续:“我的世界观跟《读者文摘》和后来大量阅读的翻译小说,大概很难分得开,里头的西方伦理和对美好的定义,不知不觉影响很深。”
“用现代标准来看,我爸极有品味,我妈则很细腻。妈妈对我影响很大,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有一种虚荣感,曾经为看懂卜洛克(当代美国侦探小说大师劳伦斯‧卜洛克)自豪,觉得该知道某些书,很希望一天可以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虽然清楚自己不是。那种虚荣,或许跟别人希望拥有一个 Prada 没两样。”
爸爸妈妈神经刀式的教养,把陈慧育成爱吃书的小孩:“我人很闷,但我看了很多好故事,想了很多事情。回想起来,难怪我太早忧鬱、太快青春期。”
某场暴风雨后,尖沙咀码头候车人龙延绵不绝。但在陈慧的回忆中,这个巴士总站有午休的司机爸爸、篮子里的午餐、玩不停的双层巴士⋯⋯好不悠閒。(Photo by Chan Kiu/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那年是 1967,也是陈家的转捩点。
“那阵子,爸爸一边跟朋友合资经营厂巴,一边做司机开六号巴士。很多个下午,妈妈提着藤篮,带我到尖沙嘴码头总站陪爸爸吃午饭,让我在双层巴士上跑来跑去,很悠閒。我爸一直打风流工,重点是不要耗掉他下班打麻雀的精力,他还得过摩托车业职工总会的安全驾驶奖⋯⋯”陈慧噗哧一笑:“安全驾驶,即是一点也不快。我执拾时看到他那套餐具奖品,心想:老豆,你都得㗎啦!”
大厦天台上的摩托车业职工总会,是一家人的好去处,“我们不骗自己,那时确实喜欢工会,因为腊肠好味,买校褛便宜,还会安排吃蛇羹。”但爸爸加入罢驶,不为政治,只因有工友被炸断腿,“对于工人阶级的立场,后来我比他还『左』。他只是怕死。”
那八、九个月像是漫长的暑假,每次出门,都不知道能否顺利回到学校。巴士说停就停,一停两句钟,车上孩子乐开花,女人恼烦未买菜,售票叔叔则自觉要肩负起这些妇孺的安危,大喊:“唔好落车,前面爆炸!”
“大人不会跟你讨论,也不会问你可有吓坏。都不会。我只是定格了一些画面,长大才知那叫『六七暴动』。”陈慧说。
家住弥敦道上,小小陈慧最爱俯伏窗边,看传单从天而降,老爸见了便骂:“望望望,开枪射死你呀!”一个“宵禁”的下午(才下午已“宵禁”了),路上没一部车子,阳光格外的毒,把所有事物变成闪耀的发光体。目眩间,她看到街上穿白衬衫蓝斜裤、典型劳校子弟打扮的男生,被警察截停殴打,于是惊叫:“警察打人吖!”小嘴巴立即被妈妈掩住,她继续睁眼看,见白衬衫慢慢染成一片红,便在大人的掌心下呢喃:“件衫污糟咗⋯⋯”
照片摄于 1967 年 2 月,那时香港左派受国内文化大革命气氛鼓动,狂热升温,后引爆“六七暴动”。(Bettmann, via Getty Images)
罢工后收入不继,工会安排太太们到青山道一间机器厂赚外快,在拉下的大闸后,给毛主席像章喷油上色。妈妈拿了一袋回家,小小陈慧举起最大一个, 竟把自己的脸都盖过了,“哇!”的一声惊叹起来。她想穿小脑袋也不明白,究竟要多奇怪的人,才会做一张那样大的脸,让人家大摇大摆挂身上?至于给像章喷油的妈妈,所知也不多,“观乎她以后多年来的反应,我确认,我妈识佢係老鼠(认识他才怪)!”
