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依之地：在逃离美国梦的公路上，筋疲力尽

　　没有人愿意变得孤独。但如果孤独是人们为了寻求一种合适的生活方式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那他们也只能默默承受。车轮上的美国梦，曾经是一批反叛现存制度的人探测自由限度的方式；在当下，它却只是梦醒了的迷失灵魂的最后庇护所。

　　在华人导演赵婷的上一部作品《骑士》中，男主角心爱的骏马因为逃脱围栏时腿被割伤，慢下了脚步。男主角为它心痛，却在理性层面明白，他根本无法为它承担疗愈所需的成本，于是在不舍的权衡下，他还是对着它的脑袋扣了扳机。

　　而在赵婷获得威尼斯电影节大奖的新作《无依之地》里，那些将房车作为住所、在美国各处漂泊的当代“游牧者”，处境其实与《骑士》中的骏马异曲同工。被次贷危机冲击的经济系统，榨干这些个体的剩余价值后，便将他们丢弃。于是，他们踏上象征着美国精神的公路，只不过这条路上不再有梦想与荣耀，取而代之的是孤独和苦涩。

　　美国梦的背面

　　《无依之地》的剧情非常稀薄。职业演员与素人的混搭，甚至在模糊剧情片与纪录片之间的界限。这也不奇怪，影片改编自杰西卡·布鲁德于2017年发表的长篇纪实作品。作者花了三年时间浸泡在游牧者的生活中，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在踏上旅途之前各自的人生故事。

　　一些在书中出现的真实人物同样出现在了电影里。直言不讳但心地善良的斯万基，讲述着自己经历的顿悟，在旅途上偶遇的美景，以及她因罹患癌症所剩无多的时日。温和体贴的琳达，人生拐点来自2008年的经济危机。工作几十年只攒下五百多块养老金、被老东家辞退找不到新工作的她险些自杀。但就在陷入谷底时，她突然想通了一切：为什么要终生为资方卖命，为什么不为了自己而活，用降低生活成本来换取自由，并且能在路上收获动人的风景和境遇相似的朋友。

　　斯万基和琳达都已步入老年。游牧者群体不只由老年人组成，但与凯鲁亚克式的“垮掉一代”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嬉皮士不同，这些游牧者大多尝尽了生活的艰辛。群体中有厌倦了一成不变工作的经理人、教授、政客，有从战场上经历创伤的退伍士兵，有丧失了干重活能力的工人，也有经历了失去至亲之痛的年轻人。

　　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在主流社会所提供的未来图景中看不到任何希望。上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流离失所的农民曾像斯坦贝克名作《愤怒的葡萄》中描述的一样，往卡车上塞满行囊，集体踏上公路。虽然处境艰难，但他们至少对旅程的终点——传说中充满工作机会的加州——满怀期许。

　　而在深受全球化和经济衰退影响的美国，改变命运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于当代游牧者的眼前。他们依然会工作，像候鸟般迁徙，在不同的季节到不同地区打短工，但这只是为了维持温饱。他们选择车轮上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个人选择，但做出脱离社会的决定后就不得不付出相应的代价。洗澡洗衣不方便，大便只能在自备的水桶中解决，需要掌握户外求生和修理各类大小设备的技能，直面严寒酷暑，并随时做好被保安轰走的准备。这些物质上的不便还在其次，孑然一身所导致的极度孤寂，以及由此引发的身份迷失，对他们来说才是更致命的软肋。并非所有人都有决心在这条路走到尽头。

　　独行者弗恩

　　影片的虚构部分，则由主人公弗恩承担。这个刚刚度过60岁生日的女人，在一座工业小城生活多年，但在丈夫病逝、小城因工厂关闭而凋零后，她也决定踏上旅途。在路上，她邂逅了像斯万基和琳达这样处境相近的游牧者。她在亚马逊的仓库和南达科他州的公路餐厅打零工。当找不到工作时，她便漫游于自然，享受无边的自由。

　　弗恩由两届奥斯卡影后弗兰西斯·迈克多蒙德饰演。她身上也带着迈克多蒙德经典角色如米尔德里德（《三块广告牌》）、奥丽芙·基特里奇和玛尔奇（《冰血暴》）的倔强执拗。

　　弗恩一角比迈克多蒙德的常规角色温和很多。她为人和善、富有同情心，愿意向路上遇到的所有受困之人伸出援手。但弗恩很清楚自己该怎样生活。她的意志不会被任何邂逅动摇。她可以选择回归稳定的生活——小城的故知愿意收留她，妹妹想要留她在身边生活，在露营地结识的鳏夫大卫，也有着与她相伴余生的意愿。有几次，她也差点屈从于诱惑——她去到中产阶级小镇上，和妹妹共处了几天；她同样接受了大卫的邀请，到后者三代同堂的家中做客，后者对她说：“你想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

　　然而弗恩最终还是发现，居有定所的生活对她来说完全行不通。丈夫的离世为她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口，来自世俗社会的任何善意，都无法将其填补，反而会让弗恩窒息，并感受到对自我的背叛。

　　于是，兜兜转转后，弗恩再次上路。她获得了自由吗？答案是肯定的。她会感受到孤寂吗？答案同样肯定。在路上，她重逢了一个曾被她赠予打火机的流浪青年。除了送给他一片三明治之外，弗恩能给他的最大帮助，也不过是劝告他：“不要变得孤独。”

　　没有人愿意变得孤独。但如果孤独是人们为了寻求一种合适的生活方式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那他们也只能默默承受。车轮上的美国梦，曾经是一批反叛现存制度的人探测自由限度的方式；在当下，它却只是梦醒了的迷失灵魂的最后庇护所。赵婷与迈克多蒙德审视着筋疲力尽的美国梦，她们的眼神不激烈，也不评判，她们呈现的人物不自怜，也不愤怒。这些人只是在接受一种新的生活状态，并努力从中找到平静。而这种生活方式对新冠疫情时期的我们来说，即便不是多么深刻的启示，至少也是某种疗愈心灵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