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做按摩女：亚特兰大案背后的真实人生

      2021 年 3 月 16 日，美国亚特兰大地区的三所按摩店内发生枪击事件，总共造成了 8 人死亡，其中 6 人为亚裔女性。

　　这一事件成为了“停止亚裔仇恨”运动的导火索，美国多个地方都爆发了亚裔反歧视的大游行。

　　从 2020 年新冠疫情爆发起，美国发生了至少 3800 起针对亚裔的袭击事件，而近 70% 的受害者为女性。

　　那这次枪击案的犯罪嫌疑人声称犯罪的原因是自己有性瘾，要消灭按摩店这种对他有诱惑的地方。

　　我们无法判断，这到底算不算是种族原因，但在这几家按摩店里工作的的确多是亚裔员工。

　　在全美各地的中国城和社区里，有着无数个华人按摩店，里面有无数的中国女性在做着按摩师的工作，和考托福坐飞机来到美国的留学生不一样，这些做按摩的女性多是初高中学历，通过可能并不合法的方式来到美国。

　　故事FM 本期节目就采访到了这样一位在美国按摩店里工作的女性，她叫 COCO。

　　2015 年，COCO 21 岁，那一年她从福州长乐偷渡到美国，然后辗转到了法拉盛。法拉盛是纽约的一个地区，它是全美国最大的华人聚集区，在这里生活就跟在中国生活没多大差别。COCO 在这里的按摩店工作了四年。

　　-1-

　　在福州长乐长大

　　我父母生了三个女孩，直到生了我弟之后才不生的。

　　我没考上高中就去打工了。前台收银都有做过，确实都不是很喜欢读书，老师讲的也听不进去。

　　班级 40 多个人就有 20 多个人没有上高中，有 10 个左右又来到了美国，男生有七八个，女生有两三个。

　　我 21 岁出的国，因为如果在福建一直打工，一个月就是挣 3000 人民币，到哪里打工不是打工，后面就我爸妈说你要不要出国，我说那可以。

　　-2-

　　21~23 岁， 偷渡打工还债

　　我们找到一个比较著名的蛇头，就跟他牵线。

　　最开始是坐船。一行就三四十个人，反正往边境的国家开，上船之后基本上伙食都是压缩饼干和泡面。

　　我们睡在船舱里面，草席和小地毯铺一下就直接睡在船舱内的船板上。

　　坐了一个多月船后，到了不知名的小国家开始爬山，每天爬多久就跟上班似的，早上八九点起来就开始走，一直走到基本都是晚上 8 点左右。没人说累了就继续爬。

　　最后在墨西哥边境城附近，有一个蛮高的大墙。有小小的那种缝隙，前面有人在带头跑，我们就跟在后面跑。

　　我那次还好，基本都是偷偷过来了，但是有一批他跑过来的时候，上面还有那些人拿着枪扫射。

　　跑过去以后蛇头找了一辆华人的小车，给我们接到一个居民楼里，等你的亲戚过来把钱交完了，他就会放你走。

　　我爸爸的朋友把我接到布鲁克林之后我就已经自由了。一开始的时候去的康州一个餐馆做前台，一个月的工资是 3300 美金左右。

　　我基本都是打 3000 回去，剩下的 300 就留着花。每个月就是打钱，因为我那笔钱是有利息的，60 万，一分的利，一个月好像利息都要 6000。

　　最贵的就是买了一个 iPad，400 美金，一直用到了现在，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下班就是回来拿 iPad 玩点小游戏，休息日也是玩一天的小游戏。

　　-3-

　　23~26 岁， 华人按摩院的生活

　　钓鱼执法的警察

　　从康州回来到纽约，我开始找新的工作，有朋友推荐我，说你这么年轻就可以去做按摩，不会像餐馆那么苦，但是挣的会比餐馆还多。

　　因为按摩这个行业是越年轻，就有越多客人会想要你给他按摩。

　　男人就会觉得单纯地聊聊天吹牛，反正都是花这个价钱，我为什么要去找个大姐来聊天吹牛呢？

　　我在第一家按摩店做了两年多，第二家按摩店也做了一年半，第一家按摩院被抓了三次，因为同行会去举报，再找到了第二家小店，老板娘人挺好的，就一直呆着了。

　　这群警察特别鸡贼，他会问客人打飞机多少钱，其实我们压根没有这种东西。但是警察会这种钓鱼执法。客人都是如实回答他按摩一个小时 35，我小费给他 20，没有问过我打飞机多少钱。