才几个月光景,平素跟爸爸耍乐的那票上海朋友,一一远走美国。妈妈特别忙,铁镬买完一个又一个,通通用来饯行。彼时此时,别离是两码子事,女人和孩子在机场哭得稀巴烂。
后来,她从妈妈的埋怨中隐约听到,朋友提走了爸爸的钱。那两三年间,厂巴公司没了,长工也没了,但爸爸潇洒依旧,贪玩也依旧,家里只得妈妈一人撑着。至于住的房子,则从自住变租屋,从租屋变租房,从大房变中间房再变尾房,还从尖沙嘴一路迁往城市边陲,最后落户荃湾。
与此同时,陈慧换了一间间学校,但依然有本事在会考取得二优三良。只是成绩再好,父亲也不许升学,要她到糖果厂当女工。那以后,她上过班的地方还有包装文具公司、印染厂、食品厂、机綉厂、珠宝店⋯⋯各行各业,边赚钱回家边读夜校。
恼爸爸吗?“嬲梗嬲。年轻一无所有,唯独有权嬲,什么都可以嬲。但成长最重要的领悟,是明白别人从来不是自己的理由。即使老爸不让读书,要读的话,难道你读不到吗?夜校不成吗?摊长来读不会吗?重要是自己选择,开开心心做下去。这也是我近年很深刻的:认清自己的命运,做自己的选择。”
走进风华正茂的香港电影
然后一天,她读报看到嘉禾电影公司招人。那是嘉禾乃至整个电影圈第一次招聘见习编剧,据说起因是袁和平投诉不够人写剧本。广告只刊登了一千零一次,录取四人。八十年代,香港电影风华正茂,可是陈慧对编剧一窍不通,也没有特别喜欢动作喜剧。她只道做电影不闷,何况能让想像力驰骋,边说故事边赚钱,太令人高兴了。因为是女孩,她比旁人多用三倍力度才终于被看到能力。但,毕竟被看到了。
“ 我从小就喜欢写故事,喜欢思考关于故事的所有东西。那是很自然的,像细路看漫画看得多,会执起画笔那样,因为存进去的东西一直撑撑撑,已经撑上心口。我觉得写故事是大说谎家俱乐部,能脱离现实的沉闷。或者我的家庭爱情事业通通不能满足我,甚至身在其中说不出所以然,但能够在自己的角色里经历,彷彿成就了某种意义。
“如果问我,从爸爸妈妈身上得到什么。我想,得到最多的是故事。他们没有直接给我家财,却送给我那个时代的记忆,还有生活上的种种坚持。”陈慧说。
父母留下的时代记忆,凝成陈慧的一部分。(摄影:KUN)
陈慧 II
我才知道,说香港是福地,未免太轻佻
1996 年,陈慧第一次看到香港的沧桑。
“那一年,你有没有感到整个城市突然浪漫?夏天,我与陈可辛谈《甜蜜蜜》那戏,抬望蓝天,竟是多年没见的好看。但同一时间还有另一感受:也许来到最后了,像梅艳芳那支《夕阳之歌》?所有报纸、电台和电视台都来『香港倒后镜』,一起怀旧⋯⋯”浪漫至极,会掺进一点荒谬的味儿,陈慧没好气地笑了:“人人都望倒后镜,想点?”
但陈慧不能免俗,她也“倒后镜”了。离开工作八年的商业电台不久,她开展看似潇洒但毫无保障的自由工作生涯,既在报纸连载十日完小说,又接下各式活儿,盼望能养活自己。当中两桩,跟彼时香港特别相关:一是为香港电台节目《千色教室》搜集资料,回顾殖民地的中小学教育;二是为古物古迹办事处整理古物,把封印地下多年的小岛旧物,捧在掌心检察。
它们彷彿联合起来召唤陈慧,开启一种全新眼光,回顾生于斯长于斯的家。
1977 年港督麦理浩到访石硖尾下邨,孩子夹道欢迎。这也是他宣布实施九年免费教育的一年,但仓促推行背后,原来另有文章。(Photo by Chan Kiu/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千色教室》共 12 集,三四人一组用半年多搜集资料,譬如在 1978 年实施的九年强迫免费教育。陈慧读到学者程介明研究决策过程的论文,提及这个关乎全港孩童命运的重大改革,多年在立法局议而未决,但港督麦理浩在 1977 年突然宣布翌年上马,一声令下,教育界忙得人仰马翻。多年后,前港督向程介明亲证,此决定另有心思 ── 那年他出访欧洲谈判关税,因香港的合法劳工年龄低于国际要求,陷于失利,回来便匆匆处理童工和强迫教育两个烫手山芋。
原来无关教育本心。“从七十年代至今,香港的教育政策逻辑依旧:只有统治者的需要。我早明白,生活大小背后都是政治,但嬲的是 ── 你老闆!实施后你明明有这么多年,何不回头认真做好基本,反而把考试和学制改来改去,把细路弄得那么惨?!”
陈慧气上心头,更投入了,她把研究起点一直往来处推,看到教会办学之初遇到民间反弹、文武庙在上世纪的平民教育扮演关键角色、东华三院把义学正规化、政府和办学团体形成授权外判的关係。她也看到英国人娴熟的管治工艺,把施政目标分拆成一条条实施得到的法令;看到上海英租界示威学生被枪杀激起的涟漪,在港引发“省港大罢工”(1925-26);看到日佔时期教育近乎瘫痪,学校数目跌至双位数⋯⋯“你不能只抽中间一块并图,就说香港的教育怎样。要全盘看。”
《千色教育》最后播出什么,她记不起了,只记得自己对于号称“福地”的殖民小岛,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感觉:沧桑。
“当初英国和葡萄牙要争夺的是澳门,香港算什么?最出名的瀑布湾(Waterfall Bay,即今日华富邨附近)只是容易上岸的水源。乐道(Lock Road,尖沙嘴街道)又是什么?女人们做生意,染上性病受困在此。这里曾经只是洋人来取水和解决生理需要的地方。所谓第一期填海,是把永乐街大火(1851 年,472 间房屋遭烧毁,廿多人死伤)烧毁的瓦砾木石推向附近海滩。还有鼠疫(1894 年,二千多人感染致死),也是很具象的大灾难⋯⋯”
1894 年,超过二千名港人死于鼠疫。之后鼠疫成为本地风土病,几乎年年复返,至1920 年代方休。图为卫生督察巡视西区。(Photo by Apic/Getty Images)
胭脂水粉通通抹淨后,她终于直视小岛身上的累累伤痕。无处话凄凉。
“原来你是这样的⋯⋯”陈慧幽幽的说:“我从认识开始爱,后来甚至觉得,『香港是福地』这话,未免太轻佻。”
完成《千色教室》后,她意外地闯进另一个考古现场 ── 这回的历史,伸手能触碰。
她随着一票香港大学艺术系毕业生,天天到古物古迹办事处在尖沙咀的红砖屋(现为街坊福利会)上班。二楼摆放了一迭迭蓝色胶箱,都是从屯门和马料水发掘出来的陶瓷碎片,最远能追溯到元宋之间。“临时女工”的任务,就是在考古学家指引下,找回它们原本的模样——岂不是天天奉旨做立体砌图?陈慧哈哈笑说:“开心到呢。但也因为太开心,女生们聚在一起嘻嘻闹闹,被考古学家骂得很『甘』(严厉)。”
来自屯门的那些,特别零碎。“我很好奇,为何那些古青花瓷特别好看,却都不完整?”
