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留给人间太多苦难，也带走了我的奶奶

      二零二零年七月三日周五，下午一点三十八分，我的奶奶没有了呼吸。

　　鲐背之年已过，期颐之寿尚远。

　　一切依然太短暂。

　　告别人间，是开始另一个世界的永生。

　　从此化作亲人心头的烛光，恒久怀念......

　　奶奶生于乱世，在老家如沈从文笔下的边城长大，是家境尚可家庭的二女儿。我眼前此刻浮现，小时候挤在奶奶身边，她拿出老照片，给我看老家亲人的情形。

　　我从没有见过我的爷爷，他过世在我出生前。爷爷给我的形象记忆，只局限在鲜有的两、三张照片之间。

　　爷爷出身家境贫寒，因为学问好，在当地方圆有名，所以能娶到大户人家的女儿，也就是我奶奶。他考上过解放前的军医大学，又因身体原因读了一年退学养病，被我爷爷的父亲，一个老中医给治好了病。家传中医到了我大姑姑手上就断层了，我这一辈里无人学医。

　　爷爷的学问和思想，到了动荡年代就成为了莫大的负担。皆因在报纸上发表了豆腐块针砭时弊、吐槽中产家庭民生问题的文章，他不仅自己掉了半条命，经历牢狱之灾前途尽毁，也彻底影响了自己几个孩子也就是我父亲一辈的命运。

　　余波还间接传递到我这一辈。因为家里明白了，看闲书不是个好事情。我从小也只喜欢理工科，那是可以走遍天下不用怕的，人文学科更容易招惹祸事。

　　爷爷的人文修养到了我这算是“失传”了。我进大学后，寝室夜谈有次提到杨绛，我毫无头绪地问了句，“杨绛是钱钟书的朋友吗？”当年被我的问题惊得下巴要掉到地上的可爱的室友，现在已经是北美名校的大教授了。

　　但是这些家庭的教条禁忌避讳，却与我奶奶的性格无关。我童年、少年时代与奶奶相处的日子，不是关于倾听一个守寡半生的人诉说苦难，而更像找到一个“同龄”的亲密玩伴。

　　奶奶的一生经历过许多时代的灰尘化成的黎民百姓头上的大山，诸多磨难，我却不曾从她的言行举止中感受过大凄大悲。相反，她拥有很多童趣和简单。

　　老小，老小，是的，奶奶就是我儿时的一个重要玩伴。

　　如果不是喜欢粘着奶奶，我在小学毕业的暑假就不会住到奶奶家，也就没有在附近的体育馆跑步时看到射击报名的消息。

　　贯穿我少年时代的射击训练，不仅让我获得了一些市级、省级的比赛大奖，更重要的是让我有了许多机会与奶奶亲近。

　　奶奶的小套间在一楼，有一室一厅一个小厨房，后面还搭了简陋小棚，可以养些农村亲戚送来的鸡、鸭。我不喜欢养动物，但我喜欢乘奶奶围着她的“农家乐”团团转时候弄一些恶作剧给她捣蛋；“穷人养娇子”，我小时候从不干家务，只负责吃奶奶烧的香喷喷的饭菜。

　　在那个在狭小的小套间，有次比赛前训练，我的气枪走火，铅弹从我爸头皮上飞过，惊险！

　　还有一次，隔壁的流氓骚扰在玩吊环的我，奶奶气冲冲地走过来，“下次碰到流氓我们就给他一巴掌！”她当年的声音还留在我耳朵旁，直到现在，遇到（网络）凌霸我也依然实践不示弱、不妥协。

　　奶奶平常是个乐呵呵充满童趣的人，但是遇到需要斗争的时候，却也迸发出无穷的能量。她跑自己的织布厂给退休工人要说法，坚持了很多年......或许我现在跟人较劲的精神，就来自奶奶的这种真传。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灯光昏黄的卧室，我跟奶奶睡在一起，我给她捶背；为了能跟她一个被窝，跟她讲条件；吃饭前奶奶总是催我洗手，我还记得厨房的简易蓄水池流出的自来水的凉。

