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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给川普投票的时候,我的脚下像灌了铅。”

www.creaders.net | 2021-01-19 01:09:47  世界说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过去几年里美国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这个问题从2016年开始被全球媒体一遍遍提出,直到2020年仍未找到解答。是什么让美国人在四年前选择了川普,又是什么让他们在四年后改投拜登?两场选举的胜负对比都只一线之差,在计票栏中微弱的差异数字背后,是更多时候沉默不语的美国的“大多数”。

  本文聚焦于宾夕法尼亚州一个特殊的郡,尽管人口只有二十余万,它却成了过去四年两场大选的全美选情风向标,除了位于铁锈带上的宾州北部之外,伊利郡选情数据与全美的共振、宾州两届大选的“造王者”地位,仅仅是历史的巧合吗?

  还有两天,川普的任期就要结束了,这一页历史即将翻过,它留给美国的,又会是什么?

  尽管只有不到三十万居民,但位于宾夕法尼亚西北角的伊利郡(Erie)在最近两届美国大选中都成了关键摇摆州中的关键摇摆郡。

  2016年,伊利的选民打破过去24年的习惯,第一次转投共和党总统。当时川普只在这个铁锈带小镇中赢了希拉里1957票,但考虑到宾州意外翻红对全美选情的影响,这不到2000票有可能正是改写全州结果的开始。

  2016年以后,《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等美国主流媒体多次派驻记者挖掘这个小镇背后的故事,尝试解释它的“翻红”原因。同样的考虑也被两党在2020年大选中贯彻到底。2019年民主党初选战况激烈的时候,《国会山报》曾把本郡列为全美最能影响本次大选的十个郡中的首位。此后的一年多时间,川普和拜登都多次造访本地,副总统彭斯在11月2日大选投票前夜就身在此处。

  可惜的是,彭斯的冲刺努力并没有收到回报。由于亲身到现场投票的多为川普支持者,而且宾夕法尼亚规定邮递投票要在亲身投票结束后才能开点,所以开票初期,伊利郡似乎比2016年更“红”。但邮递投票开始拆封后,拜登很快迎头赶上,最终取得68286票,以1417票和1%之差,战胜川普。

  这一差距比四年前更小,但也已经足够了。

  宾州乃至全美国的选情也与之再次同步。从四年前意外倒向川普,再到四年后重新回到蓝营,一样是微弱的民意偏转,一样是胶着的两党选情,甚至也一样因为点票规则的原因出现从深红逐步转蓝的变化,这个小镇或许不足以代表今天高度分化的美国,但已经是四年前的“造王者”中部铁锈带,在这四年中乃至过去几十年内,历经变化的一个缩影。

川普拖欠的账单

  伊利镇中心有一段12号街。这是一条六车道的大道,笔直延绵五公里,与一段1927年开通、连结五大湖区和纽约市、至今仍在运营的客货运两用铁路平行。在这条路上开车从西向东行驶,会迎面撞上一段大约十分钟的萧条景象——日久失修的红砖厂房,停用多年的烟囱,还有少量目前仍有人在其间工作的一些厂房外部,因为缺乏维修努力而铺满烟熏灰尘的晦暗的铁皮外墙。

  这条大道曾经见证着这个城镇的辉煌。它的西端,是生产水管设备的祖恩实业(Zurn Industries);中段,是1898年成立的哈默米尔造纸厂(Hammermill Paper);东端尽头曾经是通用电气的机车制造厂(GE Transportation),1907年建立,曾经被称为“通用铁路”,在这里生产的火车头销往全球,它也是伊利乃至西北宾夕法尼亚州最庞大的厂房,占地超过150万平方米。

  1754年至1763年的英法北美战争中,伊利镇曾经是重要的军事要塞,第二次工业革命后,地方经济依托钢铁工业以及湖畔港口崛起。二战结束初期,伊利的工业制造业发展达到顶峰,仅通用制造厂的雇员一度就超过两万人。

  然而繁荣的持续时间并不长,美国制造业在1950年代达到发展巅峰,随后进入了漫无尽头的持续下滑。受总体产业影响,伊利的制造业企业也在不断遭遇收购、搬迁和破产。

  哈默米尔造纸厂在1986年被国际纸业(International Paper)收购,原厂房的造纸岗位流向了美国南方的孟菲斯。上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火车头市场需求下降,通用火车头厂逐渐缩减规模。祖恩实业在2015年也决定将其基地搬到美国中部的密尔沃基,因为祖恩认为威斯康星州是 "全球水行业领导者 "的中心。

