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拜登的首份“动武令”，看美国的战略迷走

　   这个“世界帝国”，已经陷入了不知究竟为何而战的状态。

　　当地时间26日，美国总统拜登签发了他任内首道军事命令，下令向叙利亚境内伊朗支持的民兵组织发动空袭。

　　在上台之前，拜登的对伊政策曾经备受其反对者、尤其是前任总统的川普的非议。此次批准军事行动，算是老拜对其反对者的一次回击——对伊朗，我也是可以强硬一下的。

　　其实，美国对伊朗的战和，在最近这几年里已经像翻烙饼一样翻了几个来回。奥巴马签的那个伊核协议，被川普上台后立刻撕毁。拜登上台后，又立刻宣布要废止川普的“极限施压”策略，重回伊核协议……

　　这翻来覆去的背后，美国究竟陷入了怎样战略迷走呢？

　　1

　　不关心世界的“世界霸主”

　　在谈美国的对伊战略之前，请允许我给大家看着这样一张图：

　　这个漫天散花的图片，源于2020年初美国某民调机构搞得一次街访。

　　于是该机构就想，那让我们调查一下，美国老百姓知不知道伊朗在哪儿吧。就到大街上随机去问大家伊朗在哪里。

　　结果发现，只有28%的美国人能够准确点对伊朗在亚欧大陆地图上的准确位置。

　　更有趣的是，进一步的调查还显示，美国人对伊朗的“无知”是普遍而平均的：各年龄段持平，民主党人与共和党人持平，高学历、高收入者也只比低学历、低收入者好那么一点点：

　　有一位前些年我还非常尊敬的国内国际问题专家，曾在他的一次演讲中谈到这个事儿。他说这种现象其实是中美民众最大的区别所在：

　　现代中国人，不管贫穷还是富有，其实都是“心怀天下”的。即便是在wg时代，很多偏远乡村的大喇叭广播中还会给村民播报“世界革命形势”问题。世界地图、地球仪，也是很多老派知识分子家庭的标配。

　　“国外比较乱套，成天勾心斗角。今天内阁下台，明天首相被炒。”当年春晚那个小品里，赵本山演的老农写诗，都不忘总结一下“国际形势”，关注国际问题已经成了中国人的一种天性。

　　而与中国人恰恰相反，主导当今世界的美国，其民众反而是最不关心世界如何的。

　　其实美国类似的自黑、暴露自家老百姓“世界地理是体育老师教的”的调查很多。大多数美国人不仅不知道伊朗在哪儿，也不知道朝鲜在哪儿，甚至不知道中国在哪儿。

　　而且在很多美国人的观念中，可能压根没有意识到联邦之外还有个世界的存在：2003年美国打伊拉克战争之后，美国国内反战人士曾经搞过一个展览，标题叫《伊拉克战争，世界付出了什么》。

　　可展览的内容却只是美军方面阵亡将士的军靴——合着在美国人眼中，世界就单指美国，不仅伊拉克，连被美国拉着参战的英国兄弟都不算“世界”的组成部分。

　　中国人出奇的关心世界，而美国人出奇的不关心世界。这个现象的成因，恐怕要从两国近代截然不同的际遇中去找。

　　中国在近代史上是一个频繁遭遇外来凌辱甚至侵略的国家，在那个时代，即便是最底层的草民百姓的生活，也时刻会受着“国际局势”的影响和拨弄。在这样的国家里生存。“开眼看世界”就不仅成为了社会精英的共识，更成为了几乎全民的必备技能。

　　不关注不行，毕竟人家打上门来的次数太多了。

　　而这种素质的具备，对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搭上全球化的顺风车是非常有利的。在获得这个机遇之前，中国民众在心态上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而与之相对，美国民众阶层对世界的感知却是麻木的。1812年美英战争之后，美国的本土就再未遭遇过外来的侵略，后来相继当上美洲霸主、世界霸主，更是只有它打别人的份儿。

　　而那些阔别故乡，来到这片土地上求生的新移民，目标也是要在这块新大陆上做“新土新人”，而与故乡旧事做了切割。所以“世界知识”对于在美国生存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不必要而陌生的。

　　这个问题在过去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因为美国普通民众不需要理解复杂的外交事务，外交、军事上的微调，自有一批政治精英去帮他们操心。

