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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生前曾经对我说过,中国人讲缘份。所谓缘份,就是许多非主观所能预见或控制的偶然性,与主观意志,性格,爱好等等的一些必然性,相结合而产生的结果,似乎带有一些神秘性,又有一些浪漫性,使人达到一种美学的境界。那恐怕是只有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才能够领略的境界。
我的父亲与母亲的相识与结合,在某种意义上来看,可以说是由缘份所致。
但1942年秋天之前,父亲与母亲两人的生命轨迹,从来没有任何交集的机会。父亲是浙江人,母亲是湖北人。母亲童年时期,跟随外公在上海居住的年月,父亲在嘉兴读书,从来没有到过上海。父亲在杭州师范读书的时候,母亲则跟随外公外婆,到了北平。之后父亲考取上海文官考试,到上海做小学老师的时候,母亲又跟随外公到了成都和重庆。他们两人曾经在同一座城市居住的时候,只有1939年12月到1940年1月之间,那时母亲是汪精卫集团要员的大小姐,整日费尽苦心,琢磨如何逃出上海。而父亲则是仍滞留上海租界内的暨南大学的穷学生,白天读书,晚上打工,半工半读,睡眠不足。
父亲比母亲年长两岁,本来在大学应该比母亲高两班,正常情况下,他们或许永远不会有相逢的机会。但父亲因为高考时候,数学零分,先读了一年预科,升入本科,已经晚了一年,比母亲便只高了一班。从时间上说,两个人相逢的机会似乎增加了百分之五十,但就空间而言,两人还是相距万里之遥。1940年初,父亲继续在上海读书,母亲却已经回到香港,而后又考取西南联大,到昆明去了。
日军1941年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随即进占上海公共租界,暨南大学按照计划,安排全校教员学生,撤退福建北部的建阳。那时父亲读二年级,跟随学校南下。父亲先到嘉兴,与父母告别,然后步行数百里,到达浙东重镇金华。父亲是读书人出身,从来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可那时嘉兴一带是敌我交战之地,道路不通,火车停开,只有走路,而且还要冒死犯难,穿越日寇防线,很是危险。
金华设有暨南大学的学生接待站,把学生集合之后,用卡车送往福建的建阳。暨南大学借用建阳当地一座孔庙作为临时校址,一切都非常简陋,而且学生没有到齐,许多尚在后撤途中,学校开不成课,学生整天闲逛,无所事事,直到1942年春天。
父亲的四姐夫,就是我们的四姑父,从贵阳到福建来做生意,收购电动机,运往后方内地出售,途经建阳,同父亲见了面。父亲抓住机会,请求姐夫,把他带到重庆去。正值兵荒马乱,姑父也需要一个人帮忙押车,便同意了。于是父亲坐在姑父大卡车的顶上,披星戴月,从福建走到了重庆。
几乎跟父亲长途跋涉历险逃难的同时,母亲也经历一场同样的家庭变故。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迅速占领香港,从此家信全无,母亲独自在昆明,焦虑成疾。几个月后,外公和外婆以及几个舅舅,终于逃出香港,千难万险,到达重庆。经过重大的离别与思念,母亲决定转学,从昆明的西南联大转到重庆的中央大学,以求能够与外公外婆和几个舅舅团聚。就这样,母亲也到了重庆。
父亲在暨南大学的时候,本来读历史专业,听说学历史日后不好找工作,所以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的时候,改入英国文学系。母亲在西南联大的时候,本来读中文系,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为了日后能够出国留学,也改入英国文学系。父亲和母亲,不约而同,异地同归,空间距离接近起来,显是冥冥之中,缘份起着神秘的作用。
