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易过往事如烟

万维读者网（Creaders.net）读者庞太来稿：时光带走了豆蔻年华、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恍然一梦，六十耳顺悄然而至。翻开发黄的老照片，十岁前的乖萌，十六岁的花季，二十岁的青春，三十岁的韵味，四十岁的稳重，五十岁的坦然......刹那间触碰到心灵脆弱处，长叹光阴无情，激情燃烧的岁月如“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酸楚泛起。

走进我生活第一人是奶奶，典型的圆融老好人，她人生并不顺，父母早逝寄人篱下，生育十一儿女（仅存活六个），尽心竭力地相夫教子，无奈祸从天降，爷爷突患疾病，撒手人寰。四十出头的奶奶带着一群未成年孩儿（最小的才五岁），靠着家里的几百枚“袁大头”银币和二箱手饰，艰难前行。

我生不逢时，降生时全国一片饥饿，食物极度匮乏，出生后立即被动地接受生存的挑战，还算幸运，一、二年后生活便恢复正常。出生第三日全日托管于奶奶（十五岁后半托管），她成了我的玩伴和大厨。我是家里唯一的小孩，自然倍受关注，隔代喂养的特征（娇气、挑食、弱不禁风）完美呈现。能跑会说时，父母以洋娃娃和糖果为诱饵，周末带去他们漂亮的房子， 几小时后便哭闹起来，不论他们施展什么伎俩，亳无效果，只能打道回府，躺在奶奶身旁便安稳呼呼大睡，父母屡试屡败，始终不明原由，情感是把双刃剑啊。

一日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奶奶的骑楼门前，七、八个围观者（那时太小不知写什么）指指点点，奶奶忙将我拉在身旁。一连数天贴大字报的人络绎不绝，前些年公私合营的惊魂和各类干部无休止的盘问让她胆战心惊，而今破“四旧”更是坐卧难熬。晚上在厨房里含泪烧掉心爱的旧书籍，打碎老祖宗留下的古瓷器，同时我父母家一整套漂亮的捷克家具活生生地变为废旧物资，标志性的旧物件永远消失殆尽。

上学首日，班主任上的第一节课是读、认、写“毛主席万岁”，然后师生们在操场一起学跳“忠字舞”，在“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歌曲声中，学生们使劲地舞动着小手小脚，几位老教师扭动着臃肿笨重的身子，丑态尽显。语文课上只教识字如“中国共产党万岁”“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等，不教最基础的拚音，后来只能用笔画查字典，再根据前后相邻的字猜出发音。多年后为教儿子学拼音，即便过了而立之年还得补上这一课，悲催呀！

六九年初夏爸爸去北京出差顺便捎带我，三天两夜的车厢生活给我留下了极深的记忆，在轰隆轰隆和咔嚓咔嚓的嘈杂刺耳声中无数次地爬上狭小的中辅，然后悬坐于边缘，莫大的享受和快乐油然而生，途经各地，站台上小推车里大包小包的各式食物任我挑，其爽劲仍残留至今。北京寒风瑟瑟，冷得发抖，爸爸脱下咖克衫披在我身便直奔商店，幸好出门时换了一些全国粮票和布票，凭手中的票证能购衣吃饭，否则挨冻受饿吧。营业员推荐大了好几号的衣服，穿上身虽保暖无美感（那时只考虑经久耐用）。在不同景点我手捧宝书，配上大褂式外套，犹如逃难小孩。如今再看那些经典照，心窝有种戳痛感。

七、八岁的我虽能读出“天安门是中国国家的象征”，但不明白其意，也体会不到天安门的雄伟与壮观，惊呼天安门前的广场太大，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然后趴在爸爸的背上才绕完一圈。对北海公园、天坛、颐和园等的印象仅仅是到止一游，唯独对北京动物园记忆深刻。

后来妈妈又带我去了上海、南京、杭州、镇江等地，父母不辞辛劳带儿女外出，其价值和意义在于开阔视野和对生活的热爱，我从中受益匪浅，感谢他们。

小学期间常被老师挑选出来，扛着红缨枪模仿抗战儿童四处站岗放哨，尤其是站在校门口，自豪感爆棚，可惜没人给我留一张“精神弱智”的照片（照相属奢侈消费）。这期间校内外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如雨后春笋，随处可见，演样板剧蔚然成风，普及率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梳着喜儿式长辨子再扎上红头绳是名副其实的潮妞、回头率爆表。时代造就了喜跳能唱的一代，难怪今天的中国大妈大爷把广场舞跳遍全世界，利害啊，我这代人。

进入中学四处传扬白卷英雄的故事，学工学农成了必修课，一帮半大孩子定期被送到工厂、农村接受再教育，结果白白耽误一代人。经过捶打的学生依旧辨不出杂草与麦苗，体会不到农民的心酸与无奈，无人愿到广阔天地炼红心。

那些年日子过着不死不活，既无精神享受，又物资短缺，大家整天混时间，真是光阴虚度，岁月空添。奶奶每周有几个下午参加街道居委会的政治学习，夜深人静便悄悄从枕头里拿出《牡丹亭》、《西厢记》，津津有味地阅读，而且百看不厌（怀疑她可倒背如流）。偶尔趁她不防也偷偷随手翻翻，什么“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天书般的词语。近几年心血来潮又重读奶奶昔日痴迷的书，感觉完全不同，竞对《红楼梦》、《牡丹亭》、《西厢记》也手不释卷，慢慢明白，奶奶是被封建礼教禁锢的一代，心中哀怨和不满无处诉说，只能任年华无声无息地流逝。汤显祖用超凡入幻之笔法，生动展示杜丽娘对真挚情感生死不渝的渴望和追求，讲出她们的心声，成了这代人的情感代言人，情有独钟是必然的。