　　然后他就问我们这些女孩有没有 License（执照），她们没有。然后女孩都要去被关一个晚上。在里面就也没有床，有床也都是给老的人先睡了。吃的都是发霉面包和烂苹果，关了一天出来之后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上政治课，一个是社区服务满多少个小时。

　　我那天属于特别幸运。我有一个预约的客人，他说他在楼下买奶茶。我说我下去找你。买奶茶回来一看整屋子的警察，我的朋友用手示意我赶紧走。

　　我就跟客人赶紧跑了。然后我们俩就去看电影了。他们被抓了，我们去看电影，就运气还是属于挺好的。

　　为什么会被抓三次，后面老板娘也弄清楚了。是因为有一个老员工跳出去开店了，然后他就在这拉客人，举报这家店。后面老板娘和她出来吃了顿饭之后就好了。

　　客人，小费，色情和非色情的服务

　　老外的小费有时候特别好，特别是到纽约度假的那一种。因为我是英文比较好，所以老外给我的小费特别好，有时候四五十，一百美金都有。

　　按摩一个小时 30 美金，我跟老板对半分。小费都是个人的。

　　所以我会努力跟客人聊天，因为首先我功力不太好，但是跟客人聊天，小费有时候会比别人好一点。但就会出现不必要的误解，因为这个行业真的很多是有带黄色的。

　　客人在外面给你小费，人家别人都看得到，他们就会觉得你是刚学的，凭什么小费会这么好？什么想法都会有。

　　有一个女同事叫拉拉，她是完完全全不接女客人，我们就都懂了。

　　老板说过是不会做任何黄色的。我就问，为什么老板都说了不可以，拉拉还是这样？

　　同事说因为拉拉是一个老员工，老板不舍得开除，而且她不是那种特别过火。她是自己手中稳定的老客人，会做一点带黄的。

　　老板不可能冲进去说你是不是在干什么东西。女孩子想挣钱，你老板不让她挣，那女孩子就要跑，老板又收不到人，也会处于一个很尴尬的情况。

　　所以只要不要太过分，老板基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打工的第一家店是没有听到那种声音的，可能是保密工作做得蛮好。

　　第二家店的门是锁不了的，所以不可能进行那种性交易，但是打飞机是绝对有的。这么做就是为了小费。但是我们不可能去说谁谁谁，你刚才是不是在里面给客人打飞机或者干嘛，这是问不出口的。

　　也有客人让我去提供这些性服务，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些站街的。他说那些太老了，他上次过去，有个大姐叫住他，40 美金跟她做爱他拒绝了，我俩就在那里笑。

　　街上那些站街的，80 块钱就跟你做一次爱，小费再扔 10 块 20 块。

　　那些真的很老的大姐，只要四五十一次。他们不接中国客人，基本都是接 Amigo，墨西哥客人。五六十岁的老大姐，真的是脸很皱，打扮的花枝招展，怎么鲜艳就怎么往身上抹，大黑丝袜配着运动球鞋，裙子也是玫红色的。

　　年轻的身材也好一点的是 120 美金/次。被客人看上会被包养。所以很有可能是昙花一现，干个几天或者十来天，就不会再站在街上。年轻姑娘在街上，就是抢手的珍稀物种。

　　男的熟客我比较多。有一个男客人他应该是喜欢我，反正一到节假日都会给我送礼物。

　　老板娘说这个人就是这样，他认定一个女孩子，会一直在你手上按摩，节假日也都会送礼物。不光是我，他对前一个女孩子也是这样的。

　　他送我施华洛世奇的项链耳环什么的。如果他送便宜的东西，我也不会跟他聊这么久。

　　一起上班的姐妹经常收到那种老外一两块钱买的那种塑料的小项链来骗他们。

　　还有一个客人，他每次来几乎都会点我做。他是一个牙医，犹太人。每次都是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也有 1 米 8，大腹便便的还挺胖的。

