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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医生对于老病死的感悟六:为老做好准备了吗

www.creaders.net | 2021-03-26 00:16:56  万维读者网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03 依赖:我们为老做好准备了吗

  高龄老人告诉我,他们最害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那之前的种种状况——丧失听力、记忆力,失去最好的朋友和固有的生活方式。正如菲利克斯对我说的:“老年是一系列连续不断的丧失。”在小说《每个人》(Everyman)中,作家菲利普·罗思(Philip Roth)说得更加苦涩:“老年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凭着运气和严格的自我控制(注意饮食、坚持锻炼、控制血压、在需要的时候积极治疗),人们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掌控自己的生活。但是,最终所有的丧失会累积到一个点,到这个点时,我们在身体上或者精神上没有能力独自应付生活的日常要求。由于突然死亡的人减少了,大多数人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由于身体太衰老、太虚弱而无法独立生活。

  我们不愿意思考这种可能性,结果,大多数人都没有为之做好准备。很少有人在已经太晚、来不及采取任何措施之前,哪怕稍微想一想,在需要帮助的时候该如何继续生活。

 03.1 衰老是一系列的丧失

  当菲利克斯来到这个十字路口的时候,该穿上矫形鞋的不是他,而是贝拉。我看着她的困难一年一年不断加重,而菲利克斯直到90多岁都极其健康,让人惊奇。他在身体方面没有出现过大危机。他坚持每周的锻炼计划,继续给一些学员讲授老年病学,并在果园湾健康委员会任职。但是贝拉却日益衰弱,她彻底丧失了视力,听力更差了,记忆力也明显受损。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几次提醒她我坐在她对面。

  她和菲利克斯感受到了丧失的悲苦,但是也为他们仍然所拥有的一切感到喜悦。虽然她可能记不住我或其他她不太熟悉的人,但是她喜欢有人做伴,喜欢跟人交谈,并积极寻找这样的机会。而且,她和菲利克斯之间还有他们私密的、几十年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对话。他从照顾她之中找到了极大的目标感,而她,同样地,从为他而存在中感受到极大的意义。彼此的实际存在给他们以慰藉。他为她穿衣服,协助她吃饭。散步的时候,他们手牵着手。菲利克斯说,那是他们最珍惜的时刻。他感觉他们比过去70多年共同生活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相知相爱。

  然而,某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揭示了他们的生活已经变得多么脆弱。感冒导致贝拉的耳朵积液,接着,耳鼓膜破裂致使她完全失聪。这下他们之间的联系中断了。本来她就有失明和记忆问题,耳朵失聪后,菲利克斯无法同她进行任何交流。他试着在她的手心写字,但是她理解不了。即便是最简单的事情,例如,给她穿衣服,对她来说都是噩梦般的混乱。没有了感官基础,她分不清白天黑夜,变得非常糊涂,有时候会产生妄想,情绪激动。他无法照顾她了。由于紧张和缺少睡眠,他感到精疲力竭。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有一套针对这种情形的办法。社区的人们建议把她转到护理技能熟练的疗养区。他讨厌这个想法,并拒绝了。她需要跟他一起待在家里。

  在强制执行之前,他们有一段缓冲期。经过两个半星期的折磨,贝拉的右耳膜修复了。虽然她的左耳彻底失聪,但是右耳的听力恢复了。

  “我们的交流更加困难了,”菲利克斯说,“但是至少还可以交流。”

  我问他,如果右耳听力再次丧失,或者发生类似的灾难,他怎么办。他说不知道。“我害怕一旦我无法照顾她的话情况会怎么样,”他说,“我尽量不想太远。我不会考虑明年,这想起来太压抑了。我只想下周。”

  这是全世界的人都要走的路,可以理解。但是它往往会事与愿违。最终,他们担心的危机还是不期而至了。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贝拉突然摔倒了。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们走得很慢,地面也很平坦,他还挽着她的手臂。但是她跌成了一团,双腿腓骨(从膝盖到踝关节的外侧的细长骨头)立时折断。急诊科医生只好给她的双腿打石膏,石膏一直覆盖到膝盖上方。菲利克斯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她需要的远远超出了他能给予的。贝拉被迫搬到了疗养区,在那里,她享有24小时的护理,有护士照看她。