一九七六年全国声讨“四人帮”，学校悄然发生点变化，我似乎意识到该认真学点东西，翻开所学课本，语文只会写“东风吹战鼓擂”式的空洞乏味作文，其它科目如云里雾里似，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原来这些年完全处于“读望天书”状态，做了场消遣时光的恶梦。怨天尤人毫无意义，亡羊补牢犹未迟，立即废寝忘食加挑灯夜战地恶补各科知识，长时间荒废的学业不是吹口气的功夫能补上的，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值得欣慰是我从此懂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简浅道理并受益一生。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极少部分人有机会进入大专院校，几年培训后，便投入建设国家的大军中，那时正值人才青黄不接，他们迅速成为各行各业的主力，荣获“时代幸运儿”头衔。当然与饱受各种政治运动煎熬的祖辈和失去大好年华的父辈相比，他们的确走运。

怀揣梦想，出了校门，朝气蓬勃地走在人生路上，诗情画意的编织未来。从小耳闻目染奶奶的敬畏和怜穷惜福之心，我灵魂清纯透明，未受尘世的污染，勤勤恳恳工作，踏踏实实地做人，不会挥霍透支和过渡索取，保持青春年少与生俱来的本色（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过着素颜朝天、衣着简朴，青涩快乐的生活，信奉庄子的“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传统美学价值（与当今小后生浓妆艳抹相差远）。而今岁月让我告别青纯，时光让容颜苍老，阅历却成熟了心智，对”敬畏之心”和“怜穷惜福”有了新的解读，它不仅是一种人生态度，也是一种行为准则。顿悟“天地有定律，四季有成规，万物有法则”。

我相信缘分是命中注定的邂逅，若有情缘，你浪迹天涯，我欣然而行，你选定目标，我全力投入。暗自幸庆，婚后我们倾注全部的爱把家变成遮风避雨的温情港湾，无怨无悔地为儿子撑起一小片自由的天地，四手同奏锅碗瓢盆交响曲，还时不时夹杂一丢丢的小资风情，以满足自己对小情小调的偏好。一晃几十年，虽增岁加皱，体变颜哀，青春不再，但童心未泯，依旧疯癫，刹那间一根神经异常，他狂轰油门追月亮，我手举相机对天空，还能在淡泊的心境里共赏“一弯新月”的美境，过着岁月静好的夕阳生活，也算对几十年婚姻生活的认可吧。

漂泊在外，万事需自己面对，常会有无依无靠的感觉，尤其是儿子出生后，琐事繁多，肩上实实在在的责任和义务更觉沉甸甸的。养育孩子不仅是让他吃饱穿暖有学上，更重要的是有情感和精神上的交流和分享的，为人父母的我们一边协力同心，共享甘苦。一边努力使爱成为双向性，即父母在给予孩子爱的同时也要求他珍惜并学会感恩，在不断尝试和完善过程中，慢慢地在咱仨间产生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温情，成了彼此间相亲相爱的凝聚力，家也就有了希望和温馨。

我们没有按“朱子治家格言”的模式过日子，釆用相当于宽松和随意的方式，节假日仨人挑灯夜玩，结果早上必赖床。外出度假，过于随心所欲，有惊无险的事儿时有发生，久而久之，它们成了家庭生活趣事的一部分，还是互相嘲讽对方的有力证据，这种无纪律的生活方式是利多于弊还是弊多于利？

与儿子的情缘是前世注定，像天下的母亲一样，用心和爱诠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在陪伴儿子成长的过程中，我的思绪方式也出现几次大转变，他十三岁前我将母性发挥到极致，陪他读书、陪他玩，他几乎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切，并非常享受那醉魂酥骨的亲情，他简直就是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一日上街过马路我本能地拉着他的手，他触电式将我手甩开并说“我不是你老公，拉他去”。一句童言无忌的话让我彻夜无眠，怅然若失之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想想前几年，每次我俩一起拍照，他一定会将嘴巴贴在我脸上，以示特别的亲密，老公常酸溜溜地撂下句“满身鸡皮疙瘩”，我俩故意笑盈盈地继续保持亲密，而今一切都将结束，对一直以来的温厚、细腻、周到呵护，真可谓人何以堪？好在我是科班出身的教师，能应付自如，主动将“妈妈”降格为“姐姐”，从他的视角看世界，慢慢地我们聊心事的频率越来越高，我经常表面与促膝谈心，暗地有意识地引导他向我们培养的目标靠近。记得他大二放假回家，心怀感激地对我说“很满意如今的学校和专业，感谢我帮他做出正确的选择”，哈哈，若他得知自己夹杂着许多私货会有何反应？我一直希望做一个能与孩子有思想和情感交流的妈妈，与时俱进会激发自己多找几个与他爱好和兴趣相关的支点，有意识培养一些共同话题，便于建立美好和谐的母子情谊，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做到了！分享赏心悦目的文章，聊天，一起运动和外出旅游，是他给我最开心的礼物，原来共鸣能消除代沟而与年龄差距无关。真正领悟母性的包容后，我想幸福是什么？一半是感觉一半是知足吧。

人的一生有许许多多的如烟往事，懂得删繁就简十分重要，对铭刻一生的事件须懂得珍藏。人世光阴如此短暂，对过往生活的回眸凝望更显重要，它对量化下个甲子旅程会起积极的作用，也许意外的惊喜和快乐源于这小小的反思和修正。

庞太

二零二一年甲子之年写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