  制造业在伊利的就业岗位中一直拥有极高占比。最近的这次搬迁在伊利镇引发了一次失业狂潮,岗位流失近五分之一,从2015年经济复苏期顶峰的23000个,一年间迅速下跌至19000个,降幅甚至远大于2020年新冠疫情在当地引发封城后导致的失业潮。

  也正是在这次持续一年左右的失业大潮当中,川普展开了他的第一次竞选。在2016年8月12日的造势大会上,当伊利的工人正在面临失业危机,承受着巨大焦虑时,川普来到市中心的伊利保险球场,向来到会场的超过八千名支持者保证,他当选后,会把工作“从中国带回伊利”。

  相比之下,他当年的民主党对手希拉里并没有踏足这一小镇。“民主党只属于大城市精英、与伊利选民已经脱节”的论调甚嚣尘上。

  但如上所述,现实是伊利流失的大部分制造业岗位都流向了其他美国城市。而中国,其实是“伊利制造”火车头的大买家。2008年在天津港交付的一批300辆6000马力火车头,价值4.5亿美元,是通用电气厂当时在中国机车市场获得的最大一笔订单。

  2019年末,在川普任期进入最后一年,而新冠疫情尚未来临之际,伊利的制造业岗位仍没有迎来复苏,一直没有突破20000个的水平。不仅蓝领工作少了,支持制造业的白领工作也在流失。自2008年以来,一半的CEO岗位消失,8%的会计师、10%的计算机工人、40%的工程师和20%的律师也离开了伊利,流失率比蓝领工作更高。本地的大学生毕业以后也越来越倾向于离开,去往机会更多的大城市找工作。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伊利2019年的贫困人口比例达26.2%,远远超过10.5%的美国平均值。

  2019年10月,《赫芬顿邮报》爆出,川普仍然赊欠着伊利市民三年前一笔4万美元的账单——因为在2016年竞选造势活动中,伊利市为他提供了额外的安保、消防等各项服务。

  “我们觉得提交一份账单是正确的做法,这个账单显示的是他在这里时,保护他和人民的开支。但是,我们完全没有得到回应,完全被忽略了。”伊利的民主党市长乔·申伯(Joe Schember)说。

萧条小镇的创业潮

  2016年川普欠账造势的伊利保险球场位于靠近伊利湖边的市中心,被当地人称为“下城”。下城以一段南北走向、分割小镇东西的“州立大街”为中心。这里除了是市政府、市议会和郡法院等政治建制的所在地,也是二十多万伊利市及周边郊区居民的娱乐生活场所,和小镇的主要商圈。

  伊利保险球场大部分时间是伊利人的体育圣地,这座可以容纳近一万人的球馆,是本地冰球、篮球、室内美式足球的主场。林书豪2011-2012年在纽约尼克斯的赛季,曾经被短暂下放至属于发展联盟的伊利海鹰。这个球队便是以伊利保险球场为主场。林书豪在这里打过的几场比赛,至今还是当地人钟爱的话题。

  除了体育赛事,把伊利居民吸引来市中心的,还有交响乐、歌剧和芭蕾舞蹈,以及深夜大学生们为之疯狂的俱乐部和酒吧。

  但随着制造业产业的萧条,经济形势给伊利造成了近乎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区人口日益稀疏,迄今已经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15万人下降到不足10万。

  2016年大选后,美国媒体给了伊利更多的曝光,小镇经济萧条的窘况也暴露在了全美观众面前。民主共和两党的地方政客都在努力思考怎么解决这个城市的问题,把城市活化。2017年,执政十二年的民主党市长乔·辛诺特(Joe Sinnott)因任期限制卸任。当地举行了十二年以来最认真的一次市长选举,如何重建伊利的经济成为选战的核心话题。

  共和党市长候选人John Persinger建立了一个Erie Downtown Development项目,承诺将在就任的前1000天内清除伊利镇内的1000座破败房屋。民主党市长候选人申伯则提出了“Erie Refocused”计划,加强对于重点社区的建设并逐步改建破败房屋,并最大程度地鼓励民间资金投入。凭借更详细和谨慎的重建计划,申伯最终赢得了市长选举。

  接下来市中心的重建工作引起了一波服务业小企业的创业热潮,特别是餐馆和酒吧的复兴激发了居民的生活热情,2018年开始,中心商圈餐饮业迅速发展,同时还划出了创新区提供给高新技术创业企业,这也是申伯的竞选承诺之一。