  也许你会认为这对菲利克斯和贝拉来说都是解脱,摆脱了身体护理的种种负担,但是情况比这复杂得多。一方面,护理人员非常专业。他们接过长久以来菲利克斯非常辛苦地处理的事情——洗浴、如厕、穿衣服以及一个严重残疾的人的其他各种需要。他们解放了菲利克斯,使他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既可以陪着贝拉,也可以一个人待着。但是,尽管护理人员付出了各种努力,菲利克斯和贝拉还是觉得他们的存在令人气恼。有的护士把贝拉当成病人,而不是人。比如,贝拉有她喜欢的梳理头发的方式,但是没人问起,也没人明白。菲利克斯想出了使她容易吞咽的分切食物的最佳办法、她觉得舒服的安置办法、她喜欢的穿衣办法。但是,无论他怎么费力地跟护理人员解释,他们就是不明白要点。有时候,他怒不可遏,干脆放弃,自己动手把他们做过的事情重做一遍,而这会导致冲突和怨恨。

  “我们互相妨碍。”菲利克斯说。

  他也担心陌生环境会使贝拉更不知所措。几天后,他决定把她带回家。于是,他得想办法安顿她。

  他们的公寓和疗养区只隔着一层楼。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原因很难说清楚。菲利克斯最后还是雇了全天候的护士和助手。石膏可以取掉之前的6个星期,他的身体疲惫不堪。但是精神上,他释然了。他和贝拉都觉得对她的生活有了更多的掌控。她住在自己的家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有他在身边。这一切对他至关重要。因为石膏脱落以后的第四天,也是开始走路之后的第四天,她就辞世了。

  三个月后,我见到他时,他仍然处于沮丧的状态。他告诉我:“我觉得好像缺失了身体的一部分,自己好像被肢解了。”他的声音沙哑,说话间眼圈红了。然而,令他感到特别安慰的是:她没有受苦。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她安宁地住在家里,享受着他们的漫长爱情的温暖,而不是作为一个心智迷失、思维混乱的病人住在疗养区。

 03.2 离开生活几十年的家

  爱丽丝·霍布森也有非常类似的、离开自己家的担忧。家是唯一让她觉得有归属感、可以掌控自己生活的地方。但是,发生受骗事件后,她一个人住显然已经不再安全了。我岳父安排她看了几处老年居住区。吉姆说:“她不在意这个过程。”但是,她选择了适应。他决心找一处她喜欢的、能感觉如鱼得水的地方,但是办不到。随着我跟踪观察后期的发展,我逐渐明白了原因何在,这也同样是我们的整个照顾依赖者、虚弱者的制度成问题的原因。

  吉姆想找的地方在距家开车的合理范围内,价格在她卖出房子后也可以承受。他希望那个社区能够提供“持续的护理”(continuum of care)——很像菲利克斯和贝拉入住的果园湾,有独立生活区,在某一天她需要时,有能够提供全天候护理的区域。他参观了好几处地方——有近有远,有营利性的也有非营利性的。

  爱丽丝最终选择了朗沃德老年公寓(Longwood House)。这是一处供老年人居住的高层建筑群,附属于圣公会教堂的非营利养老机构,她有一些教会的朋友住在那里,并且从吉姆家开车往返那儿只需10分钟。这个社区很活跃、欣欣向荣,爱丽丝和家人觉得这家机构最吸引他们。

  吉姆说:“其他大多数机构都太商业化了。”

  爱丽丝于1992年秋天搬去朗沃德。她在独立生活区的那套单间公寓比我预想的宽敞。公寓有一间完整的厨房,足以放下她的餐具,光线充足。在我的岳母娜恩的监督下,房子重新刷了一层漆,她还安排爱丽丝以前用过的室内装饰师布置里面的家具和壁画。

  娜恩说:“搬家后,看见你的所有东西都在它们原来的位置,厨房抽屉里是自己的餐具,这对你有一定的意义。”

  在爱丽丝搬家几周后,我见到了她。她一点都不开心,也完全没有适应。她从来不是一个会抱怨的人,所以,她没有表达任何愤怒、不快或者痛苦,但是她显得前所未有的沉默寡言。大体上,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她眼睛里的光芒不见了。

  我起初以为那是因为她失去了汽车以及相应的自由。入住朗沃德的时候,她把她的雪佛兰羚羊也开过来了——她是打算继续开车的。但是搬进去的第一天,她准备开车去办事的时候,发现车子不见了。她报警说汽车被偷了。一位警官来到现场,记录了情况,承诺会进行调查。不一会儿,吉姆来了,出于某种预感,他决定去隔壁的巨木商店停车场看看。车子果然在那儿。她糊涂了,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把车停那儿了。她感到很羞愧,从此不再开车。一天之内,她同时失去了汽车和家。