但是父亲还是比母亲高一年级,时间距离犹在,原本也可能很难相逢。可是父亲从上海后撤福建的时候,在暨南大学读二年级上学期,下学期在撤退途中度过。他转到重庆,注册中央大学,却没有二年级下学期的学分记录,只好重读二年级。于是仿佛天造地设,四二年秋天,中央大学开学的时候,东南西北,万水千山,父亲与母亲两人,坐进了同一个教室,中央大学英文系四一班二年级。那年父亲二十三岁,母亲二十一岁。
抗战期间,中央大学大英文系,聚集了范存忠,楼光来,俞大絪,俞大缜,初大告,徐仲年,许孟雄,杨宪益,叶君健,孙晋三,丁乃通等许多著名学者,教授阵容颇为强大。范存忠是牛津大学毕业,学问很好,当时乃至以后数十年间,全国公认的英文权威。他当时在中大教授英文散文,本人生性并不幽默,但教课有时会讲一两句笑话,倒让学生忘不掉。因为是系主任,学生们背后不叫他教授或老师,而叫他老板。当时学生中间还传说,范存忠教授与俞大缜教授很要好,两人经常一起出没,还有学生看到范教授晚上到俞大缜教授的住地去。
父亲母亲当时读中央大学,几乎没有一本象样的教科书,所有课程都是发油印讲义,而且用的是土纸,黄褐色,粗糙易破。他们读大学的时候,那种艰苦和用功程度,后来的学生想都想不到。那时学生之间,彼此也很亲近,外文系的学生更比其他各系学生活泼,经常集体活动,比如野餐之类,很有情趣。为练习英语,全班每个学生都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父亲叫做乔治,母亲叫做玛格丽特,还排演过一些英语话剧。
父亲母亲英文系那一班,总共不到二十名学生,女生本来多于男生,后来政府在大学生里征募翻译官,帮助美军顾问团工作,吴文津,朱立民,王晋熙三个同学应征离开,班上男生便只剩下父亲,耿连瑞,祁延朗,丰华瞻四人。祁延朗叔叔后来在北京新华社工作,跟父亲常有来往。耿连瑞叔叔后来在西安外语学校做教务主任,到北京来看过父亲母亲。我在西安读大学的时候,也去外语学校看过耿叔叔。丰华瞻叔叔美国留学后回国,在复旦大学做英文教授,常到北京来跟父亲母亲聚会,他结婚时父亲母亲送他一条花被面。
三个从了军的同学中,朱立民叔叔后来在台湾大学外文系做教授,改革开放之后跟父亲重新取得联系。吴文津叔叔后来跟随美军顾问团到美国,退伍后在美国继续读书,获美国史坦福大学博士学位,做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馆长数十年,我在美国经常去看望他和颂平阿姨。王晋熙叔叔没有跟随美国顾问团去美国,退伍后回到中大完成学业,比父亲母亲低了一班,后来在北京外语学院做英文教授,曾经参与编写一套很流行的英文教材,我们常去外院看他,文革时受到严重迫害。
父亲母亲那一班的女生,有蒋百里将军女公子蒋和阿姨,丰子剀女公子丰陈宝阿姨,马寅初女公子马仰兰阿姨,荣毅仁胞妹荣墨珍阿姨,当时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的女公子刘致学阿姨,山东青岛市警察局长的女公子吴慧阿姨,再加母亲,可谓高干子弟成堆。
父亲和母亲大学四年级确定了恋爱关系,确实是缘份使然。虽然父亲和母亲殊途同归,千里相逢,但母亲是党国要员的大小姐,全家团聚,欢天喜地,父亲则是独自一人在后方,家人都在日占区浙江嘉兴,牵肠挂肚。两人当时家境相距甚远,门不当户不对。母亲每天穿着整齐,花裙皮鞋。而父亲则整年只穿一两件长袍,冬天把里子装上去当棉袍穿,夏天把里子拆掉当单衣穿。母亲曾经对我们嘲笑,父亲读中大时容貌十分秀美,可是衣着实在剌遢。父亲则告诉我们,他读中大,用的是空气洗衣法。一件长袍穿得脏了,放到椅背上,换另一件穿。穿过一段时间,发现身上这件,比挂在椅背上那件更脏,便又换上挂在椅背上那件。这样来来回回换,用空气洗衣服。