  2019年,探索频道出品的系列纪录片《卧底亿万富翁 (Undercover Billionaire)》以富豪白手起家、从头创业为主题,记录了一位亿万富翁在100天内从100美元开始,赚到100万美元的故事。节目组选择了伊利镇,而主角Glenn Stearns也真的在100天内开出了一家估值达到75万美元的餐厅。这档节目进一步给伊利带来了希望。

  “最近有很多发展和更多的计划,继续发展市中心地区。它增加了在该地区生活的价值。”从德州回到伊利工作的Rebecca这样告诉我,“看到伊利的产业增长,这真的很令人兴奋。”她是一位民主党选民。

  伊利选民喜欢喝本地的自酿啤酒,许多废弃的工厂一度改建啤酒厂,供应给市中心的酒吧。隐姓埋名的Glenn Stearns最后把本地酿酒厂出产的啤酒和热狗结合,弥补了伊利酒吧没热狗、热狗店没酒喝的市场空白。除了啤酒,市中心还开了许多咖啡店,逐渐成为当地人在星巴克以外的本地选择。甚至,还有在加州生活了一段时间的创业者,把只有东西海岸华人区才有的珍珠奶茶也带到了伊利。

  而与此同时,制造业的衰落仍然无法挽回。也是在2019年,通用电气以110亿美元的价格把伊利的那间火车头厂卖给了西屋制动(Wabtec),引发美国近年来最大的一场制造业罢工,超过1700名工人参与其中。对于伊利,此事的心理冲击不可低估,这家通用工厂的上一次罢工甚至还要追溯到1969年。

  除了对并购后薪资水平的大幅下降和强制加班表示反对,这些工人也对伊利这个百年老厂被卖出感到可惜。参与罢工的工人有不少是祖父母辈已经为这个工厂效力。经历多次痛苦的裁员潮后,现在这个工厂的职工只剩下不到3000人。

  一直以来,伊利依靠制造业解决本地就业问题,非农就业中的制造业比例在1951年一度超过56%。到了今天,这一数字已经跌至15%以下。

“公开讨论几乎不存在”

  2020年的新冠疫情,给伊利的选举形势又增添了新的不确定性。

  一方面,是过去几年发展繁荣的市中心服务业,在封锁和疫情管控政策下遭受严重打击。截至2020年底,已有大量创业公司倒闭或濒临倒闭。这个冬天,有餐厅公开宣布他们将不会按照防疫规定停业,也不会对员工和顾客执行口罩规定。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如果没有室内餐饮的收入,他们将无法继续经营。

  对此,就连共和党支持者也认为这是原本可以避免的损失。“投票给川普的时候,我的脚下像灌了铅。( I voted for Trump with my heels dragging in the dirt. ) ”共和党选民Alex这样告诉我,“他明知道冠状病毒会这么糟糕,但他故意轻描淡写。”最近几年,他一直在社交媒体上表露对于川普政策和言论的不满,但出身于共和党家庭的他还是在选举时投给了川普。

  中立选民对于这场选举的感受则是极端和危险。Olivia没有在选举中投票给两党任何一边,她告诉我,她家中从来不讨论政治立场问题,她的父母不知道她的政治观点,一如她对父母这一次的选择也并不十分清楚。

  “我妈妈是一个保守且有宗教动机的选民,我爸爸和我经常谈论政治,但他没有直接告诉我这次选举他投给谁。至少在我的经验中,很难确定,特别是今年,因为在政见混杂的家庭中,对承认你的票投给谁持非常极端的谨慎态度。”

  “即使是我的亲密朋友和家人也不讨论这个问题。”Olivia坦率地说,“我的家人大多是保守派和共和党支持者,如果他们不知道我有政治观点,也许会更容易谈论这个问题。但这次选举的极端性使得公开讨论几乎不存在。在我看来,这是极其危险的。”

  长期跟进伊利动态的美国主流媒体得出了十分相近的结论。《纽约时报》选前刊发的伊利选情特稿中用了庞大篇幅来讲述这里选民的极端不安,许多人提前储备了武器,有人正在考虑逃离美国。

  “伊利乃至全国的选票,更多的是投来反对川普,而不是投给拜登。”点票结束后,长居伊利、目前已退休的金融学教授Robert告诉我,“ 川普作为总统是个灾难,制造了巨大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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