  但是,她的失落和闷闷不乐似乎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她有厨房,但是她不再做饭。她和大家一起在朗沃德的餐厅吃饭,但是吃得很少,人也消瘦了。 她好像不喜欢周围的人。她避开有组织的集体活动,即便是那些她可能会喜欢的活动——缝纫小组(跟她以前在教会中参加的一样)、读书小组、健身班或者参观肯尼迪中心。如果不喜欢社区组织的活动,社区也提供机会让他们自己组织活动。但是她坚持一个人待着。我们认为她精神抑郁,吉姆和娜恩带她去看医生。医生给她开了些药,但没有效果。从她曾经在格林城堡街的家到朗沃德老年公寓有11千米的车程,在这段路程的某个地方,她的生活发生了她不喜欢,却又无能为力的根本变化。

 03.3 “关”在救济院的“犯人们”

  曾经,如果一个人住在朗沃德这么舒服的地方还觉得不开心,人们会觉得可笑。1913年,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梅布尔·纳索(Mabel Nassau)对格林威治村100位老人(65位女性,35位男性)的生活状况进行了研究。当时还没有退休金和社会保险,大家都很穷。其中只有27个人能够养活自己——靠存款过日子,或者接收房客,做些卖报纸、打扫清洁、修补雨伞之类的杂活。大多数人因患重病或太衰弱,无力干活。

  例如,纳索称为C夫人的女士是一位62岁的寡妇,她做家佣挣的钱刚够她在合租屋租住一间小小的、带煤油炉的里间。然而,最近她因病不能工作——静脉曲张引起严重的腿部肿胀,她卧床不起。S小姐“病得很重”,而她72岁、患糖尿病的哥哥在那个还没有发明胰岛素疗法的时代,很快瘸了。 糖尿病最终令他命丧黄泉,从而解脱了他。67岁的M先生,曾经是爱尔兰的码头工人,因中风瘫痪而失能。大量的人仅仅是“虚弱”——纳索的意思似乎是说他们都太老了,没有办法照料自己。

  除非家人能够收容这样的人,否则,他们只得去通常所谓的救济院(poorhouse)或者济贫院(almshouse)。这类机构几百年前在欧洲和美国就有了。如果年事已高、需要帮助,但是又没有子女或者独立的财富可资依靠,那么,救济院就是唯一的庇护所。救济院是冷酷、可憎、地狱般的地方——这是当时的人的用词。这里住着各种类型的穷人——老乞丐、背运的移民、年轻的酒鬼、精神病人,其功能是令这些“犯人”改正他们被假定的酗酒放纵行为以及道德败坏。监管人员在布置工作的时候对老年乞丐一般比较宽大,但是,他们仍然像其他人一样被视为犯人。这些地方通常又脏又破。在这里,丈夫和妻子被分开,缺乏基本的身体保健。

  伊利诺伊州慈善机构委员会1912年的一份报告这样描述一个县的救济院:“给老鼠住都嫌不够体面。”男男女女住在这些仅仅12平方米、爬满臭虫的屋子里,根本没有考虑过根据年龄或者需要把他们进行分类。“这里老鼠泛滥成灾……食物上密布着苍蝇……没有浴缸。”1909年,弗吉尼亚的一个报告说老年人死于无人照顾、营养不良,或因不受控制的感染而染上肺结核。提供给残疾人护理的资金总是不够。报告提到一个例子:看守眼见他看管的一位妇女可能会走失,又没人照顾她,于是,在她身上拴了一条重25斤的锁链。

  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机构更让老年人恐惧的了。尽管如此,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当时爱丽丝和里奇·霍布森都还年轻),2/3的救济院居民是老年人。镀金时代的繁荣让社会对这类情况感到尴尬,其后的大萧条引发了全美范围的抗议行动。中产阶级老人工作、攒钱一辈子,到头来发现他们的存款被洗劫殆尽。1935年,社会保险法案获得通过,自此美国和欧洲一样,创立了全国性的养老金制度。突然之间,一个寡妇的未来有了保障,过去仅仅属于富人的退休成了大众现象。