最后母亲决定带父亲回家,去见外公外婆。那天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到四姑父家,借了一身西装,不合身也没办法,穿了去见未来的老丈人。好在外公本也是个对家产衣着无所谓,只重身份学问的人,见了父亲,大谈陶沈两家的世交渊源,倒好像在说明父亲和母亲的恋爱,还可算是门当户对。而且外公外婆很爱母亲,很尊重母亲的判断,所以便准许了父亲和母亲的关系。
1945年五月,父亲和母亲同年从重庆中央大学外文系毕业。本来读英美文学的学生,都是打算毕业之后出国留学的,父亲母亲当然也不例外,毕业前积极申请,也都获得了外国大学研究院的录取。父亲可以到美国密苏里新闻学院深造,母亲可以到伦敦一家英国私立大学进修。
出国留学是母亲从小的志愿,外公因为自己没有能够出国留学,始终抱着很大的遗憾,所以特别支持母亲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他同意母亲去英国留学,并且愿意资助她,但是外公没有能力同时资助父亲。
那时母亲跟父亲正在非常热烈的恋爱之中,相信若是两人出国不能到同一个国家同一所学校,那就不如干脆不出国。一英一美,相隔大西洋,那怎么行?或者父亲不去美国,母亲一人赴英,一英一华,更不是办法。母亲不愿意一个人独自出洋,把父亲留在国内。于是两人便决定,谁都不走,都留在国内,好歹是在一起。
既然不出国,毕业之后,就必须找工作。对于正常人来说,大学毕业,就是大人了,不能继续依赖于家庭。母亲由外公帮忙,到化龙桥中国农业银行总管理处工作,任英文翻译。
父亲则请二伯伯沈钧儒先生帮忙,介绍给当时在重庆两路口的美国新闻处金仲华先生。抗战时期的美国新闻处,就是后来的美国新闻总署。金仲华先生是浙江桐乡人,桐乡隶属嘉兴府,所以是同乡。谈话之后,金仲华先生又把父亲介绍给上级刘尊棋先生。刘尊棋先生当时在中国文化界的声望,不弱于郭沫若。他很器重父亲,立刻录用,于是父亲进入美国新闻处,任翻译。
有了不错的薪水,父亲母亲在重庆一家餐厅举行订婚仪式。父亲邀请堂兄沈钧儒先生,母亲邀请其父陶希圣先生。沈陶两家本是世交,沈钧儒和陶希圣二先生又多年同在国民政府任职,经常一起开会,政见不同,经常争论。但是接到两个年轻人的订婚邀请,沈陶两位先生,抛开政治,欣然赴宴,举杯痛饮,见证两家结亲。
4
报纸发表父母订婚启事
外公一家当时住在长江南岸,母亲因为每天一早上班,并要经常同父亲见面,所以平时不住南岸,而是借住当时在重庆城里的伯父陶述曾先生家,我们叫他公公。公公当时担任军事委员会工程委员会副总工程师,家庭生活很宽裕。父亲则是独自一人在大后方,借住当年带他到重庆的姐夫家。两个住处相距不远,父亲母亲要见面,本来很方便。
但两人的上班时间却是错开的,所以相聚还是不易。母亲在银行任职,每天早上进办公室,傍晚下班回家。父亲在美新处做翻译,由于中美分东西两半球,时间相差十数小时,父亲每天晚上进办公室,收听美国广播电台的英文新闻广播,翻译成中文稿,报告给中国政府和国内新闻界。所以一对恋人,平时只能早上晚上,匆匆打个照面,或者打打电话,只有星期日才得以相聚整天。
父亲母亲上班刚过一个月,八月六日美国对日本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重庆美军司令部人员密切注视日本反应,工作紧张起来。美国新闻处中文部也一样繁忙,父亲整晚都在办公室翻通讯稿,有时还要加班。母亲便也回家去住了。
八月十五日晚上,父亲照常到美新处上班,收听美国旧金山电台的新闻广播,接收最新战况,转译中文。出乎意料,父亲听到美国电台广播:日本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美国电台广播,确实在反复地报告这条消息。父亲激动之余,还没有把新闻稿翻译成中文,就先迫不及待打了个电话,把那惊人的喜讯,告诉给了母亲和她的家人。
母亲听到电话,两脚直跳,大喊大叫:日本宣布投降了!日本宣布投降了!