　　狭小房子外面的大马路，永远呼啸着急冲冲而过的车辆，就是夜里也不曾平静。即使如此，我们依然能睡得香甜。

　　妈妈总是希望我多回家少蹭在奶奶那，但是，那是我不多的自由空间。虽然我爸妈对我学习管得不多，但他们把时代的烙印和生活的委屈，化成对我天性的各种束缚上。在奶奶家，我才能获得更贴近童真的自在。

　　恰好也是这种追求逃离的叛逆性格，让我坚决抛弃了家里附近知名军校计算机系的机会，坚定地选择了离家千里著名学府的据说是当年最容易出国的热门专业。

　　从此少小离家，就聚少离多了。

　　回忆奶奶，也是回忆自己的成长。那个透着鸟叫虫鸣的童年少年时代，还不富裕的中国，却拥有无尽的思想，无穷的能量，和朴素的追求的年代。

　　现在回想起来，我奶奶守寡几十年，我外婆是腿脚从小致残落下终身不便的残疾人，但是她们在我的记忆里，都是精神矍铄，最健康快乐的形象。

　　老一辈的吃苦、受苦能力，岂是和平年代长大的人可以想象。

　　曾经，奶奶的三个孩子每人拖家带口，过年时候聚到一起，十口人一起吃饭的记忆，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现在，十个人已经有三个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大姑姑和大姑父意外地先奶奶而去，不知道这个事情对她的打击有多沉重，但是这几年，奶奶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尤其今年年后摔了一跤，奶奶人生最后半年的日子，生活质量不高。

　　六年前，我从国外回家，最后一次见到了奶奶。我带着自己的孩子，当时并不会去猜，这已经是家里四世同堂的最后几年时光。我还像小时候一样，把奶奶抱了起来，又背了起来。奶奶也像当年一样，一边有些着急叫我放下她别闪了腰，一边像当年逗我一样，逗起她的小曾孙。

　　半个月前，奶奶突然身体情况急转直下，肺炎（不是新冠），还咳血。送到医院，每天都依靠吸氧度日。好多天都有咳血。后来渐渐转安，看上去脱离了险境，周二，奶奶被家人接回家出院。谁知道，下午大吐一盘鲜血后，停止了呼吸......

　　奶奶的离开，对于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只是普通的沧海一粟的消失。对于我们家庭，却是一个时代的惋唱、一辈人的谢幕。

　　亲情是游子最稀缺珍贵的人间真情，在这个新冠年，天价的机票和14天的隔离，也让我赶不上回故乡参加追悼会的路。这只是千千万万被疫情阻断的亲情的一幕。人生无常，珍惜当下，多陪伴。因为，遗憾总是在发生以后，没有机会补偿。

　　奶奶没有给我留下过惊天动地和豪言壮语，她也有时代留给她的局限。她识字，但是脱离不了重男轻女的意识形态。她对我好，但是也有中国家庭常见的关系问题。可是，奶奶留给我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善于寻找快乐的简单心境，和拥抱爱的永恒童心。这也是一个经历了接近百岁人生的老人，能在中年丧夫、暮年丧女的一次次的悲哀中，没有被生活击垮，没有用嚎啕捶地应对，依然安静地走完自己人生的坚韧的生命之力量。

　　2020年，留给人间太多苦难，而这一趟，也带走了我的奶奶。

　　她93岁的人生，对亲人来说，陪伴还是太短暂。我的奶奶永生在亲人们的记忆里，她已经跟自己失去的丈夫，女儿女婿，在另一个世界相聚......

　　我们的家庭，是命运多舛的中国人的一个简单的缩影。奶奶的丈夫因为写文入狱，因这个训诫而坚决不看闲书的当年的我，现在却在自己跟几个朋友一起创办的公号上写纪念她人生的文章，一切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