她回到书中寻答案,读到海上丝绸之路。自秦汉起,中国商人取道海路外销,不少从景德镇出发,把陶瓷沿河出海运往西方国家。屯门滩岸是境内最后的补给地,所有在颠簸路上破掉的杯盘碗碟,通通就地弃置,剩下完好的继续未完旅程。她还读到屯门曾是屯兵重镇,沿海居民被多次实施海禁 ── 明朝打击倭寇,清朝阻截明郑(郑成功)和海盗势力,所以民间“片板不许下海”。
“管你正在开饭,总之一道命令,举家北移。那时香港已经承受了某种(命运)⋯⋯无论你离首都多远,总之就是勾结海盗。可觉得似曾相识?”陈慧嘿一声笑了,说:“所以我觉得1841 年 1 月 26 日开埠是香港生日,那以后我们才有自己的历史。要不,屏山出了一个状元已经很『巴闭』(厉害)了;但那些乡绅无论永续多少年,香港都不会变革命基地。”
像孙中山 1923 年在香港大学演说:“我之革命思想,得之于香港。”
孙中山早年曾于香港求学,1923 年返回香港大学演讲,曰:“我有如游子归家,因为香港与香港大学是我知识诞生之地。”(网上图片)
在红砖屋埋头苦干的陈慧,诚惶诚恐地把成果交给扑克脸的考古学家检核。但最令人惶恐的不是重组,而是流散。“碎片要用水清洗才见纹路,但当中有些不是陶瓷,而是更脆弱的陶土,时间拿捏很重要。所以真能体验几千年的历史,在自己手中化作红土的感觉。”你还在消失现场不知所措吗?考古学家没好气丢下一句:本来就会这样!
有关被掩埋的历史,重组是功德,消失是常态。
那年年底,香港经历另一场大型消失:11 月 20 日,五级大火吞噬嘉利大厦 41 条生命。每个从直播影像目击窗边失救身影的人,都分到一份恐惧和椎心的无助感。
1996 年,嘉利大厦发生火警,那天陈慧刚巧路过,见证大火吞噬,人间无常。 (Photo by C. Y. Yu/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嘉利大厦里,有陈慧看的医生、看电影的试片室、认识的唱片公司。事发时她正好约了朋友到附近,从佐敦道码头缓缓走去,远远看到平素车水马龙的弥敦道,竟然长出一个个帐篷,绿的啡的。她站在骚动的街上震撼良久,直至跟其他不相干的人被一一驱离。这个城市太久没上演那样的大场面了,她突然惊觉:我们平日仰望高楼时,从不曾认真想过里面藏着那么多人;也不曾好好思考,挤拥的城市若遇上突如其来的大灾难,哪有转圜馀地?