　　他每次都会问我，你为什么不去上学？我说我没有钱上学。他就会当场掏 100 块钱给我，他说这先给你，你先用着。

　　然后他拿起他的手机找法拉盛附近的学校，他说这个学校你去报名，你过来把凭证给我，我给你报销学费。我说那万一我报了名，你不再来了，我的学费去哪里拿？

　　他说你放心，只要你报名学习了，我就会给你报销学费。

　　他小费特别好，除了开头给过我的 100 块，有一次按摩两个小时给了我 200 块，小费加上大费，我等于两个小时挣 230 块。

　　最有趣的是我在街上经常看到他跟不同的中国女人逛街，都是 40 岁左右打扮得非常精致的女人。他大概 50 岁左右，但是不显老。

　　还有一个客人是台湾的酒鬼，他每次都是喝完酒发酒疯的时候过来。他说你知不知道台湾的邓丽君，我说我知道，我还跟她唱过歌，他就在那笑。

　　我就现场跟他飙歌，他唱歌我也唱歌，老板就在外面拍门，说你俩是不是神经病？

　　我说是，我两个都是神经病。

　　他唱完歌会问我，你可不可以帮我打飞机。

　　我说你快滚。

　　因为他经常跟我讲，他在对面去找个女人，性交易都只要 80 块钱。而我们这边 30 大费加 20 小费，一共要 50 块，再加 30 块他就能去对面去做爱去了。

　　我说，你过来我还要陪你唱歌，我的喉咙都干死了，你要求还这么多，你 80 块钱为什么不去对面做爱，还 50 块钱跑到这边按摩你是不是有病。

　　他就在那笑，他说你的服务态度太坏了，我说我服务态度这么坏，你还要找我按摩，你是不是有病？

　　为了身份嫁给美国人

　　按摩店的女孩都是没有身份的。有的找老外结婚， 就是为了一个身份，幸不幸福我不知道。

　　最典型的就是我以前有一个老板娘，长得丑到丑出天际的那种。人家就嫁了一个白人老外，六七十岁的没有性功能的一个胖子。

　　50 多岁的老板娘非要嫁给他。老公没有性功能，她就去找了一个农场里也是老外的工作人员。每个礼拜两个人去小旅馆开房。

　　最好笑的就是农场的工作人员，每次也不给老板娘送什么东西，就从农场里掰两三斤新鲜玉米带给老板娘，我都笑死了。

　　COCO 并没有像按摩店的一些同事，为了身份嫁给一个美国人，她通过假结婚拿到了绿卡。还完偷渡费用欠下的 9 万美元债务之前不谈恋爱是她的原则。花了两年半的时间还完债的 COCO，在美国经历过三段恋爱。

　　-4-

　　三段恋爱和一段假结婚

　　我来美国第一段恋爱是在做按摩的时候认识的，在一起快半年。

　　他有叫我不要去做按摩，我说你想让我换职业可以，我说我想去做指甲，做指甲开头是不挣钱的，你是不是要在我学习指甲的阶段给我生活费。他没吱声，所以就分手了。

　　第二个男朋友是广东人，是做发型师的。也是谈了半年左右，他想结婚，我又不是很想结婚，就又分了。

　　之后还有一个是网上认识的， 奔现看见太丑了就没和他在一起。

　　我身份是后面找到一个人假结婚弄的，假结婚对象是一个来自福建马尾的瘦瘦高高的男孩。当初他给我开的价钱就是 4 万块钱帮我拿到身份。

　　人还可以蛮老实的。他有跟我讲这笔钱是拿去做生意。我说关我屁事，你钱收了就行，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跟他领结婚证，然后他给我申请绿卡，最开始的时候给我发了一张两年的临时绿卡，还是奥巴马执政的时候。正常绿卡两年换十年是有问话的，但是那会可能是奥巴马快下任还是干什么，直接就给我发了 10 年绿卡。没有问话。紧接着川普就上来了。

　　我以后的结婚对象，首先有身份，这个是必须的，然后第二点就是不要欠债的。然后不吸毒的、不赌博的、不嫖娼的，嫖娼就不要被我抓到就行。

　　-5-

　　疫情后：停业一年，重回餐馆

　　疫情最开始的时候，所有按摩店都关了。我整整一年都没有上班。

　　因为美国的银行卡存放超过 1 万的美金的话会被查税。所以我的银行卡不会放这么多美金进去，自己身上放三四千，家里放三四千已经够了，银行卡里还有 8000 多，再多出来的钱我就都会去买包去了。

　　其实每个月最大头的只有房租，一个月的房租是 650。对吃也没什么要求，就天天都是白米饭，配个青菜，有条件就买点肉。

　　以前都是工人去挑老板，现在就是老板挑工人，然后朋友介绍一家餐馆的工作，有班上我就来了。

　　现在一个月 3000 美金左右，肯定比我之前按摩赚的少。我之前做按摩，夏天的时候一个月是有 6000 的，冬天的时候一个月都有 3000。

　　介绍我来餐馆的朋友是一个女生，所以我不会在这边继续找按摩的工作。如果说我去找按摩的工作，我怕餐馆的朋友去恶意地去揣测介绍我来的女生，她之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认识一个做按摩的女孩。