  终于,救济院在工业化国家成为回忆,但是,在其他地方仍然存在。在发展中国家,救济院普遍存在,因为经济发展摧毁了大家庭,却并没有产出足够的财富使老年人免于贫困和被忽视。我在印度注意到,官方往往不承认存在这样的救济院,但是,最近一次去新德里,我不经意间就发现了几所,它们同狄更斯小说里(或者那几个州报告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韦氏拉姆·乌立德赫修行院是一所老年之家,位于新德里南部边缘的贫民窟,由慈善机构运营。这里,污水在街上肆意流淌,瘦弱的狗在垃圾堆里觅食。老年之家由仓库改造而成——一间巨大的屋子里,几十个残障老人躺在简易小床的床垫上,床和床垫互相抵得紧紧的,像是巨大的邮票一样。经理巴加特四十来岁,脸部轮廓分明,显出很专业的样子。他的手机每两分钟就有电话进来。他说8年前他蒙神的召唤,开办了这所依靠捐款运行的老人院。只要有一张空床,他就从来不曾拒绝接纳任何人。大约一半的居民由于不能支付账单而被养老院和医院扔到这里。另一半是志愿者和警察在街上发现的,都是些有病的穷人。

  我到访的时候,这里住着100多人,最年轻的60岁,最老的已经100多岁了。一楼的人只有“中等的”需要。在这里,我遇见一位锡克族的男士,他笨拙地在地上爬行,像一只步履缓慢的青蛙,双手双脚交替前进。他说他曾经在新德里一个繁华的地段拥有自己的家电商店。他的女儿是会计,儿子是软件工程师。两年前他的身体出了状况——胸痛,从他的描述看,他曾连续中风。他因瘫痪在医院住了两个半月。随着账单往上涨,家人不再看望他。最终,医院把他扔到了这里。巴加特通过警察给他的家人带话,说他想回家,而电话那头说不认识他。

  爬上狭窄的楼梯就来到二楼,这里住着老年痴呆症患者及其他类型的严重失能病人。一位老者靠墙站着,声嘶力竭、左声左调地在唱歌。他旁边,一位有着白色的白内障眼珠的妇人轻声地自言自语。几位工作人员穿梭在病床间照顾病人,给他们喂吃的,尽最大努力保持病人的清洁。环境很嘈杂, 有一股浓浓的尿骚味。我试图通过翻译和几位病人交谈,但是他们都太糊涂了,没办法回答问题。附近一位躺在床垫上的聋盲妇女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吼叫着几个词。我问翻译她在说什么。翻译摇摇头——那些词没有意义,然后就冲下了楼梯——她实在是受不了了。这是我见过的最接近地狱的景 象。

  “这些人处于生命旅程的最后阶段,”巴加特望着那堆身体,“但是,我无法提供他们真正需要的那些设施。”

  在爱丽丝的生命历程中,工业化世界的老年人得以脱离这种命运的威胁。经济繁荣使得即便穷人也能够指望入住提供一日三餐、专业健康服务、理疗和宾戈游戏的疗养院,它们使几百万人缓解了衰弱和老年之苦。适当的照顾和安全成为范式,其程度是救济院的“犯人”无法想象的。然而,大多数人仍然觉得,作为度过生命最后一程的地方,老人院是恐怖的、孤寂的、可憎的。我们需要、我们想要的更多。

  03.4 应运而生的疗养院

  朗沃德似乎具备所有的要素。设施是最新的,拥有最高的安全和护理评级。爱丽丝所在的区域能保证她在更安全、更可控的条件下,享有过去家里的舒适。这里的安排让她的子女和大家庭感觉极其安心。但是爱丽丝的感觉并不是这样,她从来没有适应也没有接受那里的生活。无论那里的员工或者家里人为她做什么,她只是觉得越来越痛苦。

  我就这种情形同她交谈,她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使得她不快乐。她的抱怨跟我经常听到的疗养院病人的抱怨一样:“那不是家。”对爱丽丝来说,朗沃德只是家的一个摹本。对一个人而言,有一个觉得是自己家的地方,其重要性就像水之于鱼一样。

  几年前,我读到哈里·杜鲁门(Harry Truman)的故事。1980年3月,当附近火山已经开始冒水汽、隆隆作响时,这位83岁的老人却仍然拒绝撤离他在华盛顿奥林匹亚市附近圣海伦山脚的家。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飞行员、禁酒时期的私酒制造者,已经在灵湖的这所房子里住了半个多世纪了。5年前,他成了鳏夫。所以,当时,在山脚这处300多亩的地盘上,只住着他和他的16只猫。三年前,他在屋顶铲雪的时候掉下来,摔断了腿。医生说他是个“该死的傻瓜”,在这样的年龄还爬到房顶去做事。