　　2

　　核武问题，布什忽悠美国人的那个幌子

　　这种模式从20世纪初美国走向世界的美西战争开始就在美国持续，直到后来美国后来发生了越战。

　　越战激发的庞大反战浪潮，让美国精英与民众展开了新一轮的博弈。最终结果，是美国媒体代表公众在事实上获得了对政府对外军事行动的监察权。

　　自此之后，美国政府再想对外动武，不仅仅需要说服国会，获得授权，还要拿出一个在美国民众那里能“过得去”的理由。简而言之，就是要师出有名。

　　但问题是，美国作为一个要遏制敌对强国崛起的“世界帝国”，有些军事行动就是“师出无名”的。这个国家从自己的崛起之路中总结出的经验是：国家想要称雄世界，就必须先获得区域霸权，而后获得洲际霸权，最终成为世界强权。所以，美国自二战以来的所有军事行动，核心目的就是为了狙杀那些正在形成区域、洲际霸权国家。

　　比如当年的老萨，美国要修理他没别的原因，就是他太跳了。

　　而这种需要高度地缘知识才能理解的开战理由，又是无法让平民们理解的——那帮人都不知道伊朗在哪个旮旯，你怎么跟他们讲遏制它的重要性？

　　这个问题，直到小布什总统当政时代，才获得了新的解决方案：炒作对方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美国民众的确对世界地理很无知，但受冷战和恐袭的影响，他们对核武器、生化武器的恐惧根深蒂固。于是渲染敌对国家试图研发、拥有这些武器，成为了布什时代说服民众授权政府动武的最好理由。在布什的渲染中，伊拉克、伊朗、朝鲜这样试图拥核的国家，都是“迷你苏联”，各个没准明天你一觉醒来就把核弹扔到美国家门口了。这当然不打不行。

　　布什这套说辞，在他任内是忽悠的相当成功的。

　　但实际上呢？看过世界地图的人都知道，这些国家离着美国都有十万八千里呢，真想对美国本土构成威胁，光有核弹那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你还得有相应的投送能力，要把核弹小型化、要研发洲际导弹、要解决一系列遥感、操控问题……所有这一圈都搞下来，是相当考验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的。布什列的那些所谓“邪恶轴心”，没有一个真正有能力做成这些事。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布什总统只是想忽悠着老百姓支持他开战而已。而这个目的至少在伊拉克达成了，这对布什来说就足够了。

　　3

　　“撒币”求和的奥巴马时代

　　但这样搞的结果，是造成了两个遗留问题，那就是伊核问题和朝核问题。

　　朝核的问题我们以后有机会单论。单就伊核问题来说，这对美国其实是个伪命题——没有伊核问题，美伊之间就能不搞对抗了吗？还得打。伊核问题其实只是个借口。

　　自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以来，美国对伊朗的战略目的从来就不是防止这个国家拥有核武器，而是试图遏制甚至扼杀这个敌对政权。

　　为此美国精心构筑了对伊朗的经济制裁体系，还挑动伊拉克发动了两伊战争。当初搞这些行动的时候，美国从没说核武器的事情。——说白了，你搞不搞核武器，我都要干你。美国要阻止伊朗这个有区域强国潜质的国家控制中东，更要防止“伊斯兰革命”向外输出。

　　伊朗与美国，卿不死、孤不安。说白了就这么点事儿。

　　但布什时代之后，由于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过度宣传。这个问题在美国舆论和民众那里却被本末倒置了：防止伊朗拥核，从遏制伊朗的借口升格为了目的。伊朗在美国老百姓那里的印象，变成了：这个国家好像在研发核武器，怎么能让它放弃拥核？

　　而对这个问题的解答，就催生了奥巴马时代奇葩的对伊政策。

　　奥巴马这个人是个很聪明也很纯粹的政客，他的一些内政外交政策方针，都立足于怎样多捞选票，老百姓怎么开心，我怎么来。

　　他的对伊外交思路是这样的；既然你们觉得伊朗拥核是个威胁。那简单，我说服伊朗放弃核武器不就行了嘛？怎么说服呢？最简便的方法，那当然是美国传统艺能——撒币。

　　奥巴马时代对伊朗的“撒币行动”，那真是相当的阔气。

　　2015年，奥巴马政府签署了《伊核协议》之后，美国开始对提供伊朗经济援助。

　　一直到川普上台后退出伊核协议，奥巴马到底给了伊朗多少钱？

　　这事儿现在成了一笔糊涂账，2017年，川普和他的幕僚算了笔账说，总数多达1520亿美元之巨！

　　消息一出，奥巴马政府时期担任财政部长的杰克·卢（Jack Lew）立刻出来辟谣，说没给那么多，总援助金额也就560亿美元！

　　然后伊朗央行又做了个澄清：我们也没收到那么多，真正到账的也就290亿美元！

　　可即便是290亿美元，那也是一笔天价巨款，就像川普曾经抱怨的，我想修个边境墙，总计预算也就50亿美元，你国会都不批。奥巴马贿赂伊朗，一两年就造进去这么多钱，你们咋不说呢？