“我们安逸了几廿年,真的没有危机意识。”她萌生一个念头:趁还在,写下香港的故事。
真正动笔是在翌年,“主权移交”变作“回归”之后。
此前一周,陈慧没心机做任何事。她跑去看朋友拍纪录片,遇上很多特定飞来做专题的外国记者,大家天天在兰桂坊团团转,碰口碰面是熟人,“咦,又开工?”好强烈的过节仪式感。
待那天终于到来,比小说家的想像更有戏剧元素 ──
雨点在整个晚上带着焦虑,拿不定主意该细雨纷飞,还是滂沱而下⋯⋯
前港督彭定康肃穆地接过礼仪兵递来的英国国旗,以不撑伞演绎政治家身段⋯⋯
彭定康家三个女儿在慕莲夫人号上梨花带雨,美得凄酸⋯⋯
成功过渡为特区政务司司长的陈方安生一身大红袍,端坐主席台中央气势磅礡,彷彿为一齣华丽的史诗式大戏掀序幕;可惜她估中了开头,估不到结尾⋯⋯
礼宾府内,末代港督与不再悬起的“米字旗”。(Photo by David Brauchli/Sygma via Getty Images)
慕莲夫人号上,伊人挥泪告别小岛。 (Photo by John Stillwell, PA Images via Getty Images)
在夜色和细雨中,解放军入城。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还有两个深刻画面:我在皇后像广场遇梁爱诗(特区首任律政司司长),她独自提着大褛和两大袋文件离去,那时对她印象还不错;华叔(前香港民主党党鞭司徒华)带领全体立法局议员,在立法局门前大喊 “We will be back!” 半夜,我跟朋友衝到政府合署,看皇冠徽号被摘下,然后在街上看警察换徽章。回家后看解放军在上水入城的画面,隐隐不安。 ”
她差不多竟夜没睡,累积了很多情绪,“有些东西会消失”的担心非常真实。不能不提笔了。
“如果你自觉是 storyteller,你做的事情,就是沿门托钵。没有故事是属于一个人的,我幸运遇上这些故事,然后问,可以把你写下来吗?每一个时代,都该有自己的 storyteller。”
我,
连十香,
生于一九七四年六月五日,
卒于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拾香纪》
《拾香纪》里,连家第十个女儿只活了廿二年。生命将尽时,她把大家庭中各人的历史娓娓道来,逐一祝福。那些个人的悲欢离合挣扎坚持挥霍不服企盼等,组合起来,就是小岛和时代的一个侧面。那个侧面终于 1996 年,未等到“主权移交”变成“回归”,没活过小说家思潮起伏的那个晚上。
“如果以现在的角度来看:『你都未去殖喎!』去殖?我从没经历过!”说这话的陈慧,自有气场。
“我不会说我要『去殖』,因为我是在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而且我可以举例告诉你:六七暴动虽然有『差佬』(警察)打工人,整个社会也有很多结构性问题像贪污和黑社会,但那以后,权力中心懂得自我修订,包括警队改革、廉政公署成立、制订青年政策,还『够胆死』办了一个艺术节出来⋯⋯
“那便是高低。你比他差很多,就是这样。”
陈慧第一本小说《拾香纪》,在 1997 年—1998 年度获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
《拾香纪》成为陈慧生命中的一桩大事,但当时没想过,它还会成为不少香港人生命中一本重要的书。流散后,带它远走彷如带着自己的根的,该不只我一个;与孩子共读来回忆旧时模样的,该不只我一家。
“用那样的小说去认识香港?不要吧,太悲哀⋯⋯”陈慧低迥。
悲哀是,教科书里的、新闻故事里的、博物馆里的香港故事,都不再是我们曾经认识的那个模样了。守护回忆成为重要的事情。
因为,回忆,就是,爱。
2020 年 10 月 18 日,市民涌进历史博物馆,告别行将改装的“香港故事”展厅。以后的香港故事,将如何述说?(Oiyan 摄)
陈慧 III
从 2003 年黑色的愚人节说起
很多年后,人们说起香港,都少不了 2003 年。说到 2003,又难免要从那枝 83 号下签说起。2 月 2 日年初二,一身黑衣的民政事务局局长何志平(那年头穿黑衣不怕惹罪),按习俗代表政府到车公庙为香港求签,求得“凡事不吉”。有人说,那是车公最后一次向香港人说真话。2 月 21 日,一场婚礼把广州的退休教授刘剑伦和他身上的沙士病毒一并带进香港,入住 911的酒店房号。才一个月,在酒店住客和全港市民接力下,病毒攻陷威尔斯亲王医院和淘大花园,还坐飞机播送到全世界。3 月 27 日,全港中小学及幼儿园停课。
原来,那场疫症不只是又一个在北方被消音的恐怖传说而已。
但再坏的开头,也不够为陈慧预备那年愚人节。回归后几年电影市道低迷,陈慧有时写广告有时写电视,未有很强的危机意识。可是沙士不是省油的灯。4 月 1 日,她的工作伙伴不约而同挑在同一个下午来电:你的专栏要停了⋯⋯你的节目腰斩了⋯⋯你的通识课下个礼拜可能教不到了⋯⋯
张国荣:2003年,香港人失去的其中一种美好。
“人生第一次,所有坏消息都是 by the phone(从电话里)来的,一日间知道即将失去所有收入。”陈慧说。
晚上,她依约与李纯恩等几个朋友到皇后饭店吃饭,来不及诉苦,伙记便来问:“李先生收到消息没有?我们老闆好像出事了。”傻的吗?即使是愚人节,也不要有的没的乱传好不好?何况那阵子假消息满天飞,计有“恒指大泻”、“特首辞职”和“香港正式宣布成为疫埠”,澄清的人忙得人仰马翻⋯⋯
一笑置之是正常反应,只是世界从没答应过正常。新闻说:“歌星张国荣在中环堕楼死亡,终年 46 岁。”
吃完饭,大家惘惘然,各自归家。
同一个晚上,淘大花园有七百多个住客被送离家园。接载他们到渡假村隔离的小巴一部接一部,记者送行的镁光灯一闪又一闪。陈慧记得,那以后没多久,电视新闻的荧幕下方新添一列资讯栏,不同大厦的名字像走马灯转不停。又名“疫厦”。
这场疫症终于 6 月 23 日,那天世界卫生组织正式把香港从疫区名单上除名。6 月 29 日,中央与香港签订据说是“中央送大礼”的新经贸安排 CEPA。陈慧不久便见识到这四个英文字母的威力 ── 不单港产片变合拍片,连大街小巷也变脸了。
“从前我到铜锣湾食云吞麵,后来只能『食』伯爵錶;再然后,醉琼楼的落单阿婶竟然听不懂广东话!我拍枱问,你们还做香港人生意吗?一个阿叔连忙说『我来我来!』”陈慧气上心头,但更大的是悲哀:“最惨是,他们根本不明白你嬲什么。像在自己的城市里,变成异乡人。”
那年 7 月 1 日特区成立纪念日,五十万人走出来,不是庆祝。烈日当空,维多利亚公园塞满撑伞和挥汗的人,抗议政府拟就《基本法》第 23 条立法。那条文充斥着“分裂国家”、“煽动叛乱”、“颠覆中央人民政府”和“窃取国家机密”等陌生用语;最贴近香港人联想的,唯有周星驰电影《国产凌凌漆》那句:“你屈个盲嘅偷睇国家机密,做人都要有良心至得㗎!”