  “该死!”他给医生骂回去,“我都80岁了!我有权做决定,有权做我想做的事。”

  由于受到火山喷发的威胁,官方要求附近居民全部撤离,但是杜鲁门哪儿都不去。火山闷烧了两个多月,官方把撤离区域扩大到火山周围16千米。杜鲁门固执地不肯离开。他不相信科学家,因为他们的报告不明确,有时候还互相冲突。他担心自己的房子像他在灵湖的另一座房子那样被洗劫、毁坏。无论如何,这所房子是他的命根。

  “如果这个地方要毁灭,那我想跟它同归于尽,”他说,“反正如果失去 它,我也会在一周之内结果我自己。”他直率、不和悦的讲话方式吸引了记者。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头戴一顶绿色的约翰·迪尔棒球帽,手拿一大高脚杯波旁威士忌和可乐。当地警察考虑为了他好而逮捕他,但是,由于他的年龄以及他们必须得承受的负面新闻,只好作罢。他们提出但凡有机会就带他离开,但他坚决予以拒绝。他告诉一位朋友:“如果我明天死去,我也已经度过了愉快的一生。我能做的事都做了,想做的事都做了。”

  1980年5月18日早上8点40分,火山终于爆发了,其威力相当于一颗原子弹。巨量的岩浆流吞没了整个湖,埋葬了杜鲁门、他的猫和他的家。事后,他成了偶像——一个老头留在自己家里碰运气,在这种可能性似乎已经消失的年代,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附近的人们在屹立未倒的城市入口处为他立了纪念碑,还拍了一部由阿特·卡尼(Art Carney)主演的电视剧。

  爱丽丝没有面临火山爆发,但是感觉上也差不多。放弃她在格林城堡街的家意味着放弃她过去几十年为自己营造的生活。使得朗沃德比她的家安全、可把握的那些东西,恰恰是她难以忍受的。她的公寓可能被称为“独立生活区”,但是,强制性的结构和监管比她过去需要应付的多出了很多。助理们观察她的饮食,护士们监控她的健康。他们发现她步履越来越不稳当,让她使用助步车。这对爱丽丝的子女是安慰,但是她不想被人管着或者控制着。她的生活规则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增加。当工作人员担心她有几种药没有吃的时候,通知她把药交给护士保管,每天两次到护士站,在他们的直接监管下吃药,否则就必须从独立生活区搬到疗养区。吉姆和娜恩雇了一位名叫玛丽的兼职助理来帮助爱丽丝遵从要求,陪伴她,延缓她不得不搬迁的时日。她喜欢玛丽,但是让玛丽一次待几个小时,经常没事可做,只不过使情形更加压抑。

  爱丽丝肯定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异国他乡,并且还永远不许离开。虽然“边境警卫”足够友善,并允诺她有一个好地方生活,给予她良好的照顾,但她并不想要任何人照顾她,她只想过自己的生活。而那些“边境警卫”拿走了她的钥匙和护照。随着家的失去,她失去了控制权。

  ***

  高龄老人要么被火山埋葬,要么完全放弃对生活的控制,我们该怎么在这样的世界生活?想要了解过去发生了什么,必须追溯救济院是怎样被今天这些养老的地方代替的——结果发现,这是一个医学故事。老人院的发展不是为了让衰老的老人比在那些惨淡的地方过得更好。我们不是看了看情况后对自己说:“有一个生命阶段,人们无法全凭自己对付,我们应该想办法使之可以应对。”不,相反,我们说:“看来这是一个医学问题,我们应该把这些人放进医院,也许医生有办法。”现代疗养院多多少少就是这样偶然发展起来的。

  20世纪中期,医学领域发生着迅速的历史性转变。在此之前,有人患上重病的时候,往往是医生去到病人的床前为之诊病。医院的主要功能是看护病人。1937年,伟大的医生兼作家刘易斯·托马斯(Lewis Thomas)在波士顿城市医院(Boston City Hospital)实习。他这样描写他的观感:“如果说住院有所不同,那主要是热情、庇护、食物、专心而友善的护理,以及护士在提供这些东西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无与伦比的技术。病人是否捡回一条命全靠疾病本身的自然进程。医疗的作用很小,或者根本没有作用。”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磺胺、青霉素以及各种抗生素被用来对付感染,控制血压和治疗荷尔蒙失调的药物得以发现,心脏手术、人工呼吸机、肾移植等各种突破变得司空见惯。医生成了英雄,医院从疾病和意气消沉的象征一跃成为希望和痊愈的福地。