　　但更搞笑的是，美国人花了这么多钱。实则给自己买了更多麻烦——伊朗确实未必用这笔钱来发展了核武器，但有切实证据证明，伊朗在拿到钱后，开始更加变本加厉的支持叙利亚、伊拉克、也门等国境内的亲伊武装，极力扩张他自己的影响力。

　　于是我们就看到，奥巴马时代末期，在《伊核协议》这个“光辉成就”达成后，整个中东的局势却越来越乱，美国不得不花更多的军费，在中东去治理这个自己掏钱给伊朗整出来的麻烦——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左右互搏，奥巴马在让美国人用自己钱打自己的脸。

　　而钱花到最后，美国政治精英们总算也觉得不对味儿了：奥巴马总统先生，这不对吧！我们最初的目的不是为了遏制伊朗的扩张吗？核问题不是忽悠那些傻老百姓支持咱对外行动的幌子吗？怎么搞到最后，你为了解决核问题，反而赞助起伊朗输出革命来了？

　　当然奥巴马不管那个，反正选票我骗到了，政绩我到手了，咱拜拜。

　　而后，就有了川普的时代的矫枉过正。

　　4

　　功亏一篑的“川普战略”

　　其实，如果站在美国利益角度出发，川普时代的对伊政策，是非常敏锐而清晰的：

　　首先，他知道伊核问题对美国来说，其实没有舆论宣传的那么严重。伊朗即便掌握了核武器，其投送能力也不足威胁美国。所以哪怕真的有人需要出钱“贿赂”伊朗弃核，这个钱也不应当由美国人来出。

　　事实也证明，在2017年美国退出《伊核协议》之后，留在协议框架内俄、法、英、德等国家，依然对伊朗施加了强大了压力，伊朗一直被留在这个协议内，直到2020年才象征性的宣布中止履行伊核协议第五阶段。

　　这不难理解，俄、法、英、德这些国家在地缘上相比美国要离伊朗近的多，伊朗一旦拥核，将给他们周边造成更大的地缘政治变数，这是这些大国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们对伊朗弃核的需求，远比美国迫切的多。

　　川普政府经过计算之后，发现这个成本是不需要美国抢着付的，就很自然的将其砍掉了。

　　而摒除伊核问题之后，川普对伊朗的态度，就回归了美国对伊外交政策的“初心”。美国就是将伊朗视作了区域霸权的潜在竞争者。所有政策都要围绕两个目的展开：

　　第一，遏制伊朗势力的对外扩张。

　　第二，诱发和促使伊朗内部的崩解，从而彻底消除这个隐患。

　　基于这两项目的，川普制定了他对伊朗的“极限施压”政策：在经济、外交和军事上都对伊朗施以最大限度的压迫。试图促使其达成妥协、甚至发生内部的崩溃。

　　这个思路在大方向上比奥巴马时代对头太多。至少我们可以看到，在“极限施压”政策开始实施后，伊朗周边的态势就开始迅速趋缓，也门胡塞武装逐渐式微，伊拉克、叙利亚境内的什叶派武装也被迫转攻为守。极限施压让伊朗遭遇的经济难局，让它无法再像奥巴马时代那般放手支持周边的势力。

　　所以拜登批评川普的极限施压政策“没有起到任何效果”，这话说的是不凭良心的，川普卸任时的中东、至少比他上台时平静很多，这就是其政策最大的成效。

　　但四年毕竟太短了，遏制伊朗的对外影响力可以，彻底将其摧垮却不够。

　　2019年年末，伊朗因为财政承压，同时为了给全国一千八百万户贫困家庭支付经济补贴，宣布提高汽油价格，结果引发了波及全国50多个城市的大规模内乱。

　　虽然这场内乱最终在镇压下平息，但已然证明了伊朗政府的摇摇欲坠。也许再给川普两年时间，他的对伊政策就将收获全功。

　　可惜，真的是上帝不再保佑美利坚，这个政策最终随着他的下台而流产了。

　　5

　　拜登的纠结在哪里

　　客观的讲，拜登对伊朗的态度。倒并非单纯的“逢特必反”，也不完全像奥巴马一样，就想耍个花招骗政绩。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拜登在上台后曾通过其发言人普莱斯强调：“极限施压政策极大的损害了我们和盟友的关系，我们必须选择另一条道路——一条优先考虑与我们的伙伴和盟友进行目光清晰的外交的道路。”