　　-6-

　　关于福州风俗和父母

　　福建人做按摩的很少，基本都是北方人偏多做按摩的。我做按摩的时候一直也不敢跟她们讲我是来自福建的。

　　我所有的亲人都不知道我做过按摩。

　　来美国这么多年，头两年会想父母，到后面我还完债之后，他们也是一直开口问我要钱，这笔钱我是知道肯定是给花在我弟弟身上的。

　　父母对我是有养育之恩，但是第一你没有教育我，第二也没关心我。所以后面就也没那么想父母了。

　　我跟我大姐的感情比较好，大姐已经嫁人了，她的礼金都被我父母拿走了，没有还出来。所以我大姐跟我爸妈没有讲话了。

　　她比较能理解我这种老是被追着要钱给我弟花的感受。我姐现在已经认命了，让我以后礼金千万不要给我爸妈。

　　我爸妈会催我结婚，因为福建人结婚是有一笔礼金的，男生会给几十万，市场价都是488,000 或者 388,000。我刚才讲的都是人民币，如果说女孩在美国结婚的话，礼金基本都是 88,000 美金。

　　我觉得钱才有用，有时候累是累了点，回来一看银行卡里还大几千美金放着，那我就觉得很舒服。

　　我不是说不给我爸妈打钱，生活费我都会打，多的你就别想要，因为他们老会把这笔钱拿去贴到我弟弟那边，我来美国几十万都是我自己还完的。我弟出来才 20 多万块，凭什么这笔钱我还要帮他们还。

　　我现在身份是可以回国的，但还没有回过国。

　　因为我们福建那边第一次回去的人，要花很多钱。包括出国的时候，别人给你随的顺风的钱，他可能给你一百两百块人民币，说祝你一路顺风。这种顺风钱我们还是要用美金还回去的，而且还要办酒席。

　　我爸算了大概要花 3 万美金左右。万一被人家知道你偷偷回来为了省这笔钱，都会笑死你了。

　　今年我是已经在上班了，攒到 3 万美金我就过年回国。

　　比如说我叔叔他们一家，我们按 300 美金算，我家叔叔有 6 个人，这都去了 1800 美金了。包括我出来时候给我顺风钱的人，他们都是给两三百，我还给他们也要两三百美金还给他们，分完这些隔壁那些邻居都要分，因为我爸妈住在那里，一直大家都有互相照顾，那些亲戚家的小孩过年要拜年的，那也要给钱。过年物价那么贵，还要办酒席，请他们办都要办三四桌，一桌 10 个人。

　　所以我有时候也会羡慕比如说东北或者别的地方的人，他们回国是只要带一些礼物就好，我们是又要花钱又要发礼物。

　　当年，COCO 跟着福州老乡偷渡，被福州人接待，去福州人开的餐馆里打工，甚至今天还被福州重男轻女、衣锦还乡后重酬乡亲的这些习俗绑定。

　　尤其是生活在法拉盛这样的亚裔聚集地，COCO 和这次亚特兰大枪杀案的受害者一样，都是与美国主流社会的公共生活非常隔绝的人。

　　她们也许不是以合法的身份去到和留在美国，但她们只是想讨一份生活，改变自己的命运。

　　法拉盛这个地方华人特别多，我很少跟除了客人之外的老外有接触。这次反华这么大的游行活动，我觉得是挺好的，起码说中国人的力量更大了一点，不会像之前那样默默无闻就算了。

　　听到这个事的时候我会觉得害怕。害怕是因为美国真的是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万一被有族歧视或这种心理的人听到这个故事，也许他会去实施这种行动，我会怕有杀人犯去杀了比自己弱小的中国人。

　　他会觉得，你行我也行。而且中国女人她做不到反抗。按摩店的女人，她会觉得来的都是客人，她只会想挣钱，想不到你是杀人的。

　　我觉得可能是黑人会比中国人更团结一点，毕竟他们从以前奴隶的时代到现在团结了这么多年，人家现在如果再遇到种族歧视只会更团结。

　　听到亚特兰大枪杀案的时候我会觉得害怕。万一说被也有这种族歧视的人听到这个故事，也许他也去实行这种活动。

　　我确实是拿着美国绿卡，但我还没有考公民，我觉得我还是中国人。

　　因为在美国挣钱，不可能说挣了人家钱，还说他美国不好，这种话我说不出来，所以我觉得我一半是中国人一半是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