  社区建立医院的速度不够快。1946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希尔-伯顿法案》 (Hill-Burton Act),为医院建设提供巨额政府基金。20年后,这个法案已经在全美资助修建了9 000多所新医院。有史以来第一次,大多数人的住家附近就有医院。工业化国家的情况大抵如此。

  这个转变的重要性怎么说都不过分。人类生存史上的大部分时候,从根本上来说,人只能凭自己的力量承受身体的痛苦。人们依靠自然、机遇及家庭和宗教。医药是可以尝试的另一个工具,跟治疗仪式、家庭疗法并无差别,也并非更有效。但是,随着医学变得更有力量,医院的产生带来不同的观念。你可以去一个地方,说:“把我治好。”你办好入院手续,把生命的每一个部分都交给医生和护士:你穿什么、吃什么、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进入身体的不同部位。这个过程并不总是令人愉快,但是,对于迅速扩大的问题范围,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效果。医院学会了如何消除感染、如何切除肿瘤、如何修复断骨。他们可以治好疝气、心脏瓣膜闭合不全、胃溃疡大出血。在身体出问题或人老了的时候,医院成了人们的正常去处。

  同时,政策制定者假想退休金制度的确立会终结救济院的存在,但是问题并未消失。在美国,1935年《社会安全法案》(Social Security Act)通过以后数年内,救济院的老人数量仍然居高不下。各州采取行动关闭救济院, 但是发现关闭不了。原来,老年人寄身救济院并不只是因为他们住不起房子,而是因为他们由于衰老、患病、体弱、高龄或者卧病在床,再也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却又求助无门。退休金使得老年人在退休以后能尽可能长期地独立生活。但是,退休金并没有为有限生命最后的衰弱阶段作出安排。

  随着医院大量涌现,成为比较吸引衰弱人士入住的地方,救济院才最终腾空。20世纪50年代,救济院一个接一个地关闭,收容那些老年“乞丐”的责任由福利部门接管,病人和残疾人被送进医院。但是医院并不能解决慢性病和老龄所致的衰弱问题,于是里面很快住满了无处可去的人们。医院游说政府帮忙。1954年,法律制定者拨款给医院,为需要漫长“康复期”的病人修建单独的看护病房,这就是现代疗养院的雏形。疗养院的创办从来不是为了帮助人们面对高龄的依赖问题,而是为了给医院腾床位。

  长期以来,这已经成为现代社会处理老年问题的模式。我们设计制度的目的几乎总是为了解决其他问题。正如一位学者所说,从老年人的角度描述疗养院的历史,“就跟从驴子的角度描述美国的西部开发一样;它们当然参与了这个过程,那些划时代的事件对驴子当然至关重要,但是,当时几乎没有人给予它们任何关心”。

  美国疗养院发展的另一个重要刺激因素也同样属于无心插柳之举。1965年,美国针对老年人和残疾人的健康保险制度——联邦医疗保险通过的时候,法律明确规定,只有入住满足基本健康和安全标准的机构,联邦医疗保险才给报销。大量的医院,尤其是南方的医院,达不到标准。政策制定者担心联邦医疗保险卡被当地医院拒收,从而引发病人的强烈反对,于是,健康保险局发明了“实质符合”这个概念——如果医院“接近于”满足标准,并打算改进,那么就可以获得批准。这个类别完全是一种类似伪造的新发明,根本没有法律基础,虽然它解决了一个问题,而且没有什么大的危害——几乎所有医院确实都改进了,但是,健康保险局的规定给疗养院开了一个口子,使得绝大多数甚至都没有满足联邦最低标准(例如现场必须配备一位护士、消防到位)。成千上万的疗养院声称“实质符合”,获得许可。疗养院的数量暴增,到1970年的时候,已经开办了13 000家,与此同时,疏忽和虐待的报告也在激增。那一年,与我老家毗邻的俄亥俄州的玛丽埃塔县,疗养院失火,人们逃生无望,32位居民葬身火海。巴尔的摩的一家疗养院发生沙门氏菌疫情,夺去了36条生命。

  随着时间的推移,规定收紧了,健康和安全问题终于摆上桌面,疗养院再也不是易失火的建筑物。但是核心问题仍然存在——我们一半的人都会在此度过一年以上生命的地方从来就不是真正为我们修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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