　　把这段拗口的发言翻译的简单一点，就是老拜这人脸皮薄，承受不了英法德等还留在《伊核协议》框架内的国家对他的轮番施压。在川普退出《伊核协议》之后，这些国家代替美国成为了要遭遇伊朗要挟的对象，他们当然期盼美国能回来，重新担任的这个“冤大头”。

　　而在伊朗方面，在获悉新上台的拜登有意重回《伊核协议》之后，也在蠢蠢欲动：比如此次拜登下令空袭的叙利亚亲伊民兵武装据点，据称就是该民兵组织不久前在伊朗支持下刚刚占据的，美国军方是观察到了该武装有重新活跃的迹象，才请示要不要打一下，结果获得了许可。

　　很显然，拜登面临一个悖论：

　　一方面，他要模仿奥巴马，重回《伊核协议》，花钱从伊朗那里“赎买”弃核。

　　但另一方面，拜登又不想让伊朗再把美国人掏给他们这笔钱，用在对外扩张影响力上，继续给美国制造麻烦。

　　这就相当于在狗面前放一块骨头，又命令它不许去啃。怎么可能办得到呢？

　　而拜登能想到的主意，就是先在周边敲打伊朗几下，正如他在袭击后对伊朗的喊话，要伊朗“小心点。”这话说全了，其实完整意思应该是：“我要给你钱了哈！你小心点，以后不许再拿这笔钱给我在中东找麻烦。”

　　但这样的警告能奏效吗？我觉得拜登同志应当对自己诚实——根本不可能奏效。

　　伊朗在伊斯兰革命之后确立的国家理想、宗教信念甚至政治、军事体系，都决定了这个国家绝不会甘心做“池中物”，在获得外来援助后老老实实的将自身力量收束于其境内。

　　而美国想维持其在中东的掌控力，就不能允许伊朗影响力的对外扩张。

　　这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即便伊朗弃核，美伊之间也注定无法和解。拜登的对伊朗战略，是没有后续，也失去了整体目的性的。

　　对于这一点，我相信他自己其实比谁都清楚。

　　6

　　帝国为何而迷乱

　　当然，写这篇稿子的目的，并非单纯解析美国对伊朗战争策略的失败。而是试图讨论这样一个规律——为什么西方很多帝国，在边界扩张达到一定极限时，都会陷入到自己不知在干什么的“战略迷走”当中？

　　这种现象，早在古罗马时代就曾出现过。罗马共和国早期的战争，是非常有针对性的：对高卢，对迦太基，谁打了我、或者威胁我的利益，我就打谁。

　　但到了共和国晚期，由于边疆的极度扩张，罗马平民与共和国外交、军事之间，已经处于了一种事实上的“隔离”状态：罗马平民百姓对帕提亚、日耳曼这些“国家敌人”压根无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与其开战。元老院和野心家们开始编织各种各样的借口，诱骗民众对这些国家宣战——这就给贵族派上下其手谋利，和军头的崛起留下了空间。

　　19世纪的大英帝国，在达到日不落的极盛之后，也曾出现类似的情况：由于战争的前线已经推得离普通民众过远，英国真实的战争目的（如保卫在该区域的商贸利益），已经不能激发民众对战争支持，所以上层精英只能乞灵于民族主义。而民族主义最终从手段升格为了目的，将英国拖入了英布战争和一战的泥潭。

　　眼下，美国面临的问题，其实也是一样的。

　　如前所述，伊核问题本来只是小布什时代美国政府用以说服美国国内遏制伊朗扩张的手段。

　　但在美式民主政治的来回“淘洗”之下，手段最终反而成了目的，逼迫甚至赎买伊朗弃核，到头来成了民众考量政府外交工作是否合格的一个“KPI”。像奥巴马和拜登这样的职业政客，实际上是在为这个KPI，而并非为美国的国家利益而服务。

　　这样本末倒置的“帝国”，即便家财万贯、兵精粮足，又怎能不陷入迷乱呢？它早已忘了自己打仗为了什么。

　　归根结底，这是一场精英忽悠民众，最后也把自己忽悠了进去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