2003 年 7 月 1 日 在维园挥汗的人们。直至失去之前,游行是香港的假日日常。(Photo by MARTIN CHAN/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自1989 年 6 月 4 日后,香港很久没发出过那样的怒吼了。
陈慧知道。回归前她是商业电台的节目监製,负责讽刺时弊的长寿广播剧《18 楼 C 座》,差不多有九年,日复日摸着城市的脉搏来创作。
“工作很紧张。每天中午节目出街后收听所有整点新闻和看剪报,待傍晚看完电视新闻,便与编剧邓高叔讨论剧本。我度桥他写稿,翌日早上八时回到商台,他的传真稿已到。邓高叔是节目灵魂,从前写邵氏的戏,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譬如故事怎来?人物反应要准。人物如何反应?角色设定好,反应都在里头了。像周老闆和祥嫂,就是前人开山劈石留下的好角色。”
嘻笑怒骂背后,节目始终守持一种微妙的平衡。“邓高叔有一个说法:各打五十大板。像周老闆常说的:『佢係唔啱,不过你咁讲都係唔好』、『你好声好气同人讲嘛』。你可以叫这做『和稀泥』(折中、妥协),但它确实是长久以来的香港价值。”
天天《18 楼 C 座》的那些年,陈慧记得香港人心躁动,但那时能够震动社会神经的,始终是民生,像楼价急升、水费加价,公屋建筑出问题⋯⋯ 所以 2003 年,竟有那么多人上街反对 23 条立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包括预计约十万人参与的主办单位民间人权阵线。
“真猜不到那么多香港人会为『形而上』的东西走出来——那是为民主、为制度、反 23 条呀!”陈慧这样理解:社会问题就像一个个破洞,如果修补得快,才没人閒得去寻根究柢;可是政府不作为太久,破洞愈弄愈多,譬如不提起当没事的“八万五建屋计划”。大家认真起来探究,终于发现许许多多的小破洞底下,原来藏著一个荒谬的“大咕窿”。根本是挖掘方式出问题。
“人们赤裸裸地看到政治影响生活、问题的背后是制度。”
那以后,直至失去之前,游行是香港人的日常。假日下午,港岛北的主要车道上,总要分出一条行车线给走路的人,有老中青有 BB 车有轮椅有口号有直幡有秩序有雪糕⋯⋯说到这,陈慧认真地趋前询问:“你也觉得好乸攰吗?有一段日子差不多每个假日上街,大家都问何不能好好休息、偏要日晒雨淋行去中联办?”问完又自答:“但是被辜负了那么多,意难平。”
2012 年 8 月,学民思潮(已解散的香港学生组织)发动学生以红布蒙眼,抗议政府拟推国民教育。(Photo by David Wong/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走出来的人一次比一次多。2012 年 6 月 10 日,二万五千人要求中国彻查八九民运异见人士李旺阳的“自杀”事件。2012 年 7 月 29 日,九万人要求撤回被指“洗脑”的“德育及国民教育科”。2013 年 10 月 20 日,十二万人抗议港府换发“免费电视牌照”时疑黑箱作业⋯⋯
“每件事都带来一堆情绪,但当政者没想过认真处理。”还有从回归前已在讨论、一匹布那么长的政制争议。
2013 年,戴耀廷、陈健民和朱耀明牧师筹备“让爱与和平佔领中环”行动,以非暴力的公民抗命方式,争取行政长官和立法会“真普选”。4 月 28 日,佔中秘书处成立,记者会除了牵头的“佔中三子”,还有十个来自不同界别、决志参与的“佔中十死士”。大家惊讶地发现,陈慧竟在其中。
她从说书人变成新闻里的人,以另一种身分介入漩涡中的城市。
“那样走出来,说穿了是阴差阳错⋯⋯”陈慧谨慎地说完“阴差阳错”四字后,继续先前的坦率:“但我信一件事:无论个人抑或家庭、团体甚至社会,要做的东西总得有人做。即是说,地下髒了,不要等别人来抹。如果觉得事情应该那样发生,自己做就好。”
2013 年佔中秘书处成立时的 13 人,包括“佔中三子”及另外 10 位支持者,今日各有际遇,也有各种唏嘘。(图片来源:“和平佔中”网站)
可惜现实不是电影,所有剧本都只能是良好意愿。即使信念书发佈了、商讨日做足三次、德高望重的长者们毅行了七天、初选和预演在万难中完成、戴耀廷在台上嘶喊启动⋯⋯可是,“佔领中环”所争取的并没到来,甚至“佔领中环”本身也不曾发生。真正被启动了的,是“雨伞运动”。
2014 年 9 月 28 日下午,夏慤道上瀰漫的催泪气,催生了朵朵雨伞花。
“我看到无名无姓的人,做了很多我会说是『侠』的东西。有人搭出自修室、有人建木头通道让人跨过车道上的路壆。一天下大雨,卡板一车车的送来,把所有帐篷都垫高了。都是无声无息的,很快就完成了,现在我甚至想不起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模样⋯⋯”