外公和外婆听了,不能相信。然后他们都明白了,忍不住低头流泪。四个年轻的舅舅,跳起来,踢翻座椅,跌跌撞撞冲出家门,一路狂呼: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
院外山坡上,夜色笼罩,四野一片寂静。四个舅舅齐齐站在山涯边,两手拢住嘴巴,扯开喉咙,拉长声音,向着山野天空,一遍一遍地高呼:日——本——投——降——啦——
响亮而欢乐的喊声,在山谷空旷的夜空里飘荡徊响,层层迭迭,前扑后拥,经久不息。左近几户人家听到喊声,都跑出来看,不知怎么回事。只见陶先生家四个男孩,拼命喊叫着冲下山去,冲进小镇商店,掏出每人身上所有零钱,全部买了鞭炮。然后回家,乱放一气,大喊大叫。
半个钟头以后,父亲翻译发布的这条新闻,开始在重庆电台广播。顿时之间,山上山下,前山后山,江北江南,城里城外,这里那里,陆陆续续,都响起喊声,叫声,歌声,笑声,鞭炮声。所有报纸都赶印号外,满街散发。重庆城里灯火通明,鞭炮花炮,彼伏此起,不绝于耳,半个夜空都闪动粉红色,烟雾升腾迷漫,呐喊之声轰轰做响。满街是人,载歌载舞。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重庆的那个夜晚,恐怕是中国历史上真正快乐的时光,那一次,中国人民发自内心的,忘情地狂欢。
半个月后,美国新闻处决定迁回上海,刘尊棋先生把父亲列为第一批返沪筹建美新处人员,十月份坐飞机到达上海。那几个月,父亲身穿美军卡其布制服,佩戴美国新闻处USNS的徽章,开着美军吉普车,在上海南京路霞飞路上跑来跑去,让刚从日军手里接管过来的上海人看来,实在是派头十足。母亲后来曾笑说:如果父亲懂得钻营,那段时间真可以敛些财。
两个月后,母亲作为美新处员工家属,也回到上海,同父亲团聚。两人决定结婚,报告给还在重庆的外公。要结婚就得有房子住,外公写了个条子,要母亲面呈当时在上海的邓葆光先生。
邓葆光先生是外公的湖北同乡,也曾是外公的学生。抗战胜利后,邓葆光先生受重庆国民政府委派,以敌伪财产接收大员的身份,来到上海,权势很大。父亲母亲拿着外公的条子,找到霞飞路上邓葆光先生的住宅。后来父亲母亲告诉我,当时邓葆光先生的寓所很大,非常豪华。父亲母亲手里递过外公的亲笔信,邓葆光先生非常客气,不仅招待父亲母亲喝茶,细谈所需,而且还请父亲母亲吃了一顿中饭。
过了几天,邓葆光先生通知父亲母亲,他已将狄思威路上的一座小洋楼分配到外公名下,由父亲母亲居住。
狄思威路在虹口区,路不长,二三十年代开始建造了四十八座花园洋房,上下两层,屋顶还有一层阁楼,英国风格,灰砖红瓦。每座洋房居住面积大约五百平方米左右,花园面积八百平方米。抗战时期虹口成了日军驻地,狄思威路的这些小洋楼也成为日军将领住宅,保护得很好。
一切安排妥当,父亲母亲在《申报》刊出结婚启事,在上海金门饭店举行婚礼。祖父祖母从浙江嘉兴乡下来上海,参加婚礼。当时国府尚未返都南京,重庆正开着政治协商会议,外公是国民党中央党部联络小组成员,参加修订《和平建国纲领》,工作繁忙。他向蒋委员长请了三天假,以军事委员长侍从室第五组少将组长的身份,专程飞到上海,参加宝贝女儿的婚礼,倍受各界重视。
婚礼上,上海市长钱大钧将军做证婚人,美新处主任文化名人刘尊棋先生做父亲的介绍人,陈布雷先生的弟弟上海《申报》总编辑陈训畲先生做母亲介绍人。金门饭店门口车水马龙,八楼大燕会厅贵客如云,甚至蒋委员长也差人送来亲笔贺幅一帧。丰子恺先生特意画了一副字画,一棵高大的松树下,两个小娃娃并肩站立,上书双松同根百岁长青几字。当时礼仪,多以关金二十元为一封,价值高于法币。婚礼之后,各种礼品堆积如山之外,只关金礼封一张长桌尚容不下,流落四周地上。四姑父是上海银行的会计,请来负责接收礼品,忙得满头大汗,叫苦连天。
