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李筠：西方正在衰败吗？

　很多人都在说西方已经走向衰败，或者正在走向衰败。说这种话的首先是西方的文化名流，把不明就里的粉丝们说得热血沸腾，越说越像真的。但是，无论他们的说法是不是正确，这种说法会出现就代表现代西方文明很可能出了问题。其实，问题就出在前两篇讨论过的个人主义。

　　■  个人主义和传统

　　西方有一种很重要的思想潮流就是在这一拨反扑现代化的高潮里诞生的，叫做保守主义。形形色色的保守主义严厉批评个人主义无法无天，人变成了寡廉鲜耻的野兽，文明就濒临崩溃了。比如尼采说上帝死了，这个宣判实际上是下了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判断：西方以基督教为底色的传统文化已经土崩瓦解。

　　西方的文化人说得越来越危言耸听，各种清算现代性、清算个人主义的文化人越来越活跃。历史学家斯宾格勒写了一部名著，叫作《西方的没落》，书里把文化人内部的讨论引向了全社会乃至全世界。总之，在西方，批判是文化人的天职，唱衰西方的话题是西方文化人的家常便饭。

　　保守主义说的有道理吗？从现代西方文明五百年的发展来看，个人主义确实有问题，但不致命，最关键的是它有解决问题的结构性力量。

　　其实，从保卫传统的保守主义立场对个人主义展开道德指控并没有太大意义。这并不是说传统完全不值得珍视，而是说，并不是所有传统都值得珍视，个人主义也不是绝对地摧毁传统。

　　一方面，很多传统在古代的作用很大、地位很高，但并不值得珍视。比如君权神授、贵族特权、神秘主义，再比如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毁了并不可惜。

　　另一方面，个人主义不是天生就和传统势不两立、水火不容，它会保持好传统，因为独立而平等的个人必须妥当地选择自己生活的规则。比如作为团契存在的教会、“五常”（仁、义、礼、智、信），它们仍然可以和现代社会相容，也对个人生活有益，就会被无数匿名的个人自动自觉地保存下来。

　　因此，传统并不必然好，得有所区分；个人并不必然无法无天，会自主而自律地选择和现代生活相容的美好的传统价值，去保存和发扬它们。

　　■  个人主义带来的大麻烦

　　这样看来，西方是否会衰败并不取决于传统是不是被摧毁了，而取决于自主的人能否保持自律，自律的人能否选择好价值。答案是不一定。既然是选择，就有可能选好，也可能选坏。个人主义只保证选择是你自己做出的，结果由你自己承担，但绝对不保证你选择的结果一定就是好的。

　　所以，“自己选择、自己负责”带来的独立、平等、自由是非常沉重的，很多人并没有勇气面对个人主义带来的不确定结果。很多人看到了现代社会的纷繁复杂，看到了人的形形色色，结果到哪里都感觉自己像一个异乡人，心底没有安全感和稳定感，就觉得文化上整齐划一最好，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选择权。心理学家弗洛姆把这种心理称作“逃避自由”。

　　但是，即便你不喜欢却也逃不掉，这是现代人的宿命。就像你想让父母替你包办婚姻，他们现在也做不到了。

　　从文明的高度看个人主义自身的逻辑，它最大的麻烦在于，它仍然会保护逃避自由的人、放弃选择权的人，甚至选择反对它的人的选择权，它容忍异己，也容忍敌人的存在。这就是西方反对个人主义的文化人层出不穷的原因。

　　于是，西方最底层的文化危机出现了。这个危机不是西方传统文化被摧毁或者传统道德的沦丧，而是异质文化、反西方文化堂而皇之地利用西方文化的多样性渗透到其中，就像特洛伊木马，从内部把它攻占。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伊斯兰文化对西方的渗透。西方自己不是强调个人选择、多元文化、开放包容吗？那伊斯兰文化就来唱对台戏。如果只是在文化上有争议也无妨，但异质文化的碰撞从来都不只是文化事件，首先是政治事件。当法国的穆斯林坚持尊奉自己的伊斯兰教法，拒绝遵守法国的宪法和法律时，文明的冲突就在西方国家内部展开，最先把西方国家撕裂。

　　■  西方的三大支柱

　　虽然现代西方文明目前没找到特别好的方法对微观上的个人主义和宏观上的多元文化主义划定妥当的底线，以此保卫自己的文明，但现代西方文明还有政治、法律、经济这三大支柱，它们的存在保证西方还不至于因为文明冲突内部化就迅速被木马摧毁，西方的没落其实远没有到来。

