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柒的意境和中国形象

李子柒，一位90后川妹子成为岁末中国公众和媒体热议的现象级人物，作为几千万粉丝的视频博主，从第一支视频上线至今已逾三年的时间，若只说千万粉丝的大V其实微博上俯仰皆是，并不稀奇，但李子柒非同凡响之处在于，她的视频已经溢出华人圈，在全球形成了空前影响力，在Youtube上有超过七百六十万来自世界各国的热情拥趸，目前上载的107支视频，点阅量最低的一期视频是200万次，最高的一期已逾4000万次点阅，全部内容的累积观看次数已经超过九亿次，而这些数据还在快速增长，李子柒已成为当下华人世界全球影响力最大的vloger。

李子柒的视频所呈现的内容，是充满中国山水意境的乡村生活，视频画面在光影构图，明暗色调、景别影调、配乐剪辑等环节有很高制作水准，并保持了稳定的一致性。在基本没有对话表达的场景下，李子柒给大众展现了一幅川西的诗意画卷和田园赞美诗，那是“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那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那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那也是“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这在媒体短视频风潮中是属于特立独行的稀有物种，它让华人受众可以在网络一隅，寄托去国怀乡的惆怅，凭吊渔樵耕读的幻梦。视频中室内的物品陈设、家居器用、造型材质虽不华美，却更能体会铺陈的用心与巧思，古拙与朴实的搭配，看上去诸物襄协辉映，相得益彰，隐隐有一种日式侘寂之美。同时，李子柒本人五官精致、相貌宜人，眉宇间似有如无的有一丝愁苦，让人更有一种空谷佳人、吾见犹怜的诗化想象，在颜值即正义的时代，更是提升关注度的流量引擎。

视频所展现的具体内容主要是食物制作，附带服装缝纫和部分家居物什的手工制作。如果李子柒的视频内容仅仅以外化的悦目画面和姣好形象博眼球，那她就和普通网红无异，不至于赢得官媒在文化影响力上的认可。视频中她不仅凡事亲历亲为，最重要的是每种食物或者器用的制作都是回归本源，从最初的食材培育开始，涉及的五谷时蔬、干鲜果品、肉蛋茶酒、油盐酱醋等的种养繁育、耕灌稼穑，让观众看到了全流程的加工演示，加上古法手作的生动表演，无论是即时烹饪、时鲜腌储，还是桑麻纺染、竹木女红所需的各色原辅料，一切从头开始入手。跟随镜头，观众仿佛和李子柒一样都见证了春华秋实、夏耘冬藏、日升月落、暮雪晨霜的经年时光，更为重要一点是，李子柒这十八班能耐全天候待机的手艺，看不到生疏怯阵的任何迹象，斩骨切菜手起刀落，绝不拖泥带水，缝纫织绣飞针引线，动作干净利落，视频中偶尔闪过的，真是一双风霜浸染的手。透过她的镜头，城里人看到了向往的寄情山水返璞归真，年轻人看到了所倾慕的远离尘嚣清心寡欲，中老年人看到了怅惘的葱茏岁月童蒙乡愁，而她与祖母一起用餐相依为命的画面，也是另一种视角下的朱颜红袖、白发青衫。

然而仅仅如此，不会让央媒点赞认可她讲好了中国故事，而是李子柒真正的破圈而出走向世界。

Youtube李子柒频道各期视频的评论区，不仅留言众多——最多的一期视频有6万余条，而且是各种语言的汪洋大海——当然最多的还是英文留言。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积极赞颂视频的内容，不乏对异域风情的猎奇和惊叹，契合大部分人对东方神秘主义的臆想，羡慕李子柒宛若在梦中的香格里拉或凡尘里的伊甸园，以及各种文化中的仙界天堂等等之类表述。更多的是惊叹于她经年累月的勤劳和各种神乎其技的造作，对外国受众来说这是一位无所不能的神奇女侠。有的粉丝进一步评论，李子柒的频道是地狱厨房、全美超模、国家地理、Discovery，这些美式综艺与纪实节目的什锦组合。更有甚者，将她比作迪斯尼动画电影中白雪公主、冰雪奇缘艾尔莎、风中奇缘宝嘉康蒂还有花木兰的合体化身。

海量的国外粉丝当然有云泥般的智趣分野，看到她的生活有人联想起梭罗、尼采的自我放逐，有人触景生情于托克维尔的遁世隐居。有人认为她是凡勃伦笔下的有闲阶级，用超越金钱的优越感向世界炫富，而有人又将她看作鲍德里亚眼中，反对所谓的消费主义与拜物教的文化偶像，工业化的滥觞将一切欲望和存在价值符号化成商品和购买行为，她却逆向还原成有生命活力的人类真实劳动。环保主义者认可她事事亲力亲为，不使用塑胶等任何不可降解或一次性物品，是真正的绿色低碳生活，建议环保女孩通贝里，除了保持愤怒外，多多以身作则。女权主义者赞赏她坚忍勤奋、多才多艺，完全不需要男人，能解决所有问题，是所有独立女性的仿效榜样。甚至有佛教徒也来评论，佛陀讲说眼耳鼻舌身意的世网尘劳，是脱离苦海理应寂灭的欲望，李子柒的粉丝是迷途难反的芸芸众生，六根都不清净，真是无缘须弥世界。而在现实里，多数俗世凡人无非将李子柒的视频作为放松消遣，偶尔引发强烈的代入感与情感投射而已，不过如此。

当然，质疑李子柒的声音也普遍存在，有人认为她身后有庞大的团队进行内容整体策划，有人认为她整容修图、过度包装形象，有人觉得她美化农村杜撰虚假生活，有人觉得她文化输出是假、商业带货是真，包括她披露出的身世履历、成长经历不辨真假，但是这些质疑暂时并不构成对她所制作视频内容的任何挑战，反而进一步印证她呈现美好的努力，而商业化也并不构成任何道德缺憾，只要没有假冒伪劣，凭内容品质带货，别人使得为何端的她使不得，就当看一部大型真人秀，或者欣赏一场观念影像艺术，有何不可。

如此多样化的受众群体，从主流到边缘，覆盖了文化背景庞杂的多元人群，难怪央媒评价李子柒，“没有一个字夸中国好，但她讲好了中国文化，讲好了中国故事。”，而这恰恰反衬了中国整体文化传播和形象宣传的尴尬。一个网友的评论直陈反差，“一位李子柒，十个中宣部”。

中国人对百年贫弱的反思结果，其中一个关键结论就是，近代中国错失了科学观念的普及与工业化，这是现代性的直接体现，也是国家现代化必要基础，而错失这些，导致了国家发展的全面落后，因此中国人普遍存在严重的现代化历史焦虑与错失性恐慌，反映在官方的中国叙述上，就是急于展现国家现代性的符号化概念，也急于呈现它与执政治理的关系，重中之重是体现发展成就的现代表述和宏大叙事，而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文以载道的教化深入人心，不正襟危坐说话，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张嘴。

陆家嘴的摩天森林与粤海街道的南山硅谷，都不是中国的全部， 经济实力只是国家之势，文化是无形万象、至柔克刚的形而上，是依势之水，经济之势越高耸，文化的流布就会越广，这也符合一般大众的直觉认知。文化之水若不能纵横恣意的奔涌，则空有国势，有时越想拥有越会失去，越想显现越被忽略和质疑，正所谓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李子柒的视频意境，触发了全球粉丝的共鸣，说明人类的底层情感彼此相同，视频中展现出的自信，是一种从容和旷达，它无需金刚怒目的嘶吼，更不需要钢铁洪流。