母亲穿雪白的一领婚礼纱长裙,腰束得细细的,裙拖得长长的,像雪浪翻滚。新烫的头发蓬松整齐,顶上披着一块雪白的纱巾,一角从乌发中央伸到额前,扎起一朵小白花。鹅蛋形的脸,扑了粉,拍了胭脂,白是白,红是红,眉毛修得细细弯弯,又长又乌。眼睛描得又黑又亮,腼腆幸福之中,眼神一扬,飞光流彩。她手里捧了一大捧鲜花,白花绿叶,生机蓬勃。
父亲穿一身藏青双排扣英国哔叽西装,英俊挺拔。西装里小坎肩压住同一深色的领带。白衬衫衣领浆硬挺立,折着两个尖尖小角。左胸口袋插了一块白色方巾,支起高低两端。他头发两分,显得一个额头更加高大,闪着光亮。长脸尖下巴,眉清目秀,鼻直口方,难怪中大同学都拿好莱坞影星叫他格里高利毕克。
婚后数月,父亲经过反复思考,决定离开美国新闻处,到正式的新闻报纸去工作。母亲支持他,请外公出面介绍,安排父亲到上海《新闻报》去做记者。
1949年之前的上海,有三家大报纸。一家是《申报》,原本全名《申江新报》,最初由英国商人美查于一八七二年四月集资创办,一九0九年由中国买办席裕福先生买下,转手于一九一二年卖给史量才先生。《申报》是中国历史最久影响最大的报纸之一,出版过二万五千六百号。早年许多左联作家文章,都提到《申报》。抗战胜利,国民党从日本人手里接受《申报》,由陈布雷的弟弟陈训畲任总编辑。1949年后,《申报》被封闭。
另一家大报,是《大公报》,在吴鼎昌先生任社长,胡政之先生任经理,张季鸾先生任总编辑的时期,遵循著名的四不社训是:不党、不私、不卖、不盲,最为成功。四一年张季鸾先生逝世后,内部机构变化,改由王芸生先生主持,开始左倾。1949年后由中共接管,继续发行。香港《大公报》早年是当地中共党报,《大公报》编辑委员会就是中共香港工委。父亲的一个同窗金尧如先生,曾是香港《大公报》总编辑,也是中共香港工委负责人。
四十年代,与《大公报》和《申报》并称上海三大报的另一家,是《新闻报》。上海《新闻报》创办于1893年,当时《申报》已经出版发行了近二十年。《新闻报》开办之初,仅发行三百余份。《新闻报》避开与《申报》正面冲突,定位商业报纸,为小商人、小市民服务,加之以发行为首位,以发行统领报纸经营。经营到抗战胜利,《新闻报》已经在发行量上超过《申报》,成为上海三大报之首。而赵敏恒先生接手担任总编辑之后,逐渐将此商业气息重的报纸,转往政治社会也能领先群雄的真正大报。
中国近百年的新闻记者和报人当中,赵敏恒先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抗战之前,已经相继有路透社,美联社,伦敦每日电讯报,美国国际新闻社,日联社,朝日新闻,塔斯社等七家外国通讯社,同时聘请赵敏恒先生发报道。当时有人笑说:张仪身佩六国卿相之印,连横之首,赵敏恒发七家电讯,广及世界各地,盛哉无冕皇帝之尊。1949年以前,赵敏恒先生不仅全国闻名,而且世界闻名。二战期间,赵敏恒先生是属于世界级新闻记者群内的唯一中国人,诸如九一八事变,西安事变,美英中三国元首开罗密谈等重大新闻,都是赵敏恒先生第一个向世界发出报道。