剧本里的“和平佔中”最终没发生;倒是瀰漫的催泪气,催生了朵朵雨伞花,以及黄色和蓝色两个宇宙。(金钟佔领区,资料图片)
雨伞运动开始后不久,陈慧从三子身旁慢慢走开,她看到的是 ── 咦,原来你们不懂大家为何走出马路?大家可不是因为答应了佔中才走出来啊!10 月 10 日,她与何式凝、舒琪、黄耀明和何韵诗等组成“文化监暴”(文化界监察暴力行动组),号召不同界别发声,守护和平抗争的年轻人。然而,当她以为自己跟年轻人站一线,一不留神却发现 ── 咦,原来我是你们口中的“左胶”?原来“爱与和平”也有问题⋯⋯?
“老实讲,2014 年我也曾经抗拒『本土』;咩『本土』啫?香港行『一国两制』,你别乱来。2015 年我『挠埋手』看梁天琦;咩料?哪来的?想怎样?可是到 2016 年,连我也顶不住那四个字(和平佔中)了;我们当然是『本土』,为什么不?抗争者哪算暴力?到了去年:你们要还手啊!不然走不了!⋯⋯
“叫『发现』也好、『觉醒』也好,几年后回看,那段日子原来是一种过程。”
当中有亢奋有坠落、有不断推陈出新的痛苦认知、有反反覆覆的希望和失望,更有分裂分裂分裂和更多分裂⋯⋯无论谁个,都分到专属自己的一份孤单与无力感。
陈慧愈来愈消沉。
祝好求求你,不要讥讽力量微小的人。
再这样下去,我怕我再也无法爱你。
黄色的世界又再分裂。
分裂同时倾斜,我从立足之地一直滚落,跌到裂缝中去。
没人拉住我。
——《众星逆行归来》
待至 2016 年大年初一,旺角那场因鱼蛋之名的大型骚动和警民衝突后,她强烈地感到:自己跟不上了。
“我清楚知道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跟他们走吧⋯⋯但我跟不上,太多东西无力理解。对于香港接下来该怎样走,我毫无概念。我的政治学和社会学知识太贫乏了,有太多书要看,想放逐自己。
今日回看“鱼蛋革命”,陈慧想说的是:“我们没条件再分裂,不要再比你『黄』还是我『黄』,或是他有没有少少『蓝』?先把人『立』(争取)过来再算!”(图片来源:朝云 摄)
“我觉得自己对这个地方已经冇用;不是还有没有作为,而是很乾脆的冇用。不是晦气话。”她呼出一口烟,续:“我都係扯罢啦⋯⋯要用『扯』(离开)字才传神。”
2018 年,陈慧接受台湾国立台北艺术大学的教职,真的“扯”了。
她后来才知道,出发时自以为放长假的“扯”,跟后来彷彿回不去了的离散,端的是两回事。
低潮中,陈慧决定要“扯”;以为喘息,竟成离散。
陈慧 IV
在跳接中看坠落
与陈慧相约在国立台北艺术大学的艺大咖啡馆,我早到。初樱、蔓藤、草地、池塘、钟鼓楼、红砖灰牆、低调但耐看的建筑、飘到教学楼外的乐声⋯⋯不禁给她发信息:“你呢度靓到一个点,简直无法专心工作。”
“係㗎”,她的回覆夹了一个微笑同时滴汗的 emoji,一言难尽。2018年,她成为这里的电影创作学系客座副教授。
在后雨伞的消沉里,陈慧有时会来台湾放短假,到华山光点看戏,在小巷找能点烟的咖啡室看书写稿,最重要是喘息。后来北艺大来了工作机会,“我第一个念头是,如果早十年就好了,那时什么都不用顾虑。但接下来想,十年后若再遇上,我也会这样希望吗?起行吧!反正只自己一人,又到了这个年纪,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北艺大办公室内,陈慧忙乱的瞬间。(摄影:KUN)
陈慧在 8 月 1 日起锚,开始时像从湾仔搬到沙田:是远了点,但随时可以回去。头两年,她确实每隔一两个月便跳上飞机,回艺术发展局开会,跟亲友见面。只是没想到,这样在时间轴上跳跃前进地相见,像极电影的跳接镜头,竟令香港的急速坠落显得更戏剧化,格外叫人难受。
“我知道香港一直在变,但如此密集地跳跃着看,感到消化不良,好心酸 ── 点解你变得咁快?做乜搞到自己咁呀?唔好啦⋯⋯”彷彿梁朝伟在《重庆森林》对毛巾和肥皂苦口婆心。
稍顿,陈慧续:“感觉很强烈,却不能说,怕别人觉得自己才离开便嫌弃,连我也这样诘问自己。当时我未懂得釐清感受,只能形容,那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612,616,701,721,805,831, 101,1112,1116⋯⋯她在每个日子记住一件事,纳来更多颠覆,告别一块美好。
2019 年底,人在湾仔,夜归。朋友们纷纷警惕说香港不同了,但陈慧向来是夜猫子,又在熟悉的老家,心想怕什么?然而,暗街独行,前面冒出警察,她赫然心惊。像启动了某种求生本能,她装作镇定走过去,努力令神情看似一个蓝丝大妈。
“原来我惊,但我嬲我惊。”说时有恨。
“我接受不到自己的情绪。那种抑鬱同时无力抑鬱、恐惧同时憎恨恐惧的感觉,很真实⋯⋯我想不单是我,是很多香港人。当有人不为私利、更不是为着自己的错误而入牢,旁观的还怎样诉说自己的无力?”