　　对一个文明来说，政治、法律、经济所拥有的结构性力量，以及无数匿名的个人用行动织成的网络，比夺人眼球的文化论战更重要，更具有底层的意义。因此，要评判西方文明是否衰败了，必须先看现代西方的代表制民主、法治、市场经济有没有崩溃的迹象。

　　首先要承认的是，它们确实存在一堆问题。比如，代表制民主始终面临着代表性不足的质疑，尤其到了后工业社会、互联网时代，社会的分化越来越厉害，一个人怎样才能令人信服地代表别人呢？再比如，法治已经成为一个封闭的系统，离日常生活越来越远，越来越多的人搞不清楚法律的规定，社会要花很高的成本养活律师和司法系统。

　　还有经济，一边是市场经济突飞猛进必然带来的贫富分化，它不仅在一国之内展开，还在国与国之间展开；另一边是福利国家调节贫富差距的手段带来了更多麻烦，人变得不思进取，福利开支让政府入不敷出，分配的公平始终是问题，经济的效率和政治的合法性都受影响。总之，要找问题的话，西方的问题真不少。

　　但就此判断西方在没落，结论下得未免快了一些。多样性本来就是西方的底色，找出一两个问题就笼而统之地说西方没落了，实在太草率。我的看法是，西方尽管存在许多问题，有些还很严重，但至今还没走上没落的下坡路。

　　从政治上看，在以个人主义为微观基础的现代文明中，代表制民主仍然是最可行的基本政治框架。英国脱欧也好，川普当选也罢，都没有挑战代表制民主。也就是说，西方在这一点上并未动摇。

　　围绕代表制民主及其支柱制度展开的修补和完善也没有停止，一直在如火如荼地展开。比如选举制度、政党制度、利益集团制度、财政制度、福利制度、社区自治，等等。

　　以川普为例，他一上台就把奥巴马执政八年最大的成就——医保法案、巴黎气候协议、伊朗核协议——全部废除，这是在摧毁美国政治吗？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把这些举动看成矫正美国政治的错误呢？为什么不能把这些举动看成在猛烈地做减法呢？川普给全世界造成的种种不适应，要等待历史做出公正的评价。但现在可以得出非常明确的结论，川普之所以让全世界不适应，说明全世界，包括西方自己，包括美国很多人，严重低估了西方政治自我调试的幅度。

　　判断政治是否在走下坡路，不是看有没有人反对，而是看政治本身有没有足够的自我调试能力和空间。只要有，扩展性就存在，改正错误、抵御危机就有可能，甚至大有希望。就算看上去走得跌跌撞撞，其实是有方向的。

　　政治如此，法律和经济也是如此，它们都具有强大自我调试的可扩展秩序。秩序内部的自主性决定了它们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对付外部冲击，应对内部变化。

　　西方的法律和经济秩序至今仍然是最完整、最强悍的。要知道，西方的法律可以管住绝大多数政治事务。政治都被法治化了，这在整个人类历史上，在绝大多数地方，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法治为西方提供了最强大的制度化能力，可以把无数未来看不见的东西都纳入权利体系，变得可定义、可理解、可操作、可和平裁决争端，它才是对新事物最具有控制力的网络。

　　如果说西方的法治带来了把新事物制度化、规范化的力量，那么，西方的市场经济则动力十足地制造着新事物。市场经济虽然没有国籍，但一定有优势的占有者，因为市场竞争从来都会分出强者和弱者。个人之间、公司之间是这样，国家之间、文明之间也是这样。西方的市场经济仍然是新事物的主要产出地，这一点甚至比西方经济规模大于中国更为重要。

　　从新事物诞生这个角度来看国家之间、文明之间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可以借用一句互联网行业的时髦话来形容：未来已来，只是分布得不均匀。未来属于谁，得靠创新型经济去争夺，它不会自动掉进中国的口袋。

　　所以，作为对手和竞争者，中国不能只盯着西方的毛病，必须深刻地理解西方的长处。不理解人家的长处，不理解人家强劲的竞争力，就谈不上在战略上重视对手。西方还没有没落，中国和西方的竞争与合作是长期的。只有放平心态理解西方，并把它当成一件持久的事情来做，以清明的理智面对西方，才是正确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