父亲进入上海《新闻报》的时候,社长是程沧波先生,总经理是詹文浒先生,总编辑是赵敏恒先生,号称三巨头。父亲因为做采访记者,接触最多的是赵敏恒先生,称之为恩师。父亲从美国新闻处转入上海《新闻报》,虽然很热心从事新闻,崇拜无冕君王之说,而且中文英文都很不错,但对于专业新闻采访作业并不熟悉,几乎没有什么经验,可说是赵敏恒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
古话说,名师出高徒。在赵敏恒先生这样的世界级新闻记者教导下,父亲很快熟悉了新闻采访业务,短短一年便在上海新闻界崭露头角,被同行们称为中国新闻记者三颗新星之一。赵敏恒先生对父亲的进步也甚感满意,派父亲远走南洋,采访国民政府宣慰专使李迪俊先生在印度尼西亚的活动。
父亲不负重望,工作出色,归国之后被委任为驻南京特派员,专责政治要闻采访,后来升为上海《新闻报》南京记者站站长。当时盛传,上海《新闻报》正在构想设立美国记者站,父亲很有希望成为驻美记者的人选,一时之间,父亲似乎前途远大而辉煌。
如此父亲母亲一家聚在南京,无忧无虑。外公做总统侍从秘书,兼《中央日报》总主笔,住在田吉营。父亲在上海《新闻报》驻南京记者站,母亲做总统府秘书,工作清闲,跟父亲一起住在城左营报馆宿舍。总统府,田吉营,城左营,都在南京新街口区域之内,距离近,来往走动非常方便。报馆又特别配给父亲一辆吉普车,父亲母亲闲暇时,可以到中山陵,秦淮河,紫金山,莫愁湖,甚至苏州扬州等处游玩。
逢年过节,或者父亲需要到上海汇报工作,或者上海有什么他们特别喜欢的演出,如莎士比亚的戏剧,威尔第的歌剧,贝多芬的音乐会,法国意大利的画展等等,他们就会回上海。每到上海,他们都还是住在狄斯威路的小洋房里。父亲在上海有了一部自己的黑色奥斯汀小轿车,可以开来开去兜风。他们在冠生园吃点心,在永安公司买用品,在蓝星大戏院看演出,在霞飞路浏览花花绿绿的橱窗,在外滩欣赏秋天高悬的明月。
后来我在南京出生了,两家人更多了欢乐,母亲每天抱我到外公家。外公和外婆特别喜欢抱我,因为我整天只会笑,从来不哭。一段时间,父亲母亲带了我,住到上海,父亲也把祖母接来,看看孙儿,享受天伦之乐。
那四年左右的日子,是父亲母亲结婚三十六年里,最平静,最美满,最幸福的岁月。可是他们的美好是短暂的,惶恐不安的,如同在旋涡中飘动的一片浮萍。在他们的身边,内战如火如荼,你死我活,仿佛一把巨斧,高悬上空,随时可能降临,将每个家庭破坏殆尽,把每个人的生活都砍得粉碎。
内战期间,美国人出于西方人道观念和妥协求安的社会理想,频频派员,奔波于国共两党之间,调停协商。马歇尔特使曾为国共和谈,五上庐山会见蒋介石。每次马歇尔登庐山,上海《新闻报》必派人同行采访,所以父亲也上庐山数次,专责采访报道马歇尔会见蒋介石的新闻。
也是父亲在南京跑新闻的几年里,中共代表团在南京梅园。周恩来是代表团的领导,代表团新闻发言人是沈钧儒的女婿范长江,也就是父亲的侄女婿。因为这层亲戚关系,又因为父亲在《新闻报》的身份,范长江经常会见父亲,转达中共的意见,请父亲代为在《新闻报》对外报道。有时范长江约父亲到外面找个餐厅吃饭谈话,有时范长江请父亲进入梅园,直接会面。因此父亲曾多次面见周恩来,很受周的器重。据说周曾经有意发展父亲入党,可惜父亲当年只想做新闻,对政治毫无兴趣,婉言拒绝了。范长江离开南京之后,中共代表团新闻发言人梅益范,继续与父亲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直到晚年。