半夜,舜伯弄醒我,跟我说,你记住,祝好纵使有错,她做的事情并非为了自己的利益,在从前,这就是侠,偏偏如今无侠亦无情。
——《众星逆行归来》
从去年到今年,从反送中运动到港版《国安法》,DQ议员、阉割新闻、疯狂起诉,整治专业,事情的恶来到新层次。“什么叫破坏?那是摧毁了一种质素 ── 它不是有形的东西,而是做事的标准、对事的看法、对人的态度、专业⋯⋯人性。这是我最大的愤怒。”
她对自己的微妙情绪也发展出新察知,“旁观一切腐烂,连带自己的心地也会出问题。像李偲傿死,大家第一时间请出『小凤姐』,十年前怎会想像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又像运动口号,从下台到下地狱到死全家,面不改容⋯⋯我认自己在这事上很『左胶』,喊不出口,但我憎恨当权者:你们自己变差就好,但你们的作为,令香港人都变差了。”
临别,陈慧着我去美术系馆,找长梯顶端的雕塑。雕塑上有小草,顽强地要从石缝中长出来。最难时,小草给她安慰。(摄影:苏美智)
后来运动出现了一句话:“我哋真係好捻锺意香港”。当中夹附广东粗口,有说是年轻人词拙,但半辈子与文字打交道的陈慧不同意,“我见识过真正的词拙,那是回归后两年,香港广告质素直线下滑,后来所有饮品广告只剩一个『爽』字。现在的后生仔不是不够字用,他们只是有很大的情绪。”
陈慧的情绪,陈慧用小说来治疗。
我在河岸上看著洪水滔滔,深深的哀伤悲恸漫过心头,好像冲走的,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部份。
——《众星逆行归来》
《众星逆行归来》去年底在香港文学季发表。她在 7 月 11 日开笔,到 9 月 18 日收笔,期间 ──
香港确诊新冠肺炎个案的单日数字达 173 宗高峰、58 万人在民主派民间初选投票、美国总统川普签署《香港自治法案》、“限聚令”收紧至二人、已报名参选立法会的杨岳桥等被裁定提名无效、林郑月娥引《紧急法》押后立法会选举一年、男子在电单车上悬“光复香港 时代革命”旗帜被起诉、李卓人等因六四集会被控“未经批准集结”、二百警员搜查壹传媒大楼、拘捕创办人黎智英、林卓廷被指在 721 元朗袭击事件涉暴动罪、教育局要求教科书删除香港实施三权分立的内容、在海上被捕的十二港人被指“企图将香港从中国分裂出去”⋯⋯
才 70 日。
才他妈的 70 日。
我们在崩塌的日常中守住人的正常。
过去我对“正常”二字没想得太多,现在才明白,原来正常,就是正直与常识。
——《众星逆行归来》
“写的时候有很多情绪⋯⋯但我不想只说去年,最想呈现的,是沉积。譬如你问郭乃弘牧师,他会从高山会议说起,层层迭迭。有些人老早就在。很多事情互为影响。
“文学季以『离留』为题,有趣是没把我放在『离开』那边,反而是『回来』。现在,『归来』对我的意义确实很不一样。不是被迫着认同的那种回归。很多同辈人理直气壮地说:大陆一早收回香港,你们搞这么多做什么?他们真的完全回归了,我却至今未回。但也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很唏嘘的那种回归⋯⋯
“我的『归来』是:你返来了。它是过程,令一些人发现甚至觉悟,原来自己那样在乎香港、原来我有这样的身分、原来我要做这些事。记得《星球大战》吗?开场的字体和音乐好劲,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就是那种感觉,像神话人物出场,浩浩荡荡,波澜壮濶,愿荣光归香港。我要在小说里写一个华丽的回归,因为我们值得⋯⋯
“我想要的、会有的,是那样。”
她兀然静了,我们各自捧杯,专心嚐着味蕾上的涩。
“从来创作都是治疗,即是先治疗自己。”说着,她哈哈笑了:“你们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作罢!”