1948年南京召开国民大会,讨论并通过宪政治国的方针,制定出宪法和相关法规,选举蒋介石为中华民国总统。会后蒋介石仿照西方民主国家做法,举行公开的中外记者招待会。总统府新闻局向南京各媒体发紧急通知,召集记者会。父亲恰好在办公室值班,接听了电话通知,立刻叫上一个摄影记者,直奔国民大会堂。
蒋介石站在招待会门口,同走进会场的中外记者一一握手问候。当时凡参加招待会的,个个记者都同蒋介石握了手,完全礼节性的,每人讲不到两句话。记者们只是报告自己姓名和的报馆名称,蒋介石表示欢迎而已。因为新闻局通知时间紧迫,绝大多数报馆都只派了一名记者赶场出席。只有父亲临时想到拉了一个摄影记者同行,所以父亲同蒋介石握手时,被拍下了照片,第二天大幅刊登在上海《新闻报》头版。当时那是父亲的一件丰功伟绩,表现出做记者的急智,很受总编辑赵敏恒先生的赞赏。那年父亲二十六岁。
淮海战役将近结束,大军压境,南京政府岌岌可危,人心徨徨。1948年秋,外公将外婆和几个舅舅们送到香港,静观局势。那时我一岁刚过,母亲抱了我,也一起到了香港。外公没有去,他必须陪同蒋总统,留在南京。父亲也没有去,继续在《新闻报》工作。
上海《新闻报》三巨头中,只程沧波先生一人飞去台湾,总经理詹文浒先生和总编辑赵敏恒先生,都决意留在上海。国民政府曾两次送飞机票给赵敏恒先生,请他去台湾,都被他拒绝。华侨胡文虎先生请他到香港担任《星岛日报》或者新加坡《星洲日报》总编辑,他也没有答应。联合国邀请他去主持新闻宣传事务,赵敏恒先生同样没有去。
解放军横渡长江,占领南京,用公告方式,向全国人民宣布《约法八章》,其中第五条宣布:除怙恶不悛的战争罪犯和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外,凡属国民党中央,省,市,县各级政府的大小官员,国大代表,立法,监察委员,参议员,警察人员,区镇乡保甲人员,凡不持枪抵抗,不阴谋破坏者,人民解放军和人民政府一律不加俘虏,不加逮捕,不加侮辱。责成上述人员各安职守,服从人民解放军和人民政府的命令,负责保护各机关资产,档案等,听候接收处理。这些人员中,凡有一技之长而无严重的反动行为或严重的劣迹者,人民政府准予分别录用。
当时中国,许多知识分子,特别是那些正直诚实并且持有自由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诸如赵敏恒先生和父亲,对这份《约法八章》深信不疑,所以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做出不离开上海的决定。
如果父亲决定离开上海,在海外谋一份差事,绝无问题。他的暨南大学同学金尧如先生当时任中共香港特委的书记,身份是香港《大公报》总编辑,聘父亲任职,不过举手之劳。外公也已经安排好,让父亲到台湾《新生报》做采访主任。我的泰来大舅在香港开设了一家印刷厂,自任厂长,聘了母亲大学好友许湘萍的丈夫梁同武先生,也随时可以请父亲加盟。
可是父亲心意已决,所有这些机会他都不接受,专程飞到香港,把母亲和我接回上海。我们三月份回到上海,五月份蒋总统乘船离开上海,外公跟随身边。外公离开之前,几次劝说母亲,跟他一起走。可母亲说自己已经嫁给父亲,父亲走,她走,父亲留,她留。父亲决心不走,所以她也只好留在上海。
母亲就为了这一个千古的缘分,和父亲留在了上海,静静地等待之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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