雨伞后,陈慧用《弟弟》治疗抑鬱,提醒自己活好每一天,最后一句是:“好,谭可乐,我的弟弟,既然每天都是关键,你就坦率而活吧。”反送中运动后,她用《众星逆行归来》梳理现实中的种种意难平,通篇像密码,彷彿铁了心只要给香港人看懂。书中的“我们”,最后决定生一个孩子。
“有什么比生小孩更能表达他们(两个主角)的勇敢?愿意相信自己能在这个地方养育下一代,那是有付出才做得到的事,背后是生命力和盼望。我把所有祝福送给那样的人。”
孩子大概要在漫漫长夜里长大。为他点一盏灯吧。
孩子长大后,会生下他们的孩子,到时候,黑夜或许仍没有过去,那就教他们如何为自己的孩子照亮黑暗。
黑夜没有过去,就继续将灯点上,直至黎明来到。
——《众星逆行归来》
偶尔,陈慧在脸书分享台北的天空,有时是北艺大早出的初月,有时是夜归六条通遇上的圆圆月光。
“香港永远被大厦包围着,勉强找到小块天空,可是一下子就天黑了。在台北街上,即使太阳早早下山,还有半句钟才慢慢暗下来,真是一个有暮色的城市。我喜欢那样的黄昏,彷彿岁月悠长。”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在喜欢的这个城市,安顿下来?“但我想,我永远无法 settle。即使中了乐透,即使买到有阳台的家,即使那阳台望得到大安森林公园。什么是 settle?怎样才能 settle?不懂就是不懂。”
三年过去,有关身处台湾,变成很不一样的事。它不再是陈慧曾经以为的,“像从湾仔搬到沙田”或者“人生最昂贵的一次搬家”而已。
“后来的事,令人措手不及,像大家的经历。只能说,我没想过自己从此不住湾仔。如果有人竟然讚我有『先见之明』,我甚至不想跟他说话。”同一时间,她在台湾遇上很多不如意,“丢给你可能捱不过,但我捱得过,因为是我的命,度身订造给我的。”
一个人,两条命。在学生眼中,陈慧是编剧老师,会看作业理解他们笔下的台湾,尝试给有用的建议。至于晚上看香港直播到天光、永续黑眼圈、有时莫名激动、这一辈子都背负伤痕的那个陈慧,她说,学生无法理解,也不需要理解。
“我有些厌倦人们问我可会挂念香港”,说时一脸不好惹:“废话!”
“无论你今日在哪里生活,试图压下又好、什么都好,总会在某些时刻感到,原来你那样着紧、那样心痛。作为主体的香港一直都在,但每个人走,都会带走属于自己的一些。”
陈慧:还可以自由说话的人,有一种责任。
书写于陈慧,虚构是为了回应现实,否则便失去意义。香港是她离不开的现实,即使肉身离开了,即使旁观坠落,心痛得不懂回应,“有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但我要记住我嬲,记住所有感觉。总有一日,我会知道怎样讲,然后清清楚楚地讲出来。这很重要。”
“即使看得辛苦,不想看,但你还可以做什么?记住囉!这是我们的责任,尤其是还可以自由地说话的那些人。”陈慧说。
不要适应。不要习惯。
纵使被欺凌被践踏被扭曲被诬蔑,要知道这就是扭曲的世代守护真相的代价。
而这是我的命。我为我的命骄傲,这是一道只有我才能走过去的门,这道门只为我打开,也只有我能将它关上。
要在不正常的世界里奋力当正常的人,就算筋疲力竭,粉身碎骨。
——《众星逆行归来》
当前新闻共有0条评论 | 分享到: |
|
||||||||||
评论前需要先 登录 或者 注册 哦![]() |
24小时新闻排行榜 | 更多>> |
1 | 愿将美商品进口税率降至0% !他高举白旗 |
2 | 中国业界:天都要塌了 |
3 | 中南海瞒报三件事 传张又侠向习发难内幕 |
4 | 白宫表示想都别想!这些国家率先服软了 |
5 | 那位嚣张的女秘书长,终于提早下台 |
48小时新闻排行榜 | 更多>> |
1 | 李天一被判10年出狱后 令人愤怒的一幕出现 |
2 | 一尊这次彻底栽了 |
3 | 曝很多中国货已装船 要求取消出口 |
4 | 惨被拒绝,川普现已骑虎难下 |
5 | 非常意外!震惊! 中国人一觉醒来惊讶地发 |
6 | 愿将美商品进口税率降至0% !他高举白旗 |
7 | 中国业界:天都要塌了 |
8 | 美元哀鸿遍野 老债王警告 现在抄底美股是 |
9 | 意外逆转!习访东南亚,收到坏消息 |
10 | 小学生斗不过李嘉诚这条老狐狸 |
一周博客排行 | 更多>> |
一周博文回